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绿皮火车

书名:绿皮火车

作者:周云蓬

[1]

我坐在车厢连接的地方,想象着将要面临的大城市。我终于一个人面对世界了,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煮鸡蛋,喝上两口,于是世界就成我哥们儿了,和我在一起。


[2]

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盲人影院,

坐在老位子上听那些电影,

四面八方的座椅翻涌,

好像潮水淹没了天空。


[3]

头上的太阳 远走了 高飞了 不再回头

白色的鱼群 游过来 跳着舞 沉默不语

冰雪张开眼 看着他 对他说 那是北极光


[4]

我想他漂泊异国的乡愁是有根的,那个根就在青果巷,在古运河边,木楼上,奶奶教他背唐诗,垂下篮子,从货郎的船上买糖果。


[5]

临时空调出现故障,舞台上很热,唱歌的时候,还有一些飞蛾撞到我的脸上,每一次张嘴,我都害怕有爱好音乐的飞进去一两只。


[6]

年轻的心容易点燃,长久地不易熄灭。多数人的临别赠言都是:“冬天再来。”


[7]

城市都长得越来越像,兰州你可以叫它广州,也可以叫它抚州,还可以叫它郑州。


[8]

坐在法国南部的小城的剧场台阶上,捧着笔记本上微博,搜索国内高铁的所有新闻,愤怒地发帖、声讨、追问,感觉中国无处不在。


[9]

全世界的嬉皮士、坏青年都云集在他墓前,抽烟喝酒。他在死亡中也醉得从来没有醒来过。


[10]

我常提起自己视觉中的最后印象是在上海动物园看大象吹口琴。可有时又觉得恍惚不对。大象如何能吹口琴?不合比例,技术难度太大了。但我的确是在上海失明的,这也是上天对我的照顾,让我看了一眼那年代中国最绚丽的城市:霓虹灯、各种颜色的小轿车、夜航船上的奇幻的灯语。


[11]

搭上韩寒的顺风车,我也出了点小名。很多陌生人见了我都会介绍:“老周,我是看《绿皮火车》认识你的,听说你还会唱歌?”真是令人悲喜交加,我好像是个卖烧饼的,听到人夸奖“您的油条太好吃了”一样。


[12]

话说我住在香山的时候,接到一上海姑娘的邮件,标题是:周云蓬,我爱你。那时候,在山上,整天与荒坟古树昏鸦为伴,对爱情就是两个字:渴望。我赶快回信,邀请她来香山,共商“国是”。等到春暖花开之际,姑娘翩翩而至。先请她到山下最好的饭店吃饭,然后,邀请她漫步植物园。走啊走,姑娘只谈人生、梦想,饭都快消化完了,刚谈到哲学。我一想后面还有宗教呢,要正确引导一下舆论了,就暗示了几句,没反应。后来,我实在疲劳了,干脆冒险吧,犹犹豫豫地想抱她一下,胳膊还在半空中,就听姑娘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我就崩溃了,多少天的向往和那傻瓜胳膊瞬间成了稀里哗啦的唐山大地震。

后来她来信告之:你误会了我们之间纯洁的感情。这时候,我想起来,上海那个乐队顶楼的马戏团的歌词:你上海了我,还一笑而过。


[13]

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能活着就挺好了。等我离开这间房子,死亡来临时,那将是又一次崭新的旅行。哪儿都会有房东,哪儿都会有空房出租,流浪者不必担心,生命也不必担心死亡。我将死了又死,以明白生之无穷。


[14]

血管里流淌着毒牛奶、地沟油,骨头上贴附着注水肉,隆起的肱二头肌注入瘦肉精,镀金的假牙咬着假烟,鼻梁被假不锈钢撑起,心脏是个乡镇企业生产的起搏器,舌头如蝗虫,遮蔽阳光。


[15]

绿妖说:“我编了一个名字,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只不过它是住死人的。”

但小说里的人不是死人,你掐他们一把,甚至自己也会激灵地打个冷战。只要北京不被沙漠覆盖,那些人就还存在,在国贸地铁,在世贸天阶,在宋庄,在方家胡同,他们换了衣服,换了面孔,从一个酒局奔向另一个酒局,从一个小办公室奔向一个大办公室,从一个身体奔向另一个身体,梦里全是天通苑的楼房,醒来是三环,那里已成为巨大的停车场。他们跑啊跑,一旦被人生唤醒,他们就会被淹死。


