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强盗新娘

书名:强盗新娘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托尼

[1]

托尼真正的游戏是在一个角落里,在他们存放冰水和韦斯特的啤酒的小冰箱旁,是一个大大的沙桌,几年前在一个日拖中心车库的贱卖会上买的,但它却不全是沙子。它包含一个欧洲和地中海的三维地图,用含粉末和盐的硬糨糊制成,地图上有突起的山峦和用蓝色塑胶黏土做的河流。托尼可以反复利用这个地图,随着事件需要增加和减少河道,移开沼泽地,改变海岸线,建造或者拆除道路和桥梁以及城镇和都市,改变河的流向。现在,它是根据九世纪而设:严格按照奥托那致命一战时候的样子来的。

军队和人口的标志,托尼主要不是用大头针和旗子,而是用了厨房调料,每个部落或种族用不同的调料,斯堪的那维亚人用红胡椒子,撒拉逊人用绿胡椒子,斯拉夫人就用白色的。卡尔特人用胡荽种子,盎格鲁-撒克逊人用 莳萝子。巧克力屑,小豆蔻,四种扁豆,以及小银球分别用来指代马扎尔人,希腊人,北非王国,和埃及人。每个主要的国王,首领,皇帝,或者教皇,都是独裁者;每个人都有自己实际的名义上的统治范围,用切断了的,匹配颜色的塑料鸡尾酒棒标出来,围成橡皮擦那样的方形。

这是个复杂的系统,但与图解和只显示军队与要塞相比,她喜欢这种方式。通过它,她能够描述由于胜仗或奴隶贸易而导致的杂交,因为实际上人口并不是同质性块状,而是混杂的。在君士坦丁堡人和罗马人中有白色胡椒子,是统治他们的红色胡椒子人进行的奴隶贸易造成;绿色胡椒人将扁豆人从南部卖到北部,从东部到西部,然后又回到原处。法兰克统治者是真正的丁香,绿色胡椒子浸透在卡尔特-利古里亚胡荽里。这些显示了一系列连续的涨落,一种混合形式,以及领土的改变。

为了防止这些很轻的香料滚来滚去,她用了一点喷发定型剂。但得轻轻地,否则会被弄散掉。当她要改变年代或世纪的时候,她会刮下这个或那个族群,然后重新安设。用镊子,否则会弄得满手指都是种子。历史不是干燥的,而是黏的,会粘满你的双手。

 

[2]

母亲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我给你看怎么滑!”她说。她眨了眨眼睛,咬咬牙;当她要使自己勇敢起来的时候,当她拒绝被打败的时候,就会像看上去这个样子。托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时候,母亲就捡起雪橇跑到山边,扔到雪上,自己跳上去,飕飕地滑了下去。她的肚子贴在上面,米色的腿穿在尼龙长袜和带软毛的靴子里,直直地伸在后面,帽子立马飞掉。

她的速度惊人地快,当她在斜坡上逐渐缩小,消失在薄暮的时候,托尼才费力地站起来。她母亲离开她了,消失了,托尼被独自留在寒冷的山顶。

“不!不!”她尖叫着。(她这样叫是很不平常的:一定是吓坏了。)但在她里面,能听到另一个声音,也是她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并且带着残忍的欣喜喊着:

喔!喔!

 

[3]

托尼自己向后缩回来。安西娅以前也这样说过,说的时候闻起来也是现在的这种味道,像是开完派对的早上留在厨房柜台上的香烟和空杯子,没有派对的早上也是。杯子里装着湿烟蒂,地上是摔碎的玻璃杯。

 

安西娅注视着她,两只带手套的手握住她。半黑的光线中,面罩网眼后面的眼睛乌黑乌黑的,深不可测;嘴巴微微颤抖。她俯身用自己的脸颊贴住托尼的脸,托尼被面罩锉着,感觉到面罩下面湿湿的,奶油似的皮肤,闻了闻,紫罗兰香水味。腋下混杂着衣服布料的气味,还有咸鸡蛋味儿,像是古怪的蛋黄酱。她搞不清安西娅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尴尬。通常安西娅只会在睡前静静地啄一下,她全身发抖。此刻托尼以为——希望——是在笑。

 

[4]

 他开着台灯,绿色的灯罩使他的脸也呈现浅绿的色泽。他人很大,写的字却小巧精致,像是挑剔的胆小鬼写出来的。比较而言,托尼的字有他三个那么大。他箭一样长长的鼻子直指正在书写的纸张;淡黄带灰的头发往后梳,鼻子和头发的组合使他看上去像是正顶着强风飞行,以他的纸为目标疾驰而下,紧缩的眉头,仿佛正为即将到来的撞击力做好准备。托尼隐约地觉得他不快乐;但男人的快乐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不像她母亲, 他从来不抱怨自己不快乐。

