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书名: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作者:珍妮特.温特森

[1]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跟父母生活了很久。我父亲喜欢看人格斗,我母亲喜欢与人格斗。


[2]

本来,他是可以自己做饭的,但我母亲坚决认定,她是我们家唯一可以分清炖锅和钢琴的人。我们觉得她弄错了,但她认为还是她对,说真的,问题就在这里。


[3]

她一把撕烂胸衣,把那些撑骨插在天竺葵旁作为支架,但留了一根给我。我至今还保留着那根撑骨,每当我受到便宜货的蛊惑时,就会想想那根撑骨,心里就有数了。


[4]

“唯一的水果。”她总那么说。

水果沙拉,水果派,水果奶油杯,水果潘趣酒。恶魔果,激情果,腐烂果,礼拜日水果。

橘子是唯一的水果。我剥下的橘子皮填满了小垃圾桶,护士们去倒垃圾时都不情不愿的。我把橘子皮藏在枕头底下,护士们责骂我,还叹气。

艾尔西·诺里斯和我每天都分吃一只橘子,一人一半。艾尔西没有牙,所以她先吸吮,再咀嚼。我假装在吃牡蛎,把橘瓣倒进喉咙。人们会打量我们,但我们不在乎。


[5]

我的三明治被人用手指头戳,我假装没看到。常规三明治检查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挨下去进行的,时而有啧啧称羡声,时而爆发出尖利的笑声。苏珊·格林的三明治里是冷透的炸鱼条,因为她家很穷,只能吃剩菜,哪怕很难吃。上一次她连剩菜都没有,三明治里只能涂一层褐色的沙司酱。检查员宣布,这次雪莉第一名。雪白的软面包里裹着咖喱蛋和碎欧芹。她还有一听柠檬水呢。动物园没啥好看的,我们必须两人一排走完一圈。漫长的队伍迂回行进,沙子和锯屑湿答答地黏在一起,毁了我们的新鞋。斯坦利·法莫掉进了火烈鸟池。谁也没钱买小动物模型。所以,我们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一小时回到大巴士上,摇摇晃晃地颠回了家。我们留给司机的纪念品是填满三个塑料袋的呕吐物和几百张糖果纸。我们只有这些可以无私奉献。


[6]

“‘夏日已完,我们还未得救。’”


[7]

我的新婚丈夫转过身来面对我,而在这当口会有无数可能性。有时候他是个盲人,有时候是头猪,有时候他就是我母亲,有时候又成了邮局里的那个男人,还有一次,只是一套衣服,里面空无一人。我对母亲说过这件事,而她说那是我晚饭吃了沙丁鱼的缘故。第二天晚上我吃了香肠,仍然做同样的梦。

有个女人住在我们街上,她对所有人都说过,她嫁了一头猪。我问她为什么要嫁给猪,她回答我说:“等你发现他是头猪,一切就都太晚了。”

太对了。


[8]

那件雨衣是艳粉色的。

我们默默地走向鱼摊。

我恨死她了。

我瞪着那些虾。

它们也都是浑身粉红。

我身边有个女人拎着一个巴腾堡蛋糕。

蛋糕上有粉色糖霜做的粉色小玫瑰。

我感觉想吐。

结果,真的有人吐了。一个小男孩。他妈揍了他一顿。

“打得好,就该打。”我在心里恶毒地念。

我想着要不要把帽子扔进他的呕吐物里,可我也清楚,就算那样,我母亲仍会让我捡起来继续戴的。


[9]

她躺在长沙发上,医生按了按她的胃、她的胸,问她是不是会头晕,肚子里会不会咕咕响。我母亲羞怯地解释,她恋爱了,身体总感觉很奇怪,但那并不是她就诊的原因。

“你大可以坠入爱河,”医生说,“但你也得了胃溃疡。”

请想象一下我母亲心中的惶恐吧。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了,竟是因为轻微的胃溃疡。她拿了药,遵医嘱进食,哪怕皮埃尔百般央求来看她,她都一概拒绝。不用说,他们意外重逢时,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一丁点儿都没有。为了彻底避开他,她没过多久就逃离了法国。

“那么,我是……”我挑起话头。

“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干脆地打断我。

我俩一言不发地静坐了片刻,然后:

“所以,你得当心,你以为是心里的事,也说不定是在别的器官里。”


[10]

我不得不抄近道,横穿教堂后面的墓地,有时候我会从新墓碑下为她摘一束花。她看到花总是很高兴,但我死也不会告诉她花是打哪儿来的。


[11]

我们像往常一样读了圣经,再告诉对方自己有多么喜悦,因为上帝让我们走到一起。她久久地抚摸我的头发,然后,我们拥抱在一起,那感觉就像是在水里沉溺。然后,我有点害怕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胃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我的身体里有一只大章鱼。


[12]

我们安静下来,我的手指顺着她那无与伦比的骨骼游走,直至小腹处的三角地带。如此亲密却又让人如此心烦意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13]

