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万有引力之虹

书名:万有引力之虹

作者:托马斯.品钦

[1]

穿过蓝色瓷砖铺成的院子,进了门来到厨房。固定程序:先把美国搅拌机插上,这还是去年夏天从美国佬那儿赢来的,打扑克押的注,是在北边什么地方的单身宿舍里,现在根本记不清了……然后取几根香蕉,切片。壶里煮上咖啡。冰箱里取牛奶罐。香蕉搁到牛奶里煮汤。好极了。我要给英国所有被酒喝坏的肚子涂一层香蕉……取点麦淇淋——还没变味——在锅里化了。再剥些香蕉,竖切了。麦淇淋冒汽了,放入香蕉片。点燃烤箱,轰,哪天把我们都炸死,哦,哈哈,没错。等烤箱预热好,把去皮的整香蕉放到烤架上。再找几块软糖……


[2]

厨房里,在海盗双层蒸锅的上层,黑市上买来的软糖慢慢化成了糖浆,浓浓的汁液很快开始冒泡。咖啡冲起来了。泰迪·布娄特手拿一把老大的双刃水果刀,在切香蕉,“菜板”用的是一块酒馆的招牌,上面“猎鸟和箭”的阴文刻字仍清晰可见——这是巴特利·高比奇喝醉了酒,大白天抢来的。海盗的两手分行其事:一只手从游移不定的刀刃下把金黄可人的香蕉糊拨入新鲜的蛋奶糊,这些鲜蛋是奥斯比·费尔用高尔夫球一比一换来的,尽管今年冬天高尔夫球比货真价实的鸡蛋还要稀罕;另一只手拿着搅拌器,力度适中地把香蕉搅入蛋奶糊里。奥斯比本人则阴着脸,一面从一个半品脱奶瓶里频频啜吸掺水的“酒瓮69”,一面睃着锅里和烤架上的香蕉。在蓝色院子的出口附近,有一个少妇峰的混凝土模型,是20年代有人心血来潮花了一年时间制模浇铸的,铸好后才发现太大了,哪个门都出不去。这会儿,德卡福利·庖克斯和华金·司迪克正站在模型旁,用装满冰块的红色橡胶热水袋击打这座名山的山坡,目的在于把冰块砸碎,加在海盗的香蕉汁里,取得冰镇效果。


[3]

这会儿,所有的房间里都升起一股淡淡的香蕉味,遮住了昨夜的烟味、酒味、汗味。这种香蕉科果实的味儿越来越明显,先是花儿般绽放,然后弥漫开来,比冬日的阳光还要丰富多彩,简直叫人心惊。它不是靠气味香浓而横冲直撞,它靠的是分子结构的精妙,这其中的奥秘只有它和它的魔术师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奥秘,我们才能看到现有的复杂的基因链,甚至还保留着前十代、二十代某位祖先的面容——虽然我们一般情况下还没办法直接让死神滚他娘的蛋……香蕉的味儿正是凭借了这种“让结构说话”的方式,在这个战争年代的早晨逶迤弥漫,收复领地,统治一方。难道不应该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这种可爱的香味遍及整个切尔西吗?就像一道符咒,把落下来的东西都挡在外面……


[4]

在“小岛”深色涡纹的核桃木“高地”上,摆满了香蕉煎蛋卷、香蕉三明治、香蕉煲,还有直立式英国雄狮造型的香蕉泥和搅到蛋糊里用来做法式烤面包的香蕉泥,更有一块香蕉冻,颤乎乎的奶油表面上用糕点裱花袋写着“C'est magnifique, mais ce n'est pas la guerre(场面倒是壮观,但这不叫打仗)”,据说这句话是一个法国人在观看英国轻兵旅作战时说的,海盗把它据为自己的座右铭……高高的调味瓶里盛有白色香蕉汁,可以滴洒到香蕉蛋奶饼上;还有一只大釉坛子,里面装着小香蕉块、野蜂蜜和玫瑰香葡萄干,从夏天一直发酵到现在,今天早晨已经可以满缸子满缸子舀出冒着泡沫的香蕉蜂蜜酒来了……香蕉月牙面包、香蕉三角馄饨、香蕉麦片、香蕉果酱、香蕉面包,还有浇上陈年白兰地烤过的香蕉,用的是海盗去年从比利牛斯一个地窖里带回来的白兰地,地窖里当时还藏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5]