黄色的铅笔在他手上旋转,这样的铅笔桌子上有一瓶,都削得很尖。有时候他会叫托尼帮忙削,她就拿到夹在窗槛的卷笔刀里一只接一只地转,感觉像是在替他准备他的箭。

[5]

“部乐俱牌桥,她在黑暗中喃喃自语。野蛮人在草原上疾驰,蒙雷弗.尼托骑在他们头上,蓬乱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一手握一把剑。部乐俱牌桥,她喊道,驱动他们向前进。是战争的呐喊声,他们横冲直撞,挥扫一切,践踏庄稼,焚烧村庄。他们劫虐,抢夺,粉碎钢琴,杀害儿童。夜晚支搭帐篷,用手抓饭,生火烤全牛。油腻的手指擦在皮衣上,他们没有一点儿规矩。

蒙雷弗.尼托自己则从一个头盖骨器皿里喝水,原来长耳朵的地方装了银色的把手。她高高举起头盖骨干杯庆祝胜利,向着野蛮人的战神:特伏加!她吼道,于是人群回应,喝彩:特伏加!特伏加!”

早上便会有摔碎的玻璃。

 

[6]

他们的爱文雅而谨慎,如果比喻成植物的话应该是一株羊齿草,淡绿色,覆以羽毛,敏感;如果比喻成一种乐器,那就是长笛。如果比喻成一幅画,那就是莫奈的睡莲,更多柔和的淡色彩画法的那幅,它深深的水,它的倒影,它不同的光线落差。

 

[7]

她像其他人那样敲门,托尼开门,还以为是曲奇推销的女孩儿,或者耶和华的见证人。当她看见是泽尼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手上还握着烤肉叉,上面穿了几块羊羔肉和番茄还有绿椒,刹那间托尼想象自己将烤肉叉一把插进泽尼亚,插进她心脏的地方,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张着嘴站在那里,泽尼亚对她笑着说,“亲爱的托尼,找到你真不容易!”露出白白的牙齿笑起来。她更瘦,更老练了,穿一件黑色迷你裙,黑色披肩,黑玉珠子和长长的丝质流苏,网眼紧身袜,齐膝系带高跟靴。

“进来,”托尼说,并用她的烤肉叉示意。羊羔的血滴到地上。

 

[8]

她取下眼镜揉揉眼睛。从街上看,她的房间肯定像个灯塔,像个信标台。温暖,愉快,安全,但是塔也可以有别的用处,她可以把沸腾的油从左边的窗子倒出去,将站在门前的人置于死地。

 

[9]

她的母亲,走进正在变暗的房间,鞋跟在地板上滴答作响,戴着栗色的帽子和有斑点的面纱。她在钢琴凳子上托尼的旁边坐下;她的脸朦胧地发着光,变得昏暗了,容貌模糊起来。戴着皮手套的手,雾一样凉,掠过托尼的脸,托尼转过去,野蛮地坚持着,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但是她母亲从外面的衣服里拿出一只鸡蛋,闻起来像海草的味道。如果托尼能拿到这只鸡蛋,并保存好,整个房间的火势就会停止,家具就能幸存下来。但是她母亲把鸡蛋举在空中,嘲弄似的举过头顶,托尼不够高,够不着。“可怜的东西,可怜的东西。”她母亲说,或者她是在说可怜的双胞胎?她的声音像是鸽子的咕咕声,带着抚慰,冷酷和无限的悲恸。

 

[10]

也许这就是韦斯特对泽尼亚的无法抵抗之处,托尼曾经想:她是生肉,是未煮过的性,而托尼自己是煮过的种类。煮半熟,把危险的野生物质排出去,浓烈的新鲜血液的香味。泽尼亚是午夜的烈酒,托尼是早餐的鸡蛋,而且放在鸡蛋杯上。这不是托尼更愿意成为的类型。

 

[11]

她说。“今天下午见到她,她似乎知道你在三楼有个书房。如果她从没来过这里,她怎么可能知道?”

韦斯特笑了。“是我的电话应答机,‘三楼,顶风’。记得吗?”

