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书名:虹

作者:D.H.劳伦斯

[1]

在农舍厨房里的亲近关系中,妇女处于最高的地位;在有关家务的问题上,在有关道德和行为的问题上,全家的男人都得听从她们的意见。妇女是包括宗教、爱情和道德的未来生活的象征,男人把他们自己的良心放在她们的手里,他们对她们说,“请作为我的良心的守护者,作为在门口随时守候着我出出进进的活动的天使。”女人们也一定不会辜负他们对她们的嘱托。男人毫无保留地以她们为自己的生活依据,高兴地或者愤怒地接受她们的赞扬或责骂,他们也可能反抗,或者大发雷霆,可是在任何时候从来也没有真正脱离过她们的管辖。他们依靠她们来获得自己的稳定;没有她们,他们就会感到自己像风中的稻草,被风吹得东飘西荡。她们是船锚,是安全的保障;她们也是上帝的制约的手,有时也让人十分厌恶。


[2]

他现在感到很幸福,和整个世界变得很融洽了。他通过热血的血缘关系和世界上的一切生物联系在一起了。所以,在经历了三天的狂饮之后,他已经从他的血液中燃烧掉了他的青春的活力,他和整个世界又融为一体了。这种状况结束了青春给他带来的最强烈的欲望。可是他是通过抹煞自己的个性而获得这种满意状况的,这个性却必须靠他的成年人的气质才能够保持和发展。


[3]

可是她的脸却朝向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不是朝天或者朝地,而是向着某一个,尽管她的身体离开了,而现在她却仍然在那里生活的世界。


[4]

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他仿佛又有了一个意识中心。在他的胸膛里,或者在他的腹中,反正在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开始了另一种活动。仿佛那里出现了一片正强烈燃烧着的火光,他的眼睛都给晃得看不见了,他对什么都失去了知觉,只知道那个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的幻化过程,像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们俩连接在一起了。

自从她进屋来以后,他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简直看不见他自己手里拿着的任何东西。他一直飘飘然,但非常沉静,似乎处在一种历经形态变化的过程中。他屈服于他所经历的一切,放弃自己的意志,不怕使自我完全消失,像一个经历一次新生的小动物一样,一直沉睡在狂欢的边沿上。


[5]

在那个二月的长夜,他守候着临产的母羊,看着羊棚外面星光闪烁的蓝天时,他知道,他并不属于他自己。他必须承认,他自身只是残缺不全的,他自身不够完备,而必须有所从属。在那阴暗的天空,繁星正不停地运动着,所有那些天体都是在某种永恒的旅程上行进。面对着更大的宇宙,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无比渺小,也变得无比谦恭。


[6]

她又一次从人世逃开,沉浸到她的那一片黑暗中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完全地、远远地离开了生活。可是,秋天带着鸣叫着的知更鸟的红色光彩重新来临了,接着,冬季又使那些堤岸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光彩,于是她简直是带着疯狂的心情又转向生活,她要求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要求重新回到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蓝天之下度过的岁月。白雪覆盖着广阔的大地,在阴沉的天色之下,电线杆越过白色的土地跨向远方,她的欲望又残酷地在她的心中被搅动起来,她要求这就是波兰,要求重新得到她的青春,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

可是这里没有雪橇,也没有雪橇上的铃铛声,她看不见那些农民,穿着他们的羊皮衣服像一些新的人重新走了出来,在白雪照亮了大地的时候,他们的鲜洁、红润、光亮的面孔,仿佛都是那样生气勃勃,都变成了新的。但这一切并没有回来,她年轻时候的生活并没有回来,它没有回来。有时也不免有一阵痛苦的挣扎,但是很快她又坠入修道院里的一片黑暗中去,在那里撒旦和许多厉鬼绕着围墙狂跳乱舞,耶稣面无血色被钉在胜利的十字架上了。


[7]

他将要成为她的丈夫。这是已经确定了的。这一点对他说来比生命,或者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她穿着丝绸的衣服,用一种离奇的眼神看着他,站在他的身旁。他不禁立即被某种恐惧和惶惑所占据,因为她是那样生疏,又那样近在身边,他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别的选择了。