他凝睇而视,目光穿过参差的太阳光柱,然后落回到餐桌旁的众人身上。他们正在香蕉里摸爬滚打,隔在中间的那片晨光消融了他们饥饿的咀嚼声,恍惚间他们仿佛与他相隔了一百英里——即便在战争的罗网中,一种孤独的感觉也会随意地、断然地攫住他的盲肠,抓住他的要害,就像现在这样。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又被一扇窗户隔挡在外面,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群吃吃喝喝的陌路人。


[6]

泰迪·布娄特的午餐时间。不过今天的午餐,嘿嘿,是一块没烤透的香蕉三明治,裹了蜡纸,装在他漂亮的袋鼠皮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和那些零散物品放在一起,其中有一台小型谍用相机,一瓶髭蜡,一罐甘草精,用芜菁科甲虫、薄荷醇和辣椒配制的润喉剂,处方配制的麦克阿瑟式金边太阳镜,还有一对银发梳,造型仿盟军最高统帅部的火剑标记,是他妈妈让伽拉德公司为他设计的,他本人也觉得很不错。


[7]

在这些人当中,他笑起来嘴巴总是像希腊军队的密集方阵。这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完全是丹尼斯·摩根之流那种爱尔兰式的坏笑——他们俯视浓烟、对着被自己打掉的每一只龅牙小黄鼠呕吐一番,之后就会这样笑。


[8]

此时,他们像画上的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说话,无力抚摸对方。奇怪的感觉。死神刚才进了餐具室的门,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执著而耐心,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来胳肢我吧。


[9]

这些人真是疯子。没有糖,天经地义。他把手伸进糖果碗里,拿出一个有棱纹的黑色甘草糖球。看样子这东西应该错不了。可就在他往嘴里咬的时候,达琳怪异地看了他和糖球一眼,不失时机地说:“嘿,我还以为好几年以前我们就把那些东西都处理光了呢——”她把“那些”说成了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式天真少女那种快活的“讷些”。这时斯洛索普已经咬到了有液体的糖芯,味道像蛋黄酱和橘皮。

“你吃了我最后一个特制橘子果酱!”寇德夫人叫道。她以魔术师般的速度拿出一个浅绿色的蛋形糖果,上面缀满了紫色糖粒:“因此,我不能再让你吃这些香喷喷的大黄膏了。”那东西进了她的嘴巴,整个进去了。

“我活该受罪。”斯洛索普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呷着香草茶,以冲淡蛋黄酱糖果的味道——呀,糟糕,生物碱溶解而成的可怕味道又占据了整个嘴巴,一直延伸到软腭,并开始渗透。达琳纯粹出于南丁格尔式的同情心,递给他一块红色硬糖,形状颇像定了型的树莓……嗯,奇怪的是,吃起来味道也像树莓,而且一点没能压住嘴里的苦味。他不耐烦了,一咬,这下不得了,该死的蠢货,自己竟然又一次上当,一股极其可怕的味道直冲舌头,天哪,肯定是浓缩纯硝酸结晶体:“哦老天真酸呀。”他龇牙咧嘴,差点连这句话都没说完。这简直和郝普·哈里根为了让谭科·廷克放弃吹洋埙时玩的把戏没有两样,本就不大光明,由同盟国的一个老太太使出来就更要加倍谴责了。操,味道顺着鼻子传上来,眼睛都看不见了,同时,缩起的舌头还在继续承受折磨,就像在用大牙嚼玻璃,嘎吱嘎吱响着。在这个过程中,寇德夫人却忙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一种加了樱桃和奎宁的糖霜小蛋糕。她在糖果碗对面向两个年轻人笑着。斯洛索普一时忘情,又伸手端茶。此情此景,看来决不能善了了。达琳刚才又从架子上拿来了两三个糖果罐,于是,他就像进入了某个充满敌意的小行星中心地带,一头扎入糖果堆里,咯嘣咯嘣大嚼起来,从巧克力地幔层一直吃到桉味浓烈的软糖,最后进入了地核:一种烈味的阿拉伯葡萄口香糖。他用指甲从齿间抠出一块口香糖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是紫色的。


[10]

他疑惑地拿起那脏兮兮的、泛着棕色的陌生玩意,完全是卵形手榴弹微缩成四分之一的样品,手柄、引线等一样不少,属于食糖尚未稀缺时生产的系列爱国糖果。他朝罐子里看了几眼,还发现了同一系列的.455韦伯力左轮枪子弹,由绿色和粉红相间的条纹太妃糖做成;另有六吨的重型大炸弹一枚,用一些嵌银点的蓝色果冻为材料;再有一枚甘草火箭筒。


[11]

手榴弹糖果外面裹了层罗望子,里面却是消食药味道的奶油杏仁糖,很甘美,还塞满了加糖衣的烈味荜澄茄浆果,最中间是耐嚼的樟脑口香糖。


[12]

