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天堂之火

书名:天堂之火

作者:玛丽.瑞瑙特

[1]

“啊,我来我来,你太慢了。”

他一把抢过吊带,皮革重新陷入扣中,陌生人生气来夺。“笨蛋,我都快弄好了。”

亚历山大用兵营里的马其顿话骂他。那男孩张大了嘴和眼,听得入迷。亚历山大还可以说上一些时候,却自觉失礼,停止了。两人蹲伏着,不再争抢而保持争抢的姿势,箭袋在中间。

“赫菲斯提昂!”柱廊那边传来一声大喊。两个男孩呆住了,像扭打间被当头泼下一盆水的狗。

觐见结束后,阿敏托尔爵爷忧心地发现儿子离开了让他原地等候的门廊,而侵入王子的游憩所,抢夺他的玩具。这年纪的孩子走出眼前一刻都不安全。阿敏托尔暗暗自责虚荣;他喜欢炫示儿子,但带他入宫是犯傻。他生着自己的气,大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掴了他一耳光。

亚历山大一跃而起。他已经忘了方才发火的原因。“别打他。我没生他的气,他是来给我帮忙的。”

“你的话很客气,亚历山大。但他是没听从管教。”

两个男孩对视了片刻,人的善变使他们一同感到仓猝而迷茫。小犯人随即被拽走了。

他们六年没有再见面。


[2]

“你到宫里来过,我记得你。有一回你帮我修理过一条肩带,不,是个箭囊。后来你父亲把你拽走了。”

“那时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你也指给我看过那些山冈,我当时就记住了。而且你是狮月出生的,和我同年。”

“是的。”

“你比我高半个头。但你父亲就高,对吧?”

“他是高,我的叔伯们也高。”

“色诺芬说马驹一生下来,就可以从腿的长度看出将来高不高。我们成年以后你还是会比我高。”

赫菲斯提昂注视着这双自信而坦然的眼睛,想起他父亲说过,假使那铁面教师没有让国王的年幼儿子锻炼过度而进食不足,他本来有较大机会飙长的。本应有人保护他,本应有某个朋友来补救的。“但你仍会是那个能驾驭布克法罗斯的人。”

“来看看它吧。先不要靠得太近。看它的样子,这一阵子马夫刷洗它时我都得过来。”

他发现他说着说着成了马其顿语。他们相视微笑。

两人谈了好些时候,他才想起他本要从马厩直接过去,将消息带给他母亲的。他平生第一次完全把她忘了。


[3]

“我头发被什么钩住了?”

“一根树枝。是那棵我们沿着爬上来的树。”赫菲斯提昂的手指并不怎么灵巧,他紧张而仔细地从闪耀的万千乱丝中解开了那胡桃木枝条,闻见奥林匹娅斯用在上面的某种昂贵皂液的气息,和夏天的草香。然后,他的胳臂溜到亚历山大的腰际。他第一次这样做时几乎是无心的;虽然没有被推开,他又过了两天才敢重试。如今每当他们俩独处他都在寻觅机会,这成了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他看不出亚历山大怎么想,也许他根本不想。他和悦地接受着,一边谈论别的,只愈发轻松,无拘无束。


[4]

他深深注视着赫菲斯提昂的眼睛,透露秘密之前,他总是如此。赫菲斯提昂每次都感到自己的腹腔仿佛在融化。每次,他都要隔一会儿才跟上正在告诉他的话。


[5]

赫菲斯提昂攥紧了手臂。他的感情是矛盾的:他想这样抓下去,直到有什么办法使亚历山大的骨骼包裹在他自己的身体中,但也知道这是疯狂的恶念。他会杀掉任何伤及亚历山大一根毛发的人。


[6]

赫菲斯提昂想着,他的肋骨摸起来真是不堪一击;爱护它与压碎它的两种欲望在斗争,可怕。他沉默下去。


[7]

他的肋骨和其上的肌肉交缠,侧腹摸上去犹如甲胄。“我穿较好的衣服,仅此而已。我喜欢这样。”

“我跟你说,这件宽袍你再也不能穿了。瞧你在树上干了什么,我能把整只手伸进去……亚历山大。你不会抛开我出征吧?”