[8]

那紧张状态,那捆着他的绳子,忽然绷断了,热情的洪流忽然变成了巨大的含有深刻意义的狂浪向前冲去,以致使他感到他可以把他走过的路边的树木倒拔起来,他可以重新再创造一个世界。


[9]

这恐惧在他心中变成了一种福分。他低头向下看着,她是那样的容光焕发,她的眼睛也充满了光彩,她是那样的可怕。她对他产生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感到非常痛苦。她是那个不可知的可怕的女人。他朝她低下头去,十分痛苦,没有办法脱开身,没有办法让自己脱开身,而是愈挨愈近,愈贴愈紧。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是那样的神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要前进。可是现在他还完全没有办法吻到她。他自己离她太远。他现在最容易吻到的是她的脚。可是他感到非常难为情,不愿意这样做,甚至觉得那似乎是一种无礼的行动。她等着他旗鼓相当地和她对阵,不要他在她面前点头哈腰,卑躬屈节。她要他积极参与,而不是要他向她投降。她把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身上。这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使他不得不积极地完全把自己交给她,和她成为一体,他不得不和她相遇,拥抱她,更深刻地探索他之外的这另一个人。甚至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在他身上仿佛还有一种什么东西不允许他对她完全屈服,不让他对她完全放松,反对他和她完全交融在一起。他害怕,他得要挽救他自己了。


[10]

他通过她的头发看着月亮,那月亮似乎在流体般的光明中游泳。


[11]

她又举起她的双手来跳着,以图消灭他的权力,当她在火光前面迈着缓慢的优美的步子在房间的另一头走过的时候,火光照在她的膝盖上。他远远地站在门口的黑暗中,观望着,完全呆住了。她缓慢而沉重地前后摇晃着她的身子,像一把谷穗一样,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苍白。趁着火光不停地摇曳摆动,她要跳得使他完全失去存在,跳得使她自己走向上帝,走向无限的欢乐。


[12]

有时,他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露着空虚的微笑,这时安娜几乎可以从他的微笑中看出他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知道在自己生命中有某些尚未形成的东西,某种尚未成熟的花苞,某种紧紧裹住的黑暗的中心,这黑暗的中心只要他的身体还处于非常活跃的时期是不会自己发展,自己展开的。他还没有做好完成自己使命的准备。他身上的某种尚未发展的东西限制着他。他身上有一种他无法使它展开,它也永远不会展开的黑暗。


[13]

在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膊的时候,他的意识便一下子彻底消融了。他把她搂在怀中,仿佛要把她置于他的肯定而微妙的意志力之下,于是他们俩一起活动起来,一种双重的活动,在那滑溜的青草上跳着舞。这种活动将永远继续下去,将永远不会完结。在这里,他的意志和她的意志在一种忘我的活动中已被锁在一起,两个意志被同时锁在一个行动中了,它们永远不会彼此相混,一方永不会向对方让步,这是一种互相纠缠的甜蜜的交融,又是在交融中的斗争。

他们俩都陷入一种深沉的沉默之中,陷入一种深沉的处于深水之下给他们带来无限力量的流动的热能中。所有的舞伴都纠缠在一起,在音乐的水流中,随着波浪前进。一对又一对灰暗的身影在篝火前来回晃动,舞伴们的双脚不停地舞动着,慢慢进入无声的黑暗之中。这是深藏在一片巨大洪水下面的地下世界的景象。


[14]

即使现在,在她的身体里仍然存在着那被压抑的、冷冰冰的、可怕的热情。她很喜欢这样跳着舞,这对她是一种安抚,让她进入一种出神状态。可是这不过是一种等待,等待着消耗尽横亘在她和她的纯洁的存在之间的那段时间而已。她完全放任地倚在他身上,她让他使尽他的一切力量,仿佛他真可以完全征服她,把她拉回来。她对他所能施加于她的一切力量全都毫不反抗。她甚至希望他能真正征服她。她现在完全像一根令人非常动情而自己却十分冷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石柱。