这个时候他扔下电线,站起来,托尼向他走过去,他将自己折叠起来,像只靠背锅,用多节的绳子般的手裹住她,亲她的额头。“我喜欢你吃醋,”他说,“但是没有必要,她已经什么都不算了。”

他知道的很少,托尼想。或许他知道,但装作不知道。被顶压着他的身体,她嗅嗅他,看他有没有喝很多酒。如果喝很多,无疑会露馅儿。但是除了平常那种温和的啤酒味儿,没别的。

“泽尼亚死了,”她严肃地告诉韦斯特。

“哦,托尼,”韦斯特说。“又死了?真是抱歉。”他来来回回摇晃着她,好像她才是需要被安慰的人,而不是泽尼亚。

 

[12]

她穿着睡衣,羊毛工作袜和浣熊拖鞋,这浣熊最后只剩下腿了,虽然它们并没有腿,它们之所以有腿,其实是托尼的,其中一个丢了尾巴,它们现在就剩下一只眼睛。托尼已经开始习惯有眼睛在她脚上,就像古埃及人在船上画的眼睛。它们给予了额外的引导——额外的精神引导,你可以这么说——托尼觉得自己开始有需要的一种东西。也许等这些拖鞋彻底穿坏了之后她再去买双有眼睛的。可以选择的动物是:猪,熊,兔子,狼,她觉得自己会买狼的。

 

—— 查丽丝

[1]

洛兹和公共休息室的女孩儿们也许很烦人,但她们至少是固态的,简单的,能秤得出几斤几两。查丽丝却是滑的,半透明的,也许还是黏的,就像肥皂薄膜或者凝胶或者海葵灵敏的触角。如果碰到,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会带到你身上。她具有传染性,最好离远点儿。

 

[2]

雾气从地面和矮树丛里升上来,在从院子后面的老苹果树叶子上面滴下来。仍有一些受过霜冻的褐色苹果,悬挂在盘绕的枝头,就像烧焦的圣诞装饰物。有些掉在地上。不能被查丽丝用来做果冻的苹果就躺在树底下腐烂,发酵。有几只鸡肯定啄食了它们;看它们摇摇晃晃的样子,醉得连回鸡窝的那个斜坡都有困难,查丽丝就知道了,比利觉得那些喝醉的母鸡很酷。

 

[3]

天空明亮,像是一拳打进眼睛里的那种明亮的蓝色,暖色的混合;尖细刺耳的蜂鸣像金属线那样直接扎进卡伦的脑袋。外婆头发的边缘染上阳光,像炽热燃烧的羊毛。她们走在小路上,两旁是高高的野草,蓟和野胡萝卜,比以前曾经闻过的任何味道都更深更绿,混杂着牲畜棚的淡淡的刺激性味道,所以她都不知道是好闻还是难闻,或者只是那么强大和肥沃,像是要被窒息了。

 

[4]

有种浓浓的甜味,隐隐约约有些花,后来她才知道是野参,还有许多蛾子扇翅膀的声音,它们翅膀上的白色鳞片抚在她的脸上,不远处有流水。

 

[5]

她不希望自己被摇晃,被称为坚硬,被什么东西打。但当她到屋前的时候,外婆正站在一边,穿着长长的浅色睡衣,月色中,头发像羽毛似的。她打开门,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朝卡伦点点头,于是卡伦走进去。

 

[6]

对于粗糙又柔和的颜色,以及辛辣味道和刺耳边缘的混合来说,爱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词。“给猫剥皮不止一种方法。”外婆会这样说,卡伦畏惧了,因为她能想象她的外婆确实会去剥一只猫的皮。

 

[7]

她用斧头在劈材的砧板上把鸡的头剁下来,然后它们就在谷场上默默地乱窜,脖子上血如泉涌,生命的青烟从它们的身体往上升,周围虹光渐渐褪去并消失。然后她拔去鸡毛,取出内脏,并用一支蜡烛燎去绒毛,煮长之后,她把叉骨留下,在窗台上风干。她已经有了五个,“你有愿望要实现吗?”