亚历山大坐直瞪视;赫菲斯提昂在惊讶中缩回了手。“抛开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

许久以来,赫菲斯提昂便知道如果有神祗会在他一生中赐他一个礼物,他就会选择这一件。喜悦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这话当真?”他说,“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亚历山大的话音里有愕然的怒气。“你怀疑我不认真?你觉得我对人人都讲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当真——这算什么话!”

即便是一个月之前,我也会心虚到不敢回答,赫菲斯提昂心想。“别跟我计较。太幸运的人难免生疑。”

亚历山大的眼神和缓下来。他举起右手,说道:“我对赫拉克勒斯起誓。”他挨过来,给了赫菲斯提昂一个熟练的吻,像一个天生多情而喜欢受成年人注意的孩子。赫菲斯提昂还没细味那快乐的震撼,那轻轻的一触就离开了。当他鼓起勇气报以一吻时,亚历山大已遁入内心。他似乎在凝视天堂。

“看,”他指着说道,“你见到那最高的山墙上的胜利女神像吧?我知道怎么攀上去。”

从台基远望,那神像如同孩子的陶偶一般细小。当他们经过令人目眩的攀登来到其底座时,它才显出足足五尺的高度。神像手持一个镀金的月桂花环,伸向虚空。

赫菲斯提昂途中什么也没问,因为他不敢想。此时他照亚历山大的,将女神的铜腰抱在左臂内。“现在抓住我的手腕。”亚历山大说道。

他取得平衡,探身入空,从那花环掰下两片叶子。第一片轻而易举;第二片则不那么容易。赫菲斯提昂感到手心的汗湿;因此而失手滑脱的忧惧令他腹腔冰冷,恐怖在他头发间蠕行。在害怕之中,他分明感到了他抓紧的手腕。比起他自己的魁梧身材,这手腕曾经显得细弱;此时却强健、青筋毕露,手指在一种超然而孤独的意志下握成拳头。过了短短的永恒,亚历山大可以被拉回来了。他衔叶攀缘而下;回到屋顶,他给了赫菲斯提昂一片叶子,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们会一起出征了吗?”

叶子躺在赫菲斯提昂手中,跟真叶一样大,也像真叶一样颤动着。他很快合掌握住它。现在他感到了那攀登的全部恐怖,底下远远的大石板组成微小的镶嵌画,他在那巅峰上的孤单。他怀着一种强烈的决心上去,要面对亚历山大用以考验他的任何试炼,哪怕为此丧生。唯有现在,当镀金的铜叶边缘刺痛着他的掌心,他才明白那考验不是给他的。他是见证人。他被领到那上面,是为了让他手握亚历山大的生命,因为他问了亚历山大他是否认真。这是友谊的盟誓。


[8]

赫菲斯提昂在台阶底部等候着。他刚巧在那里,正如当亚历山大想打球时,他手边刚巧有球,或是他口渴时刚好有水;并非出于算计,而是因为他时时对哪怕是最轻的风波保持敏锐。此刻他走下台阶,嘴唇紧抿,眼袋深浓,赫菲斯提昂便收到某种他懂的静默信号,于是跟上他的脚步并行。他们沿着那条通入树林的小径走着,一块林间空地上,有一棵倒伏的老橡树,披挂常青藤的树干长着橙色蘑菇。赫菲斯提昂倚木坐下。亚历山大出门至今一直默然,只挨了过来,靠在他臂弯里。少顷他叹了一叹,半晌无言。

“他们口口声声说爱你,”他终于说,“却要把你活活吞下。”

话语使赫菲斯提昂焦灼;还不如无言,那样比较简单而安全。“其实只有儿童才属于他们,成年人总是要离去的。我母亲就这样说。她说她希望我做个男子汉,但她言行不一。”

“我母亲确实希望我做男子汉,无论她爱怎么讲。”他靠得更紧了些。只像是一个从抚弄中获得安慰的动物而已,赫菲斯提昂心想,他并无别意。没关系,凡是他需要的,都一定得给他。这里孤处一隅,但他话音很轻,仿佛鸟儿都是密探。


[9]

“我觉得,除非我弄清真相,否则我会疯狂的。”

“别瞎想,你现在有我了。你觉得我会由得你疯狂?”