脑子里感觉迈吉松止咳片的味道就像被绑在瑞士的某座高山上,薄荷醇的冰柱立刻在上颚上长起来。北极熊在他冰冷的、上霜葡萄般的肺泡簇里寻找着安放脚趾的地方,牙齿痛得令他呼吸困难,用鼻子都呼吸不了,甚至把领带松开、把鼻子放到草绿色T恤的领脖里也没有丝毫用处。安息香的气雾渗进了大脑,他的头在冰的光晕中飘浮。


[13]

她穿过那个复杂的房间,里面挤满了光滑的皮子、涂了柠檬的柚木、缭绕的熏香、锃亮的器皿、褪了色的金黄加深红色中亚毯、肋条毕露的挂式熟铁器——她从舞台前穿过,走了很久很久,吃着一只橘子,酸酸的,一瓣接一瓣地吃。她走着,罗缎的衣裙美妙地飘动着,精工细作的衣袖从加宽的肩部垂下来,最后在长长的、有扣子的袖口收紧,全都是叫不上名的土色调——树篱绿、土褐色,氧化的意蕴,秋日的气息——最后一丝夕阳挣扎着攫住喜林芋的叶子,街灯透过它们的梗和手指状叶子照进来,在她脚背的切削式钢搭扣上洒下一种幽黄,在鞋侧呈条纹状而下,照到了高高的鞋后跟上。鞋子样式独特,擦得极亮,柔和的橘黄光洒在上面竟如无色一般。它们拒绝接收这种颜色,像拒绝性虐狂的亲吻。她脚步走过之处,地毯轻松地上扬着,鞋底和后跟的痕迹明显地、慢慢地消失在绒面上。一声沉闷的火箭爆炸声从城那边传来,离这里很远,在东面,东面靠东南。她鞋子上的灯光如下午的车流,或动或止。她停下来,想起什么来:长礼服式军服在颤动,数以千计的丝线挤在一起颤抖着,冷冽的灯光从上面滑过、滑落,又抚在它们毫无防卫的背面。烧焦的麝香和檀香的气味以及皮子和溅出的威士忌的气味在屋子里加浓。


[14]

糕点车款款经过,车子大得出奇,跟家具搬运车似的。得走到里面去,在无数层的架子上搜寻,每一层的美味都比前面一层更黏更甜……厨师们站在一边,冰淇淋勺随时准备着,只等对糖痴狂不已的顾客一声吩咐,便立刻把已经烤好的各种形状、各类风味的阿拉斯加送入烤箱……有船形的土耳其果仁蜜饼,塞满了巴伐利亚奶油,上面浇着几卷又苦又甜的巧克力、碎杏仁、乒乓球大的樱桃,还有爆玉米花浇着溶蜀葵糖和黄油,还有几千种软糖,从干草味的到奶油蛋白的,还有推太妃糖,全用手,有时候会推出角落,出了窗户,跑到另一个走廊里——呃,对不起,先生,您能拿一会儿这个吗?谢谢——爱开玩笑的家伙走了,留下海盗·普伦提斯在那儿,初来乍到,懵懵懂懂,手里握着糖果线团的一端,另一端鬼知道在哪里……嗯,他可能还是会跟着它……四处转悠,脸上苦巴巴的,在院子里绕太妃糖,偶尔往嘴里塞一点——嗯,花生酱还有糖蜜——嗯,结果太妃糖曲里拐弯的路线跟穿过上帝心脏的一号线路一样,是故意设好来引导新来者游城的。看来太妃糖是这儿标准的定向方法,因为海盗不时会跟其他新来者的路线交叉……他们经常还会把太妃糖线绞在一起,这也是让新来者见面的一个很自然的好办法。


[15]

没什么发牢骚的机会,只能去海滩闲逛,看有没有死掉的腺状介虫。这种甲壳类动物有三只眼睛,形如土豆,一侧有猫须,晾干后制粉,可以做极好的发光体。要使其在黑暗中发光,只需加水进去即可。其光呈蓝色,色调多变,很奇特——有些许绿,还有些许靛青——那种蓝色极其冰凉,只属于夜晚。在没有月亮或阴云密布的夜晚,武志和一智藏就把全身脱光,互相撒上腺状介虫光粉,在棕榈树下追逐嬉戏。


[16]

他们也在失去当初带到这里来的真实性,就像戈特弗里德很久以前就在布利瑟罗面前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性一样。现在戈特弗里德在不同的形象间、不同房屋间变幻,有时候游离于自己的行为之外,有时候又是其中一部分……他做所有必须做的事。岁月有自己的逻辑和需求,他没有能力改变它、离开它或者摆脱它。他是无助的,但又是受到庇护的、安全的。

再过几周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德国会战败投降。日常事务还会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对于彻底投降后的情形,戈特弗里德无法想象。如果他和布利瑟罗分开,流逝的岁月中会发生什么?