[8]

不是这张脸,这是一张单调的脸,泛着迟钝的光,就像渔市搪瓷托盘里的死鱼。光亮正在褪去,银色的,像鱼鳞。她把脸转向卡伦;像盘子一样面无表情;陶瓷一样的眼睛。卡伦突然定格在这双眼睛里面,一个苍白的小姑娘,坐在很多节块的椅子上,一个自己的妈妈从未见过的女孩儿。卡伦向妈妈伸出手去,吸一口气,倒抽一口,取代了一声尖叫。

“格洛里亚,你感觉怎么样?”弗恩姨父说。

卡伦妈妈的头转向他,笨重的头,很沉重,上面的头发梳到后面,用夹子夹住。卡伦妈妈通常用曲针来别头发,梳好后它会有波浪。这个发型又平又直,好像覆了一层薄膜,好像之前是保存在橱柜里面。卡伦想起外婆的地窖,散发室内泥土的味道,一排排的果酱瓶,用玻璃瓶密封的白梅,上面洒了尘土。

 

[9]

她根本没有压下去,只是用嘴噘一下又缩回来,在冰凉的橡胶一样的脸颊上。她想起了没有脑袋的小粉,倒在谷场上,变成火腿。她妈妈具有午餐肉的质地。她的胃里觉得恶心。

 

[10]

她从窗帘的缝边里拿出许愿骨,闭上眼睛,握住两根岔开的骨头,使劲拉。她的愿望是外婆,外婆现在离得太远,好像她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曾经在农场那个地方住过,甚至无法相信存在那样的地方。但她还是要许愿,当她睁开眼睛,外婆就来了,穿过关闭的门,走进她的房间,穿着罩衫,有点皱眉,也在微笑。她走向卡伦,卡伦的皮肤感觉到一阵凉风,外婆伸出两只多节的老手,卡伦也伸手去摸,感觉像是沙子从手中滑落。一股乳草花和菜园土壤的味道。外婆继续走过来;她的眼睛是淡蓝色,她的脸颊碰到卡伦的脸,凉凉的干稻谷的感觉。然后,她就像连环画页上的圆点,停住,然后只是空气中的一个漩涡,然后就没有了。

 

[11]

但是她的一些力量留在了那里,留在卡伦手上。她的医治能力和杀戮能力。不足以救卡伦逃离这个陷阱,却足够地活下去。她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一道蓝色痕迹。

 

[12]

死亡之月,回归之月,查丽丝想道。她想到湖底的灰色野草在有毒的坦率的水下摇曳;灰色的鱼长着块状的化学肿瘤,像影子一样飘荡;长着锉子似的牙齿和不停吮吸着的嘴的七鳃鳗在破损的吊舱和空瓶之间起伏。她想象着所有掉下去或者被扔进去的东西,财宝或者骨头。十一月开始的时候法国人会用菊花装饰他们的家族坟墓,墨西哥人用金盏草做成一个金色的通道,这样灵魂就能找到方向。然后我们用的是罂粟,安静和忘却之花,溅上血的花瓣。

 

[13]

她们每个人都在衣服前面插了一朵罂粟,轻薄的塑料制,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洛兹想,其实她更喜欢布的。它就像给癌症病人的那些威严的水仙花,很快,所有的花都会和身体的不同部位或者疾病联系起来。羽扇豆对应狼疮,塑料楼斗菜对应结肠造口术,塑料一叶兰对应艾滋病,你不必得买那可恶的东西,它保护你,让你每次走出门的时候不会被请求购买。我已经有一朵了,看见没?


—— 洛兹

[1]

洛兹最新的浴衣挂在浴室门背面,橙黄色天鹅绒的。橙黄色是今年的颜色,去年的颜色是硫酸黄,她试着去穿,但实在不行,穿上后看上去像只柠檬棒棒糖。但是橙黄色会使她皮肤下面产生一种灼热,或者只是她在买这玩意儿的时候这么认为的。

 

[2]

她们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转向她,轻轻摇曳的眼睛犹如森林之猫;她们没心没肺又摧毁人心地微笑着,露出她们细细的未经驯服的农牧神似的牙齿,此刻是蓝颜色的,摇晃着泡沫样的蓬松头发,几乎每次看到她们,她都要屏住呼吸,因为她们如此庞大灿烂,她至今不太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生下她们。

 

[3]

“南瓜?我是。”洛兹说,非常戏谑地说。“肥胖,橙黄色,友好地露牙而笑,中空但在黑暗中发光。”

 

[4]

洛兹突然灵光一闪——多好的口红名字!一系列很棒的名字,宿命性地被跨越的那些河的名字;混合着禁止,勇气,胆量,和一丝宿命。卢比孔,明亮的冬青莓色;约里,饱满的葡萄红;特拉华,带点暗蓝的樱桃红——虽然这个名字本身太拘谨了;圣劳伦斯——冰火两重的热辣红——不,不,不可能,圣徒可不会抹口红;恒河,鲜橙色;赞比西,肉然的栗色;伏尔加,怪诞的紫色,几十年来,俄国那些备受剥夺的可怜女人手上仅有的一款唇膏——但洛兹觉得会有市场,它会重新流行,具有收藏价值,就像斯大林雕像。