[16]

左小祖咒是个什么样的音乐家?永远不配合。比方他的某首歌,差一点就忧伤起来了,然而他坐下来打了个哈欠。或者,差一步就快乐了,他转身拐弯了。他的音乐是多向性的,里面道路纵横,你可以自由出入。这决定了他独特的唱腔,晃晃悠悠,决不靠岸。


[17]

想当初,左小祖咒一见我就催促说:“老周,快开微博吧,像我们这种没有唱片公司的,就需要互相推。”有一次,他还向我现身说法,先拍了一张我们的合影,发到微博上,然后说:“你看,现在已经有二十个转发了。”他说,“这二十乘以二十,就几百几千个转发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后来在北京的饭局上,经常是几个人就不说话了,耳闻滴滴答答的按键声,好像在发电报。那是“王小山”们在发微博。席间,张玮玮说:“刚才出去买烟,看见一有军衔的军人,买了两盒杜蕾斯。”我傻乎乎地问:“杜蕾斯这烟好抽吗?”满座大笑,进而沉寂下来,周围全是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大家都在抢发微博。


[18]

左小还经常向我传授“秘诀”,说上午十点是黄金时间。所以有时半夜我睡醒想到一个段子,手痒得都睡不着觉,但还是憋着,等到上午十点,迫不及待地发上去。瘾就这样越来越大,看谁都像微博的素材。耳朵像个雷达一样,搜索周围有趣的对话。但是喝醉了不能发微博。十三月的老总卢中强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喝酒前,把手机、电池、卡放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然后我们就开喝,过一会儿,老卢喝多了,开始跟别人在微博上对骂,进而发展到拿起手机,说咱们打一架,你约个地儿。第二天早上,我看他的微博写道:一个早上醒来买烟删微博的人,是没有前途的人。


[19]

回北京的飞机上在放映一段天文科普节目,离地球不远的很多恒星都有可能随时爆炸,只需三秒,地球上的生命就全消失了。也许明天,也许一万年。科学家最后安慰我们说,好消息是:我们无法预测,所以也无须惊恐。大难临头,瞬间即灭。大家下了飞机,都不断唏嘘,说看完这个节目,感觉人生观都变了。有人说,还买啥房子!有人说,赶快回家,今天晚上吃点好的。


[20]

隔日,我去了香港的“黑暗体验馆”。进馆前,每个人发了一杆盲杖,身上所有的光源都被收走。大家排着队,跟着盲人导游员,很不专业地挥舞着盲杖,乒乒乓乓地进入了黑暗世界。先是走过一段窄窄的踏板,摸索着进入船舱,先找到座位的,就大猩猩一样拍着凳子,召唤别人。船开始摇晃,周围有隆隆的海浪声,非常逼真。下了船,又依次体验了很多盲人生活中的场景。我不如同行者那么兴奋,总是先悄悄地走到最前面,恶作剧地在某个角落等待大家乒乒乓乓地走过来,等到他们突然摸到我,大叫:“是你吗?”我就很哲学地回答:“不是我。”

这只是一个模拟的黑暗中的行走,但本人曾经凭借一根盲杖去过西藏。我想,我的一生就是一个黑暗体验馆。大家出去了,会如获至宝地用起自己的双眼,而本人的体验还将继续下去,而且免费,赚了。


[21]

诗歌是有用的,看得见闻得到,踏踏实实地揣在心里,一摸,让你放心,硬硬的还在。


[22]

我想周老师还是不要徒劳地追赶时代了,落伍也是一种风格,只要你坚持得够久,时代的审美还会转回来。


[23]

她的墓像香喷喷的化妆盒,墓石光滑,上面雕刻了一圈白色玫瑰花。触摸之下,恍惚觉得里面装的是糖果,而不是死亡。


[24]

小邓,你真好,你让埋你的泥土都流出了奶与蜜。最后,大家倒上高粱酒,先敬她,绿妖很内行地叮嘱,这酒有劲儿,少给她倒点。愿生者常醉,死者有梦,两岸太平,再来看你。


评论

热度(5)

©食野社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