“我可以跟你说话。只要你在左右……”

“我以神的名义答应你,有生之年我都会在你左右。”


[10]

“你不等我就进去了,看都没看一眼。”

亚历山大突然变了面容,向他爱恋地一笑。“你怎么回事?帕特洛克洛斯责备于阿基琉斯的可是他的不战。”


[11]

在楼上,王子卫队的宿舍内,赫菲斯提昂清醒地躺着,等待亚历山大回来就寝,以便进去说晚安。在这里,先前他们大家夜夜一同上楼;在今夜,晚餐之后就没有人看见过他。四处找他也许会招人嘲笑;赫菲斯提昂躺在黑暗中,注视从里间的厚实旧门底下透出的一线光,留意是否有足影跨过。没有任何人影。他渐渐沉入睡梦,在梦中依然注视着。


[12]

亚历山大眼睛凹陷,费力地看了看他,似乎急于想起他是谁。

“亚历山大,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摔下来了吗,头受伤了吗?亚历山大!”

“你在做什么,”亚历山大用平淡清晰的声音说,“这样在山上跑来跑去。你是在找一个姑娘吗?”

“不,我是在找你。”


[13]

“亚历山大。喝点这个。你自从昨天就上来了。我给你带了一点酒……亚历山大,看,我带了点酒来。你确定你没有受伤吗?”

“噢,没有,我没有让她们抓住我,我看过那出戏。”

“看。看这儿。看着我。喝点这个酒,照我说的做。喝吧。”他吞咽了一点,然后从赫菲斯提昂手中接过壶,渴饮一空。

“这样好多了。 ”本能叫赫菲斯提昂要安之若素。“我也带了些食物来。你不该跟踪那些狂女,人人知道那不祥。现在你难受也在意料之中。你腿上这儿有一大根刺,别动,我给你拔出来。”他继续嘟囔,像一个给孩子擦拭淤伤的保姆。亚历山大听话地任他护理着。


[14]

他扶膝而坐,仰目望山。赫菲斯提昂能看见他虹膜下的眼白。无论他在何处,都要寻回他,他不该孤独一人。

赫菲斯提昂没有碰他,但是安静而不舍不弃地说:“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我答应过你我会在。听着,亚历山大。想想阿基琉斯,他母亲怎样把他浸到冥河里。想想那多么幽暗恐怖,像死亡,像被变成石头。但其后他刀枪不入。看,事情过了,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和我在一起。”

他伸出了手。亚历山大也伸手来碰到它,死一般冰冷;然后极力握紧了它,使它在轻松与疼痛的交汇中屏住呼吸。“你和我在一起了呢。”赫菲斯提昂说,“我爱你。你对我比什么都重要。我随时愿为你而死。我爱你。”

他们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交握的两手歇在亚历山大的膝上。过了一会儿,他夹钳般的手放松了些,脸上也没有了面具一样的僵硬,只看似病容。他茫然久视他们相握的手。

“那酒很好,多少给我解了乏。人应该学会可以不睡,打仗时有用。”

“下回吧,我们一起守夜。”

“人应该学会放得开一切可以放开的。但是要我放开你就难了。”

“我会在的。”春季的暖阳已入午后,斜斜照进了这片林地。一只鸫鸟在唱歌。赫菲斯提昂的直感告诉他有点什么变了:一次出生、一次死亡、一次神祗的干预。经历艰辛而染血降生的东西,还很嫩弱,扳弄不得。但是它活着,它会生长。

他们得返回埃盖去,但还不急,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给他一点宁静吧。亚历山大无思无虑,在一种醒着的睡眠中休息。赫菲斯提昂看着他,目光笃定,怀着柔和的耐心,像蹲在池边的豹子,轻而远的足音漫行于林径,安慰了它的饥馑。


[15]

斜阳中,他俩走入森林,避开朋友们的路径。两人都没提及这一点,也没有给对方理由。


[16]