洛兹继续聊着,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她似乎看到了模特的造型,她希望她们看上去是什么样子:诱人,天然,也具有挑战性,一种你—死—定—了的凝视。拿破仑跨国的是什么河来着?只有阿尔卑斯山,没有什么著名的河,运气真差。一点点历史油画的碎片作为背景,也许就会有人爬上去挥舞长条旗帜——总是在山上,从来不会在例如沼泽样的地方——硝烟弥漫在周围。对!就这样!销路将会像厚松饼那样!还需要最后一种颜色,来完成这个调色板:热辣棕色,带着阴暗浑浊的克制。该给它用哪条河呢?

冥河,再好不过了。

 

[5]

灵魂就像自家车库里出售的旧货。她要早点回去,吃点东西,弄点什么喝喝,洗个澡,加点查丽丝从她工作的那个吸毒鬼似的店里蜂拥给她的东西。落叶,干花,进口的根,霉草似的芳香植物,蛇油,鼹鼠骨头,由资深的干瘪老太婆酿制的古代秘方。洛兹没有看不起老太婆的意思,因为按照她的趋势,很快自己也是个老太婆了。

查丽丝说这个可以放松,洛兹想,得解决这个问题!不要直接和它斗!顺着它,躺下,浸没,想象你自己是在温暖的大海里。

可是每次洛兹尝试这样想的时候,都有鲨鱼出现。

 

[6]

她打电话到学校找到托尼的班级,说托尼得了链球菌喉炎。她订购了很多食品杂货,喂托尼吃鸡肉面条汤,焦糖布丁,花生酱和香蕉三明治,葡萄汁:孩子的食物。经常给她沐浴,给她放抚慰人心的音乐,讲笑话给她听。她想把她安置到她的玫瑰谷公馆,但是托尼不愿意离开屋子,即使是一秒钟。如果韦斯特回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如果他回来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在那儿。她需要可以选择要么在他面前砰地关上门要么投入他的怀抱。但是她不要选择,她两个都要做。

 

[7]

密奇慢悠悠地对着她笑,眼睛闭上一点点,就像你抚摸一只猫的耳朵时的样子,也许除了那个小锡兵的姿势之外,他毕竟还有一点荷尔蒙,也许英国新教徒只是装饰的外表,外表而已,如果真是那样,她将会永远感激。

 

[8]

因为他就会那么做,他会搬过来,给他盛好营养午餐,喂饱他,再次让他健壮起来,他就会找回体力,走掉,乘他的大艇和帆船走掉,搜遍七大洋去寻找圣杯,寻找特罗伊的海伦,寻找泽尼亚,透过望远镜查看,留心查找她的海盗旗帜。洛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注视着的是地平线,而不是她。

 

[9]

托尼煮茶和晚餐,古老的金枪鱼砂锅,顶上撒了干酪和薯条,洛兹还以为这种东西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查丽丝则用薄荷精和玫瑰油按摩洛兹的脚。她告诉洛兹她有着炽热的灵魂,和秘鲁有关联。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事情,看上去像是悲剧,但过去的都自行消耗完毕了。洛兹必须从中学习,因为这就是她回到这个世界的原因:去学习。“在你的下一个生命里,并非不再是你自己,”她说,“而是加进一些东西,”洛兹忍住不说话,因为她是醒过来了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拉肚子而已,但是她永远都不会这么说,因为查丽丝是好意,查丽丝用飘着肉桂小棒和叶子的水给她洗澡,像是准备把洛兹熬成鸡汤。

 

[10]

冰箱里不会有什么她要吃的东西;或许有很少的东西,但是她不愿意把腰弯得那么低去找,她不会像从前一样一勺一勺地吃粗口瓶里的巧克力甜酒冰淇淋果酱,也不会猛吃那听鹅肝酱,上帝知道她是为什么神秘场合储存的,就着她后面那瓶她经常畅饮的香槟酒。有一捆生蔬菜,她按照营养美德来买的粗粮蔬菜,但是到现在为止它们毫无魅力。她能预知它们的命运,它们会在蔬菜保险盒里慢慢变成绿色和黄色的黏性物质,然后她再买。

