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罪与罚

书名:罪与罚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1]

他先前那种惊讶的心情现在逐渐变为恐惧了,仿佛有一阵冷气打他的背上溜过。他知道了,突然出乎意外地、完全出乎意外地知道了,明晚七点整,丽扎韦塔,老太婆的妹子,她那独一无二的伴侣将不在家里,那么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独个儿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有几步路了。他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走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他什么也不思考了,他完全丧失了思考力。可是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他再没有理智的自由,再没有意志,一切都突然确定了。


[2]

“年轻的新生力量因为得不到帮助而枯萎了,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皆是!成百成千件好事和倡议可以利用老太婆往后捐助修道院的钱来举办和整顿!成千上万的人都可以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可以免于穷困、离散、死亡、堕落和染上花柳病——利用她的钱来办这一切事情。把她杀死,拿走她的钱,为的是往后利用她的钱来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你觉得怎样,一桩轻微的罪行不是办成了几千件好事吗?牺牲一条性命,就可以使几千条性命免于疾病和离散。死一个人,活百条命——这就是算学!从大众利益的观点看来,这个害肺病的、愚蠢而凶恶的老太婆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蟑螂罢了,而且比它们还不如,因为这个老太婆是害人精。”


[3]

他心里已经没有有意识的反对了。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执地、盲目地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琢磨这些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一切都一下子就决定了。这最后一天对他起了几乎是机械的作用:仿佛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从地,用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把他拉走了。仿佛他的衣服的一角被车轮轧住了,连人带衣都被拖进车子底下去了。

开头——其实是在很久以前——就有一个问题引起了他研究的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犯罪行为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为什么几乎一切犯罪者都会留下显著的痕迹?他逐渐地得到各种不同的、新奇的结论。依他看来,最重要的原因不在于犯罪行为不是消灭物证所掩盖得了的,而在于犯罪者本人;犯罪者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个犯罪者,在犯罪的时候,都丧失了意志和理智。相反地,正当最需要理智和细心的时候,他的意志和理智却被幼稚而且罕见的粗心大意取而代之。他深信,这种理智的糊涂和意志的衰退像疾病一样控制着人,并逐渐地发展起来,在犯罪前不久发展到了顶点;在犯罪的时候,那种情况仍旧不变,在犯罪后还要继续若干时候,这要看每个人的情况而定;以后就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的。问题在于,疾病产生犯罪行为呢,还是犯罪行为本身,由于它独特的性质,常常引起一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觉得他还没有能力解答这个问题。

得到这样一些结论的时候,他认为,拿他本人来说,他进行这个行动的时候,是不会发生类似的现象的。在进行他的预谋行动的时候,他绝不会丧失理智和意志的。唯一的理由是,他进行这个预谋的行动“不是犯罪”……我们撇开他达到最后决定的那个过程不谈,因为我们已经扯得太远了……不过我们得补充一下,在他的头脑里,这个行动中具体的、纯物质上的困难只起了次要的作用。“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理智来对付这些困难,等到完全掌握了一切情况,这些困难在适当的时候就会迎刃而解……”可是行动还没有开始哩。他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那些最后的决定。当钟打起来的时候,情况却完全变了,变得有点儿突然,甚至差不多是出乎意料的。


[4]

如果看门人问他:“有什么事?”他也许会把斧头直接交给他。但是看门人又不在屋子里,他赶快把斧头放在长凳下面原来的地方,甚至拿木柴照原来的样子把它遮住。


[5]

“如果你干这件事当真是一种蓄意的行为,而不是由于一时糊涂,如果你当真抱着一个明确的、坚定不变的目的,那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连那个钱袋里藏着什么东西也没有瞧过一眼呢?你为什么连你拿到了些什么东西,为了什么而忍受种种痛苦,并且有意识地去干这种卑鄙龌龊和下流的勾当也不知道呢?可是现在你要把这个钱袋连同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儿扔入水里,而这些东西你看也没有看过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6]

“在寒冷、昏暗和潮湿的秋天晚上,我爱听人们在琴师伴奏下唱歌,一定要在潮湿的晚上,那时所有的行人脸上都带苍白发青的病容;或者在天不刮风,湿雪笔直地飘落下来的时候,那更好。您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瓦斯灯透过湿雪闪耀着……”


[7]

“我在哪里读到过:有一个人被判了死刑,一小时后就要执行,他这样说或想道:如果他必须在高耸的峭壁上或在一块只容两脚站立的弹丸之地过活——而周围是一个深渊,一片汪洋;永远是漆黑一片;永远是孤独无依;永远是狂风暴雨;——他还是愿意在这块一俄尺宽的地方站一辈子,站一千年,永久地站着——即使这样过活也还是比马上死好!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只要能活着!……这话一点不错!天哪,这话一点不错!人是卑鄙的!因此管他们叫卑鄙东西的那个人也是卑鄙的。”


[8]

“我告诉你,你们没有一个不是空谈家和吹牛大王!你们稍受挫折,就会大惊小怪,像母鸡下蛋一样!甚至在这方面也学别人的样。你们没有独立生活的迹象。你们都是鲸蜡膏做的,你们血管里流的是乳浆,而不是血液!你们当中不论哪一个,我都不相信!在一切情况下,你们首先仿佛都不像个人!”