布利瑟罗会死吗不别让他死……(可他一定会死的)“你会活得比我长。”他低声道。戈特弗里德戴着狗项圈,跪在他脚边。两个人都穿着军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了。今晚他们都要做男人,这很重要。“啊,你这么得意,你这个小杂种……”

这只是又一个游戏而已?又一个鞭打他的借口?戈特弗里德没有吱声。布利瑟罗要他回答的时候,他说出了心里话。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只想毫无目的地说话,而且一说可能就是好几个小时。以前没有人和戈特弗里德说过话,没有这样说过。他父亲嘴里只会说出命令、刑期和无聊的判决。他妈妈喜欢感情用事,母爱、沮丧和隐秘的恐惧合成一股巨流,从她身上流到他身上,可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现在这样的谈话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必须记住每个词,不能丢掉一个。布利瑟罗的话语变得对他很珍贵。他明白,布利瑟罗愿意付出,不计回报地付出,付出他所爱的东西。他相信自己是为布利瑟罗而存在的,尽管别人已不再如此。他相信,在他们现在穿越的新王国里,除了布利瑟罗,他是唯一活着的住客。


[17]

“黑暗中,他们希望看到的联系人们总是在万亿英里的距离和数以年计的死寂之外错过。可是我想把那段故事带回给你。我记得,你以前经常低声讲述我们将来在月球上生活的故事,帮助我入睡……你现在没兴趣讲那些故事了吗?你已经老多啦。你的身体能否感觉到我的死对你的感染?我是有意为之的:在某个时间来临时,我想我们都会有意为之。父亲是死神病毒的载体,儿子则是病毒感染者……而且,为了进一步保证感染的发生,死神巧心经营,使父亲和儿子觉得对方很美,就像生命使男人和女人觉得对方很美一样……哎戈特弗里德呀当然了是的你在我眼里很美可是我要死了……我要尽可能诚实地死去,可是你的永生不死又撕裂着我的心——难道你看不出我可能要毁掉它的原因吗?哦就是你眼睛里那种愚蠢的纯净……早晚集合的时候,我看到你毫无戒备,随时准备接受我的病态,把它庇护起来,庇护在你可爱的无知的爱情里……”

“你的爱情。”他点了几下头,眼睛里却已看不到这些字眼,只有奄奄一息的迷乱。他失去了知觉,永远不再回头,寒冰般严峻而透明的障碍物把他和真实的戈特弗里德隔开了,和弱者隔开了,真实的气息停止了。一切都没有希望再回来,犹如欧洲的时间,一去不复返……

“我想摆脱出去,离开这种感染和死亡的循环。我想沉醉在爱情之中,无比沉醉,你和我,和死,和生,都无法分离,共同汇入我们幻化所成之物的光辉中……”

戈特弗里德跪在那里,麻木地等待着。布利瑟罗在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脸色惨白。戈特弗里德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样惨白。一阵干冷的春风吹打着帐篷上的帆布。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了,过一会儿布利瑟罗就要出去做晚验收了。他的手放在那里,手跟前是一个食堂的盘子,里面有一堆烟头。他那双女巫般的近视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往戈特弗里德的心里看。这恐怕还是第一次。戈特弗里德无法挪开视线。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自己必须做一个决定了……布利瑟罗要从他这里拿走什么了……可是决定一向都是布利瑟罗做的。他为什么突然问起……

一切都定格在这里。日常事务犹如一条条仍然令人信赖的走廊,从时间里穿过,把我们集合在一起……铁火箭在外面等候……来得最晚的那部分春天发出初生的啼哭,哭声撕裂了萨克森雨蒙蒙的原野……路边上乱扔着最后的信封、拆下的零件、抢夺来的轴承,还有生锈的袜子和内衣,散发出蘑菇和泥土的芳香——如果说在这个春风怒吹的时刻戈特弗里德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么别处也就还有希望。这种香味本就该当成一张牌来读,代表将要发生的事情。此后,卡上的人物(画得很粗糙,脏兮兮的白色、军灰色,像断墙上信手画出的草图)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尽管没有名目,都会被保留下来,却又像“愚者”,在整副牌里没有大家一致认可的地位。