赫菲斯提昂喜欢那些狐崽,因为它们令亚历山大微笑。缱绻之后他会变得沉默,漂流到幽居之所;倘若被唤回,他也不会烦躁,反而过分温柔,仿佛在掩饰什么。


[17]

少年们读出其青春使之熟悉的信号,也结清了打赌的钱。不熟悉这些而且赌德不好的哲学家,当大家在玫瑰零星开放的园中或行或坐时,会迟疑地望着那两个形影相随的少年。他们没有斗胆提问;问题的答案在他的理论中无地可容。


[18]

赫菲斯提昂也变成了一个耐心而娴熟的猎人。在他的猎物初次落网之前,他从未怀疑这种放恣地倾注于他的热烈依恋,蕴含着激情的萌芽。如今他发现不是这样简单。

他在此告诉自己众神已慷慨若此,不应该祈求更多。他想起自己曾如何凝视眼前这张脸,心情像一个得知将继承大笔遗产的人,只因幸运而快乐;那蓬松张开、迎风乱舞的头发,因眼神强烈而已经依稀有了皱纹的额头,漂亮眼眶中的眼睛,又坚定又敏感的嘴形,金色眉毛的挺拔眉弓。从前他仿佛可以永远坐下去,纯然由此满足。起先仿佛确是这样。


[19]

爱教人耻于蒙羞,渴求光荣。


[20]

“他说以灵魂做爱是最伟大的胜利,如同竞技会上的三重桂冠。”

赫菲斯提昂痛苦地久视卡尔基狄克的群山。“对那个最在意的人,”他缓缓说道,“会是最伟大的胜利。”

原来,他把从爱获取的知识投于陷阱作诱饵,只是献给了一位无情的神。他向亚历山大转脸。他站在那里凝视云朵,孑然一身,与他的精灵晤对。

赫菲斯提昂被内疚所苦,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如果你真是此意,确实想要那样的话……”

他扬起眉毛,微微一笑,头发往后一甩。“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唔?”

“你抓住我再说。”

他向来是起点上最敏捷的,此刻其声犹在,其人已远。赫菲斯提昂穿过透光的桦树和影沉沉的落叶松来到一个陡峭的岩面。亚历山大在岩脚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睛。赫菲斯提昂喘着气慌乱地爬下去,跪到他旁边,摸他身上是否有伤。没有任何异样。他含笑瞅着赫菲斯提昂。“嘘!你会把狐狸们吓到的。”

“你这该杀的。”赫菲斯提昂狂喜地说。

筛过落叶松枝条的阳光西移了一点,照耀着岩壁洞口的狐绒,像黄宝石。亚历山大枕臂仰卧,眼睛落在那些交织往来的动物身上。

“你在想什么?”赫菲斯提昂问他。

“死亡。”

“人在事后确实有时会悲伤,元气外泄了。我还是宁可这样,你呢?”

“我也一样。真朋友应该彼此不保留。”

“你应该知道的。”

“我受不了让你悲伤。”

“很快会过去的。也许是某位神明的妒忌。”见赫菲斯提昂在上方焦灼俯视,他挨近,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众神当中有一两位因选择不慎而蒙羞。不要提谁的名字,他们会生气的,反正我们也知道。连众神也难免妒忌之心。”

赫菲斯提昂的心神已挣脱了渴念的阴翳,在洞明的一瞬间里,他看见腓力王先后宠爱的那些青年:他们粗犷漂亮的相貌,他们汗臊般外露的性感,他们的妒忌,他们的骄纵。从世间一切之中,他被挑选出来代表他们之所非;亚历山大的骄傲,曾经托付于他的双手。这是他一生中无与伦比的大事;更大的事,就只有不死的众神才能求索。眼泪涌出他的眼睛,滚落在亚历山大的喉咙上,令他以为他也感到了那事后之哀,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


[21]

“等当上了将军,我要做一个更醒目的头盔。”

赫菲斯提昂扭头看着他的镜容,说道:“保准你会的。你这模样像一只华丽的斗鸡。”

亚历山大将头盔挂回。“你生气了,为什么?”

