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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儿子与情人

书名:儿子与情人

作者:D.H.劳伦斯

[1]

他正无趣地打算走开,却见一滴血从她避开不让他看的伤口滴落在婴儿绵软发亮的头发上。他看着凝重阴郁的血滴附着在那云雾纹状的发亮的头发上继而压倒那细发,他看着看着,人都痴愣了。又一滴滴下来。这一滴会渗进婴儿的头皮。他看着,看得发了痴,感觉得到它在向里渗透;他那阳刚之气终于溃灭。


[2]

她打扫屋子时总想着他。他在伦敦:他会干得很出色的。几乎可以说,他就像她的骑士,身佩她的徽章出阵了。


[3]

莫雷尔太太做了一个又大又气派的蛋糕。她还教保罗怎样将杏仁煮白去皮,觉得自己得意得有些像女皇。他毕恭毕敬地剥去这长长果仁的皮,点点数,不能少一个。据说在冷的地方打蛋,蛋才打得好。于是这孩子站在洗碗间里,那里的温度接近冰点;他在那里打呀打呀,蛋越打泡越多,变得像雪一样白,这时他兴冲冲地跑到母亲跟前。

“瞧啊,妈妈!不是很可爱吗?”

他拈了一点儿放在鼻尖上,然后把它吹到空中。

“唉,别浪费呀,”母亲说。

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威廉将在圣诞前夜到家。莫雷尔太太把食品储藏室仔细查看一番。有一个葡萄干大蛋糕,一块米糕,好些果酱馅饼,好些柠檬馅饼,好些百果馅饼——两大盘。她的料理已经完成——好些西班牙馅饼和干酪蛋糕。四处装点一新。挂在厨房里的那束有冬青果的冬青枝,招人喜爱得要亲吻它,上面点缀着许多亮晶晶小装饰,她在准备她的精巧的馅饼时,它就在她头顶上慢慢地打转转。屋里炉火甚旺。一股做精制糕点的香味迎面扑来。他应在七点钟到,但也许会晚一点。三个孩子已去接他。她一人在家。七点差一刻时莫雷尔进了屋。妻子没说话,丈夫也没说话。他坐在扶手椅里,兴奋得手足无措,她静静地继续烤面包。只有从她做事的细心上才看得出她是何等的激动。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4]

她忧伤,深为伤势严重的男人难过。然而在她本应燃起爱恋之情的内心深处却是一片空白。如今,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恻隐之心已被完全唤醒;她愿意自己不惜一死地照料他、救助他;只要可能,愿意自己承受其痛苦;而在她内心深处,她对他和他的苦痛,却感到冷漠。甚至在他激起她的强烈感情的此时,她也是欲爱他而不能,这才是使她最痛心的事。她郁闷地想了许久。


[5]

他荡了起来。她觉得他身上有种令她销魂的魅力。瞬息之间,他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件摇荡之物;全身上下无处不在摇荡。她不曾感到如此迷惘,她的兄弟们亦然。它激发起了她心中的热情。那情形就像是,他仿佛是一团火焰,摆荡于半空,点燃了她心中的热情。


[6]

他为何恨米丽亚姆,一想到他母亲便对米丽亚姆如此冷酷无情。他母亲忍受痛苦如果是米丽亚姆造成的,他就恨米丽亚姆——说恨就恨。为何她会使他觉得对自己没有信心,觉得不安全,仿佛他的外壳不足以防护向他袭来的黑夜和空间?他多么恨她啊!继而,心中的脉脉温情和恭顺礼让又油然而生!


[7]

他望着母亲。她那蓝蓝的眼睛安详地盯着那个大教堂。她仿佛又远离了他。高耸于天际的教堂显得碧蓝、高贵,它那永恒的宁静中有某种东西反映在了她身上,这就是某种宿命的东西。命该如何就如何。任他血气方刚、意志坚强,也无力改变。他望着她的脸,皮肤依然细嫩、淡红、长着汗毛,但眼角有鱼尾纹,眼睑沉稳、略下垂,嘴巴总因幻想破灭而闭着;她同样也有那种永恒的神情,仿佛她终于认清了命运。他以他心灵的全部力量予以抗击。


[8]

你知道,我可以给你一种精神之爱,我已经把它给你很久很久了;可是不包含激情,你是修女,我能给予修女的——如同神秘的修士给予神秘的修女一样——我都给了你。


[9]

她从容地干她的纺纱活。他感到一阵欣喜,心想她也许需要他的帮助。该做的,不许她做;该有的,不许她有。她本不该屈从于机器的胳膊却机械地动来动去;她本不该低的头却向花边低着。她在那里纺纱就好像困在被生活抛弃的垃圾里进退两难。她被生活排除在外,仿佛生活对她无益,真是件惨痛的事。难怪她抗议了。


[10]

她给他倒了茶。她很镇静。他觉得她又从他面前退缩了。茶点后,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茶杯看,拨弄她的结婚戒指。她心不在焉,取下戒指,把戒指竖在桌上转起来。那金戒指变成了一闪烁、半透明的圆球。圆球没有了,戒指在桌上抖抖颤颤。她转一次接着再转一次。保罗在一旁看着,看入了迷。


[11]

“一种静寂:茫然、长眠的黑夜:我想我们死了就是这样——长眠在茫然中。”


[12]

他爱林肯郡的海岸,她爱大海。清晨,他们常同去游泳。晨光熹微,远处的沼泽地因冬天的侵袭,海边草地杂草丛生,这番荒芜全然使他心旷神怡。他们从木板桥踏上大路时,环顾四周,只见无边无际的水平线十分单调,大地显得比天空略暗,大海在沙丘外低吟,他的心感受到生命之坚韧不拔而无比充实。她爱此时此刻的他。他孤独、坚强,他的眼里绽放异彩。

两人冷得发抖;他跟她一起沿着大路拼命向铺有绿色草根土的桥跑。她跑得很快。她的脸色很快发红,光着脖颈,眼睛明亮。他爱她,因为她非常重却非常敏捷。他自己很轻;她跑的姿势非常优美。他们跑暖和了,手牵手向前走。


[13]

她曾经在一处,如今在另一处;仅此而已。不论她在何处,他的心灵都不会离开她。如今她已远去,走进了这黑夜,他仍与她同在。母子在一起。然而他的身子,他的胸脯却靠着梯磴,他的两只手却扶着木头栅栏。这些似乎是有形之物。他在何处?——直立在那里的不过是区区血肉之躯,还不如洒落在地里的一颗麦穗。这,他无法忍受。那无边无际、黑沉沉的寂静似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要将他这个如此之小的火花扑灭,然而小得近乎于无,也就无从扑灭。万物皆消失于其中的这黑夜,向四处伸展,远至星星,远至太阳。星星和太阳这几个光亮的颗粒惊恐得团团而转,相互抱在一起,在使它们相形见绌的黑暗里显得渺小、胆怯。如此这些,还有他自己,都微不足道,说到底不过是乌有而已,然而并非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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