也许她可以打电话给查丽丝或者托尼,或者她们两个,邀请她们过来;从卡尔顿街上的印度唐杜里烹饪外卖那里叫一些热乎乎的鸡翅,或者虾球和蒜味豆子;士巴丹拿大道上她最喜欢的四川餐厅的炸馄饨,或者都叫:来个罪恶深重的多文化盛宴。但是查丽丝应该已经回岛上了,而且现在天色已晚,也许会有抢劫犯,而查丽丝又是那么明显的目标,长头发的中年妇女,穿着几层碎花纺织毛衣在路上走,会撞上东西,或许还有一种标志别在身上,来抢我的手提包,洛兹很少说服她乘出租车,即使由她来付钱,因为查丽丝坚持不浪费汽油,她会乘公共汽车,更糟糕的是,她会决定步行穿过诺斯戴勒荒地,经过一排排的人造乔治亚风格的宅邸,被警察当做流浪汉抓起来。

 

[11]

双胞胎坐在柜台的高凳子上,穿着短裤,下面是紧身裤,每个膝盖上各有一个时髦的洞,正在用高脚杯喝草莓慕斯C。上嘴唇染上了粉色的胡子,冰冻的优酪乳罐子在水槽旁边融化。

“天哪,妈,你看上去像遭了车祸!”坡拉说,“你整个脸上油污的东西是什么?”

“就是我的脸。”洛兹说,“它正在往下掉。”

伊伦跳下来,向她跑过来。“坐下,甜心,”她说,拙劣模仿洛兹自己的母亲模式,“你发热了?让我们来摸摸你的额头!”

她们两个把她推到一张凳子上,弄湿擦碟干布,帮她擦脸——“噢,真乱真乱!”她们很明显知道她哭过,但是她们当然不会提。然后她们试图让她喝她们的思慕C,笑着,转着眼珠,因为对她们来说很好玩,她们的母亲是个大婴孩,她们自己成了妈妈。

 

[12]

她的手提包里裹了三个莫托特球,作为一种非维他命补充和饥饿时候的退路。她本想带香槟过来,但是忘了。

将会凑合弄个守灵,她们三个聚集在查丽丝的圆桌子边,咀嚼着烤出来的食物,杂粮面包屑掉在地上,因为死亡是一种饥饿,一种空虚,你必须将它填满。洛兹执意由她来主持,这将是她所做出的贡献。托尼选择日子,查丽丝选择容器,所以说话的事情就交给洛兹。


—— 泽尼亚

[1]

她返回城市了,就像一些西部片里戴着黑色帽子的人那样。她大踏步穿过屋子的样子宣布着她的重返,标注她的领地:嘴角微翘带着蔑视的假笑,故意扭着盆骨昂首阔步,好像屁股上挂了两把珍珠柄左轮手枪,就等着有借口就用上。飘在身后的香水味就像傲慢无礼的人吐出来的雪茄烟,这边三个人却怯儒地挤在一张桌子前,装作没看见她并避免目光接触,像小镇居民扑向干货后面的掩体那样,远离火线。


[2]

这个女人很高,瘦得像片剃须刀,查丽丝都能透过紧身衣看到她的肋骨,每根肋骨像是被雕刻出来那样高高凸起,肋骨下面一根暗色线条。她伸出来的膝盖和手肘像是绳子上的结,她摆出来的姿态不流畅,却特别像几何图形,像是用衣架做成的笼子。她的皮肤像蘑菇一样白,周围闪着暗淡的磷光,犹如坏肉上的光泽。查丽丝看到她就知道这不健康:这个女人需要的远不止上一堂瑜伽课,大量的维他命C和大块的阳光可以作为开始,但这些却无法涉及她的真正问题。

她的问题一部分是精神状态,太阳眼镜就是一个说明,它们是内在洞察力的象征性障碍。因此在莲花默想之前,查丽丝走过去,对她耳语道,“难道不想把太阳眼镜摘下来吗?它们会分心。”

作为回答,那个女人摘下眼镜,查丽丝吓了一跳。她的左眼变黑了,又黑又蓝,而且半闭着。另一只眼睛注视着她,受伤,潮湿,哀求的。

“哦,”查丽丝低语道,“对不起。”她退缩了:她能感到自己的血肉,自己眼睛里的喘息。


[3]

不是逃兵,而是泽尼亚,她的头映在潮湿的玻璃门框里,像是一张水里的照片。她的头发湿透了,贴在脸上,牙齿在打颤,太阳眼镜不见了,眼睛现在是紫色的,非常哀怨。嘴唇上有道新鲜的刀伤。


[4]