[18]

你必须记住自己是否爱过它。如果爱过,又是如何爱的。爱的程度有多少——反正你们也习惯于问“多少”,习惯于测量、对比测量结果、把它们套入公式计算多多少、是多少、什么时候是多少……而现在,你们一起向海边移动,你们如愿以偿、最大限度地感觉到了那种隐秘的、反复无常的爱,那种爱也是耻辱,是虚张声势,是工程师们的地缘政治学——是“势力范围”被转换成了火箭射程的环面,其截面呈抛物线状……


[19]

只是火焰太亮,没有人看得见里面的戈特弗里德。他们只能把他作为一种从蓝色烈火中幻想出来的、将来能够刺激自己的色情范畴。


[20]

现在火箭在向那种最终可以把苹果看成苹果颜色的光亮移动。刀子像真正的刀子一样切过苹果。一切都在原位。没有比常态下更清楚,却比常态下更真实了。现在要抛下的东西是那么多,来得又是那么快。他在塑料的躯壳里被压到下面、后面,被压得身体疼痛(他的胸部在疼,一条大腿内侧冻麻木了),最后他的额头弯下去碰到了一个膝盖,头发在膝盖上摩擦,心里感觉像雨中空荡荡的阳台,哭泣,驯顺——但是他不愿意哭出来……他知道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但他还是不想哭……没有可以发回去的无线电……这是照顾我,布利瑟罗想让我负担轻一些,他知道我会一直不挂掉,守住每个声音,每个哼声和咯叭声……

他想起了他们的爱,像一幅幅画给孩子们的插图,是最后薄薄的几页,飘动着合上了;像一句温柔、被动而没有说完的台词;像一幅用色犹豫的彩色蜡笔画:布利瑟罗的头发颜色较深,齐肩长,一直在晃动;他是个少年侍卫或侍从,在用一种光学仪器看什么东西,同时还在向小孩戈特弗里德招手,脸上是一种慈母般的、急于教育他的表情……此时他在很远的地方,坐在一个橄榄色房间的最深处,过往的身影有些模糊,戈特弗里德认不出他们是敌是友。在他和——他是从哪儿——那东西已经不见了,不……它们开始滑走了,速度太快,他挡不住,像瞌睡来临的感觉——它们开始模糊了——抓住!你可以稳稳抓住它,看到自己的吊袜腰带在大腿上拉紧,白色的带子细得像幼鹿的腿,黑色的末端……黑色的——抓住!你已错过很多了,戈特弗里德,你不想错过最重要的……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抓住!吼叫声什么时候停了?燃烧中断,燃烧中断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可能这么快呀……可是烧完的尾部分离物正在被甩到太阳那边去,一个布罗肯的幽灵穿过受难者金黄的头发,某人或某物的影子在明亮的阳光下从这里投射出去,把天空遮蔽成不同的区域,或金黄,或渐渐变成白色,或变得静如深水,任万有引力蜻蜓点水而过……这种死亡是什么呢?一种越来越白的过程而已,把白的变成超白的,是什么?只是漂白粉、洗涤剂、氧化剂、研磨剂——对于小伙子受折磨的肌肉来说,他今天是“蹬腿”,也许还可以说得更准确一些,他是布利克尔(冲切机)、布莱克罗德(白色垃圾)、布里切尔(漂白者)、布利瑟罗,把高加索上空的灰气拉展开来,使之变得稀薄,变得没有色素,没有黑色素,没有颜色,没有颜色间的区别。变得很白很白,抓住!那只狗是赛特狗,最后一只狗的头,那只来给他送别的好狗。记不得红色的含义了,他追的那只鸽子是蓝色,可他们现在都成了白色那晚在运河边树的气味哦我不想失去那个夜晚抓住!房子之间、街道之上有一个波浪,那两座房子是船,一艘船要踏上漫长、重要的航程,可是挥手道别的动作却很轻松很深情抓住!布利瑟罗最后的话:“夜晚的边缘……人们排成一条长长的弧线,都在对着第一颗星星许愿……永远记住千万英里路堤和海洋上的那些男男女女。阴影最真实的时刻是你在天空中看见光点的时刻。单独的一个点。阴影正好把你收集到它的麾下……”

永远记着。

第一颗星挂在他的双脚间。

好啦——


[21]

虽然你的杯子今天在流淌,

却有一只手在左右着时光,

直到圣光把塔顶变得低矮,

找到最后一只被忽略的羔羊……

直到骑手们睡在所有的路旁,

睡在我们残破的域疆,

每一块石头都有灵魂

每一座山顶都有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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