上帝大概会宽恕并遗忘,但我母亲不会。就在我浑身发抖躺在客厅里的时候,她带了一把细齿梳子去了我房间,翻出所有信件、所有卡片、所有私人笔记,然后夜里去后院把它们烧光。教导的方式有千万种,但背叛永远是背叛,无论何时何地。她在后院烧掉的不只是那些纸张和文字。我怀疑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她的头脑里,她依然是王后,但不再是我的王后了,不再是光明正义的白王后了。墙是庇护,也是限制。墙的本质注定了墙终将倾颓。吹响自己的号角,你会看到四壁倒塌。


[14]

就在那时,我无法想象会有什么事降临到自己身上,而我也不在乎。那不是大审判日,只不过是另一个清晨。


[15]

有人认为,你可以保留自己的蛋糕,慢慢吃。蛋糕会发霉,他们差点被剩下的蛋糕噎死。


[16]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但头脑中的语词就像水下的声音。失真了。要捕捉浮上水面的这些话,可谓相当棘手的难题。你不得不像抢银行的匪徒,听啊听啊,听到保险锁轻轻一响才能打开保险箱。


[17]

我大概会成为教士吧,反正不会是先知。教士的书里,所有言辞都已确凿。古老的语词,众所周知的语词,有权有势的语词。永远浮于表面的语词。适用于每一种场合的语词。语词有效力。它们理应起到什么效果,就产生那种效果;或慰藉,或规训。先知没有书。先知是在荒野中呼喊的声音,充满了玄妙高深不可言喻的声音。先知要疾呼,因为他们饱受魔鬼的困扰。


[18]

每次你做出一项重大决定,你就会分离出一部分自己,继续过另一种你原本该过的生活。有些人的气场很强,有些人能在自身之外创造出另一个迥然不同的自己。这不是痴人说梦。


[19]

天堂里充斥着航天员,救世主已被颠覆,上帝又在哪里?我想念上帝。我想念完全忠诚的人陪伴身边的感觉。我始终不认为上帝背叛了我。是上帝的仆人们,是的,但背叛是仆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我想念作为我朋友的上帝。我甚至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但我确实知道,如果上帝是你的情感偶像,那么,只有极少数人类的情感能与之媲美。我曾想过,或许有朝一日可能有同等的感情,还有一次,我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惊鸿一瞥,电光石火,却让我神思恍惚,企图窥见天地间的平衡。如果仆人们不曾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把我俩分离,我大概终究也会失望吧,掀翻雪白锦缎,却发现下面只是一碗汤。事已至此,可我心依然难安,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我渴望有人毁灭我并被我毁灭。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要一语中的,并意寓力量。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浪漫爱情已被稀释成平装本煽情小说,卖出了成千上万册。但它依然在某处栩栩如初,刻画于石板上。我可以漂洋过海,任由暑气逼人,我可以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但绝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因为他们只想当毁灭者,却从不愿被毁灭。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与浪漫的爱情格格不入。当然也有例外,我祝他们幸福。

我的渴望中有未知的部分,那令我害怕。我不知道那部分有多么庞大,或是多么高渺,我只知道它们还未被满足。如果你想测出一滴油的圆周,用石松粉就行。这就是我想到的办法。找一盆石松粉,撒在我的渴望上,求得那不可名状的部分到底有多广大。然后,当我再遇到什么人,我就可以把这个实验写得明明白白,告诉她们必须承担什么。除非,渴望也会扩增,而我无法计量那种速率;又或者渴望会变得残缺,甚至消失呢。只有一点我能万分肯定:我不想被背叛,但一段感情碰巧开始时,这事儿通常很难说。背叛,不是人们的常用词,可它让我纠结,因为世间有多种多样的不忠,但背叛始终是背叛,无论何时何地。我说的背叛,就是起初站在你这边,然后又跑到别人的阵营去了。


[20]

人们遗忘,厌倦,变老,离去。她说,用历史的眼光看,我们之间其实也没发生多少事。可是历史是打满结的线,你能做的只有欣赏它,说不定还能再打上几个结。历史就是摇摆的吊床、玩乐的游戏。挑棚棚游戏。她说,那些感情都死了,那些她曾经对我有过的感情。死掉的东西,当然也有某种诱人之处。死掉的东西,你尽可虐待、篡改、重新涂上颜色。它不会怨怼。


[21]

她又笑了,说用我的视角可以写出一本精彩的小说,用她的视角只能写成历史,没血没肉的一堆事实。她说她希望我没有保留那些信件,死守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岂不是犯傻。好像信件和照片会把事情越描越真、越危险。我告诉她,我不需要她的信来让我牢记发生的一切。她面露茫然的神色,开始谈论天气、造路工程和婴儿食物高涨不下的价格。


[22]

我想到了那条狗,突然悲从中来;因她的死而悲恸,因我的死而悲恸,为一切随着改变而来的、不可避免的死亡而悲伤。没有任何选择不伴随以失去。可是,狗被埋在洁净的土里,而我埋葬的东西却自行掘墓而出;湿冷的恐惧,危险的想法,还有我暂且抛却、留待日后再处理的重重阴影。我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抛却它们,总有一天我会想起来,会去面对。但是,并非所有漆黑的角落都需要光明,我必须记住这一点。


[23]

或许,是因为下雪、或是食物、或是我生活的不可理喻,让我只想上床睡觉,希望醒来时,过往一切皆完好无损。我好像身陷一个巨大的圆圈,在起点再次遭遇了我自己。


[24]

橘子,从来都不是唯一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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