泽尼亚拿了一颗橄榄,优美地咀嚼,洛兹狼吞虎咽,并给泽尼亚添了点马提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并给她一根香烟,话从她口里出来像是乌贼吐出墨汁那样。掩饰。发现泽尼亚吸烟让她放心不少,如果她既瘦又穿得好看而且没有皱纹是个大美人,还不吸烟,会让人难以忍受。


[5]

泽尼亚从他身上偷走了某些东西,之前他一直在其他女人那里,甚至洛兹那里都保持安全的东西,叫做他的灵魂。她趁他没在看的时候,把它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来,就像摆弄一个醉汉那样容易,然后看着它,咬一口看看是不是真的,然后嘲笑它居然这么小,然后扔掉,因为她就是那种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得到她想要的东西,然后藐视已经得到的东西。


[6]

泽尼亚在那里,坐在椅子上,和查丽丝一样穿着白色睡衣,在镜子面前梳理她乱糟糟的头发,头发像火焰一样纠结在一起,像黑柏树的枝子向天空蔓延,被静电爆裂,顶上闪着蓝色的火花。


[7]

她进不去,因为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冒出橙色的光,他掀开外套,里面是他神圣的心脏,也是橙色的,像是一盏灼热的空心南瓜灯,在突然吹过来的风中闪烁。他举起手,阻止她。不行,他说。

虽然是这样的装束,纵使这一切,她也知道这个男人是泽尼亚,天花板上开始下起雨来。


[8]

“那太卑鄙了,”查丽丝说,“我相信你!我非常关心你!我努力救你!”

“是的,”泽尼亚愉快地说,“但是别担心,我也很遭罪,如果我再多喝一杯那毒药般的卷心菜汁,就会完蛋。你知道我一到大陆就做了什么吗?第一次集会,我出去吃了一大盘油炸食物和一块可口的多汁生牛排。我简直可以一口吸下去,我对红肉渴望极了!”

“但是你真的病了,”查丽丝怀着希望说。光晕不会骗人,泽尼亚确实生病了。而且,她不愿去想任何一杯蔬菜汁是浪费了。

“你应该知道一个诀窍,”泽尼亚说,“从你的饮食里去掉所有的维他命C,你就会有坏血病的早期症状。20世纪没人会得败血症,所以人们也不去侦查它。”

“但是我给你吃了很多维他命C!”查丽丝说。

“试试把手指伸进喉咙里面去,”泽尼亚说,“就会创造奇迹。”


[9]

当她们穿上外套,洛兹结帐的时候,查丽丝还在无声地啜泣,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冲击;今天一整天就是个冲击,而这是个更大的冲击。但另一部分是因为她看到的比她能够说出来的更多。她不仅看见泽尼亚掉下来,一个黑色的影子翻来翻去,头发像羽毛一样散开,她生命的彩虹卷起来床,像灰色的金属网一样脱出她的身体,泽尼亚缩小,断了电。她还看见有人推了她,在边缘处,有人推了泽尼亚。


[10]

“你和谁说过话?”柜台后面的女人说。

“噢,只是初次的探访,”洛兹说,“我觉得我大概把它们留在庭院里了,在喷泉旁边。”

“每年这个时间我们都会锁上那个门,”那个女人说。

“但是,今天下午没锁,”洛兹好斗地说,“所以我到处转了转,那是个可爱的小天井,可以在喷泉那边搞个鸡尾酒会,我当时想。大概会在六月份,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增加了效果。“好的,安德鲁小姐,我立刻帮您把门打开。”女人说。“实际上,我们经常用它来办鸡尾酒会。我们也可以为您在那里开设一个自助餐;夏天就会有桌子了。”她走向门房。

洛兹的想法是照亮整个地方,让它像棵圣诞树那样,这样查丽丝就能够像在白天一样看清楚泽尼亚不在那儿。她们三个穿过玻璃的天井门,走出去,站在一起,等着亮灯。“没事儿,亲爱的,什么都没有。”洛兹对查丽丝耳语着。

但是当灯打开,上面和水下都有照明灯打出来,泽尼亚就在那儿,脸朝下漂浮在枯叶之间,她的头发像海草一样散开来。

“上帝啊,”托尼低语着。洛兹压抑住一声尖叫。查丽丝没发声,时间自己重叠起来,预言成了现实。但是没有狗啊,然后她想起来。我们就是狗,舔她的血。在庭院里,耶洗别之血。她觉得恶心。

“别碰她,”托尼说,但查丽丝非碰不可。她往前走,往下够,并用力拽,泽尼亚慢慢地转过身,并用她的白色美人鱼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们。


[11]