[15]

她让他亲吻她,并用她那像月光一样冷漠、凶猛、燃烧着而且带有腐蚀性的亲吻紧贴着他,她似乎要把他彻底毁灭掉。他扭动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量使自己能够吻着她,能够不脱开跟她的亲吻。

可是她也始终毫不放松地紧搂住他,尽管她像月亮一样的冷清,同时却又像燃烧着的情欲一样热烈。直到后来慢慢地,他的柔和、温暖的钢铁意志屈服了,屈服了,而她却仍然凶恶地呆在那里,充满了腐蚀作用,急于想造成他的毁灭,仿佛是某种残酷的、具有腐蚀作用的盐基,包围着他最后的一点生命,正在设法毁灭他,在那亲吻之中把他完全毁灭掉。她的灵魂在胜利之中熔成了灿烂的结晶体,他的灵魂却在痛苦和毁灭之中慢慢消融了。她就这样搂着他,这被消耗掉,被毁灭掉的牺牲品。她已经胜利了:他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16]

他的真正的情妇是那个机器,威尼弗雷德的真正的情人也是那个机器。她,威尼弗雷德,也非常崇拜这种不纯洁的抽象,这种物质的机械作用。在那里,只有在那里,在那大机器中,在那为大机器进行的活动当中,她才能脱出人的感情对她的牵挂和给她带来的屈辱。在那里,在那掌握着一切活的、死的、无知的、可怕的、物质的机械结构中,在为它服务的活动中,她才能达到她的最甜美的境界,获得她的最完美的和谐,她的不朽。


[17]

她对威尼弗雷德的冷淡情绪决不会再有所改变。她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要从此结束了。现在,她在她的女教师的行动中只看见粗野和丑陋。她在她身上只看到一身像泥土一样毫无弹性的肌肉,而且那肌肉让她想起了史前的那些大爬虫。有一天,她的舅父汤姆从外面灼热的阳光下进来,因为走了很多路浑身发热。这时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的手又湿又热,和他握手简直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身上也带着那沼泽地的气味,给人一种湿漉漉和臃肿的感觉,同时也带着沼泽地的那种黑乎乎的令人恶心的气息,在那种气息中,生活和腐烂是合而为一的。


[18]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家去。家里也没有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说,她只不过是为了装作很正常罢了。她和谁也不愿谈话,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可是,在这一片落日的余晖之下,她必须往前走,孤独地往前走,因为她知道在人世中有很多可怕的东西,现在正要把她毁灭掉,她已经和它展开战斗了。但是一切也只能如此。


[19]

对他自己,他具有一种使他心醉的富饶的感觉,他更感到他所生存的无边的黑暗具有无限的生殖力。至于所有的人的那种木偶般的形态,他们的木头一样的机械的声音,他距离它们都非常遥远。


[20]

她的心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没有了心。她知道,她不敢向它们走近。那集中在一起的捏成一团的马群的腰部已经获得了胜利。它不安地活动着,等待着她,知道它自己已经胜利了。它不安地活动着,那是一种等待着胜利的不安。她的心已经不存在了。她的肢体也已经融化了。她已经像水一样完全溶解了。一切坚强的巨大的力量都存在于这个马群的巨大的身体之中。


[21]

这彩虹耸立在大地之上。她知道,那背着硬壳各自在这腐烂的世界爬行的下贱的人们都仍然活着,知道这拱立在他们的鲜血之上的彩虹将会在他们的精神中获得生命,知道他们将会抛弃他们的趋于分解的坚硬的外壳,而那新的、洁净的、赤裸的身体将会在一种新的嫩芽中重新生长出来,这新的生命将会在自天而降的清新的光明和风雨之中得到培育。在那彩虹之中,她看到了大地的新的结构,看到那脆弱的腐败的房屋和工厂全被一扫而光,看到这个世界将以真理作为它的活的支架重新建立起来,巍然屹立在苍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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