“你做了将军,会有自己的营帐。从明天起一直到我们回来,我们都无法离开人堆。”

“噢……是的,我知道。但战争就是这样。”

“人只能习惯,就像对虱子一样。”

亚历山大迅捷地过来,懊悔于方才的大意。“我们赢了永垂的英名,”他说,“在灵魂中会比从前更加相融合一。墨诺提俄斯之子,伟大者,悦我心灵的你。”他对赫菲斯提昂凝眸微笑,也被答以忠诚而含笑的眼神。“爱是灵魂的真正食粮。但灵魂和身体一样,它以食物而生存,但不能为食物而生存。”

“是的。”赫菲斯提昂说。他为何而生存是他自己的事,不成为亚历山大的负担也是他的生存之旨。

“灵魂要为了行动而生存。”


[22]

有一次他在黑暗中用马其顿语喃喃道:“你是最初和最后的一个。”声音说不上是极乐抑或大悲。但多数时候,他坦诚,亲近,没有回避;他只是不很看重它而已。就仿佛对卧倾谈才是爱情的真正举动。


[23]

在床上,在山岩的荫蔽处,在破晓的树林中聆听,一只胳膊扣着他的腰,或是一颗头躺在他肩上,赫菲斯提昂努力平息心灵的喧哗:他明白,一切都告诉了他。怀着骄傲和震动,怀着柔情、苦恼和内疚,他会走神,然后跟自己斗争,再次抓住话语之流,却发现有点什么已经永远流逝了。当他心思游散,被他自己琐屑的欲望所炫目时,令人迷失的财宝泼洒在他手里,溜过指缝间。他随时可能被问起他的看法;他不止作为聆听者而受重视。既知如此,他会在此勉力细听,甚至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正如有人能传递色欲,亚历山大能传递想象力。有时候,当他由于对方懂得而内心透亮、满怀感激时,能将一切实现的渴望,会勾起恰当的一词或一触;他会发出一声仿佛从他生命深处抽起的深深叹息,然后用他童年的马其顿语喃喃说个什么;然后就一切都好了,或是到了“好”的极限。

他爱给予,向众神、向众人;他爱成就,于此亦然;他爱赫菲斯提昂,原谅他逼迫自己面对了凡人的需求,至此已无路可退。他承受事后的深沉忧郁,没有怨尤,如同承受一个伤口。万事皆有代价。但其后如果他掷飞了一支投枪,或在赛跑时赢了两个而非三个身位,赫菲斯提昂总会怀疑他觉得自己被逸乐所误,尽管他并无一句话语、一个神情这样透露。

他醒着做梦,坚硬清晰的思想会从这些梦中浮现,犹如通过火的铁;他会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草地上,也会松松握着膝头一支刺野猪的长矛而坐,在房间踱步,或是凝望窗外,昂起的头略向左偏着,眼睛看见内心的感知。他忘我的面容披露了任何雕塑家都无法呈现的真;在低垂的帘幕背后,秘灯熊熊烧着,只见微明,或是缝隙间透出的一线光耀。这种时刻,赫菲斯提昂心想,这种恐怕连神也难禁抚摸他的时刻,却最应该让他独处。但这一点,毕竟是人一直知道的。

有了这理解,赫菲斯提昂自己也多少能做到亚历山大之所能,将欲望的冲动驱向别的目标。他雄心不大;最大的一项已经实现了。他备受信任,恒久深沉地被爱着。


[24]

一个慷慨的爱人很难怜悯一个占有性的爱人。


[25]

一天晚上刚过上灯时分,在宫殿的大庭院上,赫菲斯提昂看见他被一个声名狼藉的年轻美人叫住留步。他的眼睛瞥见她柔弱的眼睛,干脆地说了点什么,然后带着一个冷淡的微笑前行,一看见赫菲斯提昂就笑容消失。他俩并肩走着,赫菲斯提昂见他浮躁不定,便闲闲地说道:“朵蕊斯没运气呀。”亚历山大皱眉望着前方。刚点燃的号灯使彩绘柱廊投下深深的阴影和游移的光斑。


[26]