强盗新娘,洛兹想着,是啊,为什么不可以?让新郎也尝尝这种滋味。强盗新娘,埋伏在黑森林的宅邸,狩猎无辜迷人的少年人,在她的大锅里置之于死地。就像泽尼亚。


[12]

托尼和双胞胎是对的,不管你做什么,总得有人被煮。


—— 波尔斯

[1]

波尔斯二十八岁,训练有素的律师,十分聪明,同性恋。面试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性取向和盘托出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他说,“说出来就不会让你浪费时间在猜疑上。我是同性恋,蟋蟀般快乐,但我不会在公共场合让你难堪,我在行动上完美无暇。蟋蟀,如果你寻思过,可以表示短腿母鸡,也可以意味着小美洲鳗。我自己喜欢美洲鳗这个意思。”


[2]

“把握今天,”波尔斯说,“有花堪折直须折。但是我自己,宁做被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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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坐在厨房柜台的高凳子上,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赤着脚,在喝啤酒。在他对面的那张高凳子上是波尔斯,整洁的套装;他也在喝啤酒。洛兹走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抬起头,都一样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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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接吻,而是低语,”波尔斯说,“就像‘不是挥手而是溺水。’斯黛薇.史密斯。”

“波尔斯,嘴闭上一会儿,”拉里暴躁地说。他们似乎早就彼此认识,比洛兹的设想早得多。她以为他们只在父女舞会上见过一次,然后在拉里进出办公室的时候有几次点头之交。显然不是。

“但是你去过她旅馆很多次,”洛兹说。“我知道得很清楚!”

“不是你想的那样,”拉里说。

“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洛兹说,她亮出最好的证据。“我刚从她那儿回来,他们刚把她从喷泉里弄出来!”

“死了?”波尔斯说。“因为什么?自食其果?”

“谁知道?”洛兹说。“也许有人把她从阳台上扔下来了。”

“也许是她自己跳的,”波尔斯说。“当可爱的女人陷入愚蠢,太晚发现男人的背叛,她们就会从阳台上跳下来。”

波尔斯飞快地说,“他不可能和这事儿有关,今天晚上他哪里都没去,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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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斯,”她说,更加温柔地,“你有烟吗?”

波尔斯,总是准备好了,递给她一包,并为她点着。“我认为是时候了,”他对拉里说。

拉里吞口唾沫,看着地板,认命的样子。“妈,”他说,“我是同性恋。”

洛兹觉得自己的眼睛像只被勒死的兔子那样暴凸出来。为什么她看不出来,为什么她没发现,她到底怎么了?尼古丁揪住她的肺。她几乎背过气去,然后她开始咳嗽,烟雾在她嘴里翻腾,也许她已经是心脏病前期了!她很可能就会那样,倒在地上,缩成一堆,留下别人去处理这一切,因为这是她能力以外的。

但是她看见拉里眼里的痛苦和恳求。不,她可以处理,只要她能够忍住不说。这只是超出了她的预备。应该说什么呢?不管怎么样我爱你?你还是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呢?

“但是你曾让我见过那么多女人!”最终从她口里冒出来。她现在明白了:他曾试图取悦她。试着带个女人回来,就像某种义务性的考试证书,给妈妈看。显示他已经通过了。

“一个男人只能尽力为之,”波尔斯说。“瓦尔特.司各特。”

“双胞胎怎么办?”洛兹喃喃地说。她们正处在发展阶段;她该怎么告诉她们?

“噢,双胞胎已经知道了。”拉里说,因为至少解决了一隅之急而感到宽慰。“她们很快就发现了,说很酷。”那两个家伙,洛兹想:在性别分界上曾经那么牢固的篱笆,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捆生锈的旧铁丝网。

“这样想,”波尔斯亲切地说。“你没有失去一个儿子,而是得到一个儿子。”

“我已经决定去法律学校。”拉里说。现在,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而洛兹并没有嘶声叫喊或者发作,他看上去放心了。“我希望你帮助我们装修公寓。”

“亲爱的,”洛兹说,深吸一口气,“我很愿意。”不是她有偏见,而她自己的婚姻并不是异性恋的很好证明,密奇的也不是,而她只希望拉里能够快乐,如果他就打算这么做,好吧,也许波尔斯能够好好影响他,教他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让他免于麻烦;但是这一天可真长。明天她要真正地热情和接受。而今晚,矫饰还是要的。

“安德鲁小姐,你是时尚的晴雨表,是礼仪的典范,”波尔斯说。

洛兹大大摊开双手,耸起肩,拉下嘴角。“告诉我,”她说。“我能有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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