[9]

“老太婆,这也许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这个老太婆!老太婆只是一种病……我想尽快地跨过……我杀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则!我破坏了一个原则,但跨没有跨过去,还是停留在这一边……我只会杀人。而且我似乎也没有能力干那种事……原则吗?那个傻瓜拉祖米兴刚才为什么骂那些社会主义者?他们也是爱劳动的人,也是买卖人;他们为‘公众谋福利’……不,我只能活一次,不能活第二次,我不愿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来。我要自力更生,不然的话,还是不活好。那么怎么办呢?我只是不愿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来,而坐视我的母亲挨饿。说什么‘我搬一块砖头去建立普遍的幸福,因此我心安理得。’哈——哈!你们为什么让我溜走。要知道,我只能活一次,我也要……唉,从美学上看来,我不过是只虱子,”他补充说,突然疯子般狂笑起来。“对,我当真是只虱子,”他幸灾乐祸地尽想着这个念头,继续往下说,一边把这个念头反复地咂摸,玩弄着取乐,“第一,只因为我现在断定我是只虱子;第二,所以我整整一个月来麻烦着仁慈的上帝,叫他做证人,证明我干这种事并不是为了个人肉体上和性欲上的满足,而是由于一个崇高的和有意义的目的——哈——哈!第三,所以我决意在实行我的计划时做到尽可能公平合理,注意重量和尺度,进行计算:我从所有虱子中挑选出最不中用的一只,杀死了它,决定从她那儿拿走我实行第一个步骤所需要的钱,不多拿也不少拿(这样,余下的钱,可以按照死者的遗嘱捐赠给修道院——哈——哈!)……所以,所以我十足是只虱子,”他又咬牙切齿地补充说。“因为我本人比起那只被杀死的虱子来,也许更可恶、更下流,而且我有预感:我杀了它后,会对自己这样说的!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跟这种恐怖相比吗!啊,庸俗!啊!卑鄙!……哦,我是怎样理解‘先知者’的,他手执马刀,坐在马背上:安拉吩咐,‘发抖的’畜生,你必须服从!‘先知者’说得对,说得对,当他在当街一处地方架起了一排炮,轰击无辜的和有罪的人时,甚至连解释也不解释一下!发抖的畜生,你只要服从好了,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分内的事!……啊,我决不,我决不宽恕那个老太婆!”


[10]

“鬼——这可以说是另一些世界里的碎片和断片,是它们的基础。健康的人,不用说,没有理由看见鬼。因为健康的人完全是这个世间的人,所以为了生活的圆满和合乎风习,只得过尘世的生活。可是一旦得了病,凡人的正常状态一旦遭到了破坏,那么接近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立刻就出现了。病得越严重,跟另一个世界的接触就越多。所以,当人临终的时候,他就径直地转入那个世界去了。”


[11]

“我们常常认为永恒是一个不可知的概念,一个硕大无朋的、庞大的东西!为什么一定是硕大无朋的呢?您要知道,它也可能不是这样的东西,而是一间小屋子,像乡下的一间被熏得墨黑的浴室,各个角落里都布满了蜘蛛网,这才是永恒。要知道,我有时觉得永恒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12]

“难道你以为,我像个傻瓜不假思索地去的吗?我去的时候自以为很聪明呢,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被毁了!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也不知道,比方说,如果我反省一下,或者质问一下自己:我有没有权利掌握权力?那么我就会明白,我没有权利掌握权力。或者,如果我提出一个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么我就不会把人当作虱子。而只有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或者根本没有发生这个问题的人才认为人是虱子……如果说拿破仑会不会去的问题使我苦恼了那么久,这是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这种空谈的痛苦,索尼雅,我很希望摆脱这个痛苦:索尼雅,我毫无理由地杀人,为自己、为我个人而杀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欺骗自己!我不是为了帮助母亲而杀人,——这是废话!我杀人不是为了取得金钱和权力,想要做人类的恩人。这是废话!我不过是杀人!我杀人只为了自己,只为了我个人。杀了人后,我会不会成为谁的恩人,或者会一辈子像蜘蛛一样,把一切东西捉到网里,从它们身上吮吸活命的血,在那个时刻,我应当是毫不在乎的!索尼雅,我杀人的时候,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这一切我现在都知道了……你要了解我:如果我那样思考问题,我决不会再杀人。我必须弄清楚促使我出此下策的另一个问题:当时我要知道,要快些知道,我同大家一样是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越过,还是不能越过!我敢于俯身去拾取权力呢,还是不敢?我是只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利……”


[13]

那时他什么都能忍受,甚至于羞耻和屈辱也能忍受。但是他严格地检查了自己的行为,他那颗变得冷酷的良心在他以前的行为中,除了人人都能发生的极平常的失策以外,找不出任何特别可怕的罪行。他所以觉得害臊,正是因为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由于非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命中注定,才这么无缘无故地、不可挽救地、麻木地、糊里糊涂地毁灭了。如果他多少想要使自己良心上过得去,那他就得服从或屈服于某种“荒谬的”判决。

如今无端的、没有目的的忧虑,往后一无所获的不断牺牲——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面临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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