他望着赫菲斯提昂,怀着一种不完全自知的感激。他拉起他的胳臂,藏入廊柱粗大的阴影中,轻轻地说:“不要为此心烦。她决不敢企图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对我没有那么无知。”


[27]

“不知我母亲为什么想看见我沉迷女色。”他在床上向赫菲斯提昂吐露,“有我父亲的榜样,她总该见够了。”

“所有的母亲都巴望着抱孙子。”赫菲斯提昂宽容地说。宴会让亚历山大隐约有点浮躁,对爱很是依顺。

“想想那些因女色而毁灭的伟人。看看波斯。”在悒郁的情绪中,他娓娓复述了希罗多德笔下一个关于嫉妒与复仇的可怖故事。赫菲斯提昂表达了恰当的震慑。后来他睡得很甜。


[28]

赫菲斯提昂则只是依本性而为;像牛首骏一样,他被视为亚历山大的一肢。谁也不注意他。他感到他们仿佛会这样旅行下去,直到永远。


[29]

亚历山大以一种他看出的努力,将圆睁而闪亮的眼睛转向他,隐忍地说:“你怎么了?这不影响你我,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赫菲斯提昂生气地说,“你不是在跟阿里达乌斯谈话,什么样的傻子才……”不行,不行;我们必须有一个保持理智。突然,说不清何故,赫菲斯提昂想道,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能从父亲手上夺走一个女人。她是给阿里达乌斯的,因此不失体面,他无须知道。但谁敢告诉他?没有人,包括我在内。

亚历山大桀骜地偏着头,开始评估卡里亚的海军实力。赫菲斯提昂一直感到这是请求。他不要建言,而要爱的证明。无论他需要什么都该给他。

“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无论结果怎样。无论你做什么。”

亚历山大扣了扣他的手臂,向他飞快而秘密地一笑,回到众人中间。


[30]

赫菲斯提昂在午夜的房间里细语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该睡上一会儿了。我会陪你。试着睡吧。”

亚历山大用死板而激愤的声音重复:“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

“没有人会称赞他的。他这是丑闻,给西塔罗斯上镣铐,人人这样说。他们都说你表现得最好。”

“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为了让我瞧瞧他可以。当着西塔罗斯,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们会忘记的。你也得忘记。凡是父亲都有不公正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

“他不是我父亲。”

赫菲斯提昂安慰的手一时停了下来。“噢,在众神眼中并非如此;他们选择某个人——”

“再也不要用那个词。”

“神会揭示的。你必须等待神的征兆,你知道……先等战争开始吧。等到你打赢你的下一场仗。那时他谈起你就会夸口了。”

亚历山大仰面平躺着,呆望上方。忽然他抱住赫菲斯提昂,使劲得令他喘息,并且说道:“没了你我会发疯的。”

“我也是啊,要不是有你。”赫菲斯提昂感情洋溢地说。他想,改了意义,就避免了那谶语。

亚历山大不语。他有力的手指攥着赫菲斯提昂的肋骨和肩膀;淤痕要一周才能消退。赫菲斯提昂想着,我也在国王的礼物之列,是一种他可以拿走的恩赐。少顷,没有更多要说了,他改将忧郁的厄洛斯献上,这至少带来睡意。


[31]

赫菲斯提昂思忖亚历山大会有的想法,也猜中了。晚餐席上他没有出现;据说和王后在一起。赫菲斯提昂到他的房间里等候,在床上睡着了,后来被门闩的声响唤醒。

亚历山大进了屋。他看上去眼睛凹陷,神情却充满狂热喜悦。他走过来,伸手碰了碰赫菲斯提昂,像一个祈求好运或佳兆的人会触碰某件圣物一样,同时沉浸于别的什么。赫菲斯提昂看了看,沉默不语。

“她告诉了我。”亚历山大说。

赫菲斯提昂没有问:“告诉什么?”他知道。

“她终于告诉了我。”他深深地注视赫菲斯提昂,穿透他,将他包含到自己的孤独中。“她施了召神仪式,征得神的首肯才告诉我的。他一向示意不可。这我从前不知道。”

赫菲斯提昂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亚历山大。他领会到他能给的只是他的存在。人从幽冥返回上界的途中,不能与之谈话,否则他们可能再次沦落,永劫不复。这是众所周知的。

在意识的边缘,亚历山大觉出那安静的身躯、因专注而美丽的脸、沉寂的深灰色眼睛、被灯光照亮的眼白。他长吁一口气,手抹过额头。

“召神时我在,”他说道,“神久久没有说话,不置‘然’‘否’。然后他说了,以火的形式,以及——”

忽然他好像觉得,赫菲斯提昂是和他自己分离的存在。他坐到他旁边,一手放在他膝上。“他同意让我知道,但我要发誓不得透露。这是一切秘仪的共约。我的一切我都愿意和你分享,但这属于神。”


[32]

中午时分,赫菲斯提昂过来探望。他在桌前读书,身边摆着一支冷水壶。

“这是什么书?”赫菲斯提昂倚在他肩上问道;他诵读安静,几乎听不见词语。

他很快将书放到一旁。“希罗多德。《波斯人的风俗》。人应当了解即将与之战斗的人。”

书的两端卷合在一起,恰在他读到的地方相遇。稍过一会儿,等他出了房间,赫菲斯提昂展开书卷。


[33]

赫菲斯提昂放开书卷由它弹回文字上。好一会儿,他站着眺望窗外,太阳穴压在窗框上,直到亚历山大回来看见月桂叶雕刻的纹路印在他皮肉中,因而微笑。


[34]

在开小花的草皮中间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赫菲斯提昂晒着初阳,展开四肢躺在亚历山大身边,地平线上的众人能看见他们,但完全不能听见他们说什么。荷马也是这样写的:阿基琉斯和帕特洛克洛斯远离同袍们,单独交心。


[35]

一时沉寂着。从人群之中,赫菲斯提昂稍步出一些,并不递信号,只依他预感的提示,交予他的存在。没有应答;但是在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他为他向神致谢。他自己的命运也在面前铺展,阳光与烟尘的远景无边无垠。他不会回头,无论它带他到哪儿;他的心接受它全部的负荷,光明的与黑暗的。


——作者识

他在感情上对赫菲斯提昂的忠诚,是关于他生平最确凿的事实之一。对此,他表现出公开的自豪感。在特洛伊,当着军队的面,他们俩一起在阿基琉斯和帕特洛克洛斯的坟前致敬。虽然荷马没有说这两位英雄的关系超出友谊,但是亚历山大时代的人大多这样认为。如果他觉得这是不光彩的牵涉,他断不会自招嫌疑。打赢了伊索斯战役后,大流士的被俘女眷以为国王已死,哭丧中,亚历山大去了她们的帐篷慰问,赫菲斯提昂也随同。据库尔提乌斯记载,两人双双步入,衣着相似。赫菲斯提昂个子较高,以波斯标准来看更英俊。王太后向他行了跪拜礼。她的仆从慌忙提醒她错了,惶惑之间,她正要向真正的国王俯身,他却对她说道:“但是您没有弄错,老妈妈。他也是亚历山大。”

显然他们俩在公众场合举止得体(尽管高级将领看见赫菲斯提昂从亚历山大肩膀上阅览奥林匹娅斯的来信而不受斥责,感到厌恨)。肌肤之亲未证其实,不愿置信的人尽可不信。亚历山大说过,性交和睡眠使他想起自己是固有一死的凡人,这是有史可稽的。

亚历山大比他的朋友多活了三个月,其中两个月,他带着遗体,从埃克巴塔纳行至巴比伦——他计划中的帝国首都。极尽奢侈的葬仪,华丽庞大的葬台,向宙斯-阿蒙神提出的请求——将亚历山大已获得的神格也赐给逝者(阿蒙让赫菲斯提昂成为英雄),均暗示亚历山大几近丧失理智。不久后,他染病发烧,却在一个聚会上待到夜终。虽然直到他不能行走,甚至于卧床已久时,他仍在推动他的征战计划,却没有记载说他请过医生。(他吊死了赫菲斯提昂的失职的医生。)他疏忽病情的倔强行为似乎是自毁性的,无论是否有意。


评论(30)

热度(499)

  1. 共3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食野社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