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手卷

书名:手卷

作者:西西

[1]

对于水,人们在不同的时刻,采取不同的态度,有时容纳,有时排斥。比如说,口渴的时候,人们喝水,让水进入体内;可是下雨的日子,人们却又撑起伞来,把水拒斥体外。


[2]

风季过后,人们纷纷回复自己的梦境,他们梦见豆腐纸鸢、漫天雪花、轻盈的蝴蝶、漂泊的蓟草冠毛,甚至有人梦见浮城长出了翅膀。然而人们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牢牢地固立在浮城的土地上。而土地,竟然长出一种奇异的植物来,那是世界上、生物界中从来不曾见过的鸟草。

浮城的城内城外,到处一片青绿,溪水两岸、山坡谷地、园林花圃,长出了萋萋墨绿色的鸟草。那是一种殊异的植物,扁平的叶子,却长成鸟儿的形状。人们摘下一片叶子,可以清清楚楚地辨别鸟的头、鸟的嘴巴和鸟的眼睛,连叶面也长得很像鸟儿的羽毛。微风拂过,草丛里传来簌簌的响声,仿佛拍翼的飞禽。

鸟草形状像鸟,但本质上是草,所有的鸟草,叶子上的鸟儿都没有翅膀,人们说,如果长了翅膀,草叶都能飞行,那时候,浮城的天空中满是飞翔的鸟草,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是鸟还是草,是动物还是植物。


[3]

室内有一个衣橱,她拔开门,觅得五个衣架。她在橱门的背后发声问我可有把衣服悬挂起来的习性,我拍拍双掌表示我并没有行囊;她掀起衣箱的上盖,揪出一双丘陵起伏的拖鞋换上了,随着在每个衣架上吊起一件衬衫。我的朋友以指节轻轻拍击窗栏,隔着玻璃和松树的针刺,打着呼唤我外出的手势,我即时转身邀请猬加入我们的漫步行列,一起去看山看树,她断然拒绝了。她推上橱门后立刻忙于把坠在床顶上的蚊帐抖落成一匹瀑布,并且选择好一个妥适的位置,对正光线的来源检查细纱麻纺经纬间的洞孔。我把门匙留在桌面,掩上门后,和我的朋友并肩穿过松林和练靶场。


[4]

向晚时分,我们在空场上烧烤食物。猬凝坐在我正面对方,相距炭火甚远。仿佛她的整体是一枚易燃的纸引子,被火一灼,就会熊熊地焚烧起来,爆裂一丛光团,迅速失却。

她握着烤叉的短木把手,叉尖铺展着一块形态暧昧的肉片,默然端坐成一种河畔垂钓的姿态。白日完全沉没后,她总共才烘烤了约三至五片那类的肉食,一直迟迟地旋着叉子,重复在金黄的皮层上涂上蜜糖,如同那火上所焙烤的,是一件必须经过细意釉染的陶器。

我对她述及漫步和看树的过程,指着脑后的群山讲起我的朋友和我适才所做的户外活动。山的背面是肩连肩的岭,某一座山脊的陡坡上挂着一道数百级长的天梯,之后是一道连贯两崖晃荡的索桥,我们曾彼此携牵着手,相互扶持,都安然渡过了。我让她知悉我们稍后的时间将在另一个空场上放孔明灯,她并没有一点兴奋的示意。

烧烤场的天幕上不久浮现一幅星图。来参加野火会的人逐渐返退林后,炉火亦灰白起来。围坐在邻近的一簇少年也离散了。临行的时候,他们把纸屑和废盒拖入火中,其中有一个胶袋,立刻皱缩为一摊冒出无数固体泡泡的糊浆,炭面上弥漫出一层浓浊的乌烟。猬从宽阔的衣裳中掏出一个防毒面罩套在头脸表面。夜渐沉深,我因此不能把她辨识。


[5]

她拴上玻璃铅窗后再掩闭了木纱窗,并且扯拢双幅交叠的布幔,所有的松果和窗外的飞蛾遂溶为布纹上染印的灿烂。猬已经走进一件熨折得平柔的睡眠裙衣,倚在沙沙的凉风机前,以多量的防蚊水倾倒于掌心,抹向手臂、颈项和足踝各部。

我和衣俯伏床面,穿着我此行唯有的棉质衣衫与粗布厚裤,赤着脚板。当我垂下头,我可以瞥见床底从松岗带回来的一个瓶,瓶内的萤火虫揖揖扑翼。

我对猬道了晨早降临的计划:我的朋友和我将编扎一只木筏,推向沙滩对面的小岛去。是在午后,我们立在断崖上遥见那是一个奇异的人迹罕至的岛屿,目睹一群蓝色的大鸟自浓郁的树顶上飞起。我重新邀请猬来分享登临一座陌生的岛的欢欣,她再次拒绝了。

她从衣箱内曳出一幅巨大的被单以及一圆卷尼龙被,沉进蚊帐内去。她在那里蠕动了好一阵才静寂下来。陷于灰蒙蒙的纱帐里的猬,竟像眠在一只茧里了。

猬并没有灭灯的意图。我从床底下移出盛萤的瓶子,启门步出槛外,把它置放在石级上。瓶盖旋开后,我看见松叶间明灭着高低流徙的光点,隐约浮动如一条河。


[6]

室内的冷空气凉度极酷,我推门进入之后连连打着喷嚏。猬略偏于墙角,靠窗而坐,蓬着一方垂璎珞的披肩,十指操作着交结的针枝,不停编织着一丛粗厚的毛织物。

那些习箭的戴帽少年在窗外侧身斜立草地上,背着一个个长条子形如袜管的箭囊,内里倒置着箭束,露出一截截彩羽。草场的另一端,竖立着三个木架,上面搁着靶,圆圈的正中是鲜耀的原色,许多箭支疏落地钉在圈外的白色框上,有一两支箭,斜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插于草叶间,有点像一朵朵花了。

离营的哨子响过之后,猬突然从衣箱中翻出一袭铿锵作响的盔甲交给我,她径指窗外的射场认为我显然没有什么可以护卫自己。我致谢了她的好意,坚持要她把这奇颖的礼物收回,我告诉她这是不必要的,因为我并没有仇敌。她动用了整张脸塑造了一个诡异的微笑,然后把盔甲纳回箱内,覆上了盖子,接着抽出一顶遮阳的阔边草帽压在眉上。


[7]

我们问:你们爱老师吗?你们傻傻说:爱。仿佛一群椰菜娃娃哩。这爱,是从清洁的心,和无亏的良心、无伪的信心,生出来的。椰菜娃娃不会有这般的感情。我们再问:你们愿意帮助老师吗?你们又傻傻说:愿意。于是就说定了,如果你们爱老师,愿意帮助老师,明天都不要回学校来上课。


[8]

是我对你们说的,捡拾一些树叶回来。这时候正是春末,你们有两个礼拜的复活节假期。春风轻轻吹,吹到草丛里。你看见百合花里坐着复活的人么,他的相貌如同闪电,衣服洁白如雪。


[9]

我没有遇见落叶,我无法捡拾。我实行摘采,四顾无人,做出鼠窃的行径。节日之后,我提着一个布袋,里面塞满桑叶与茑萝。小宝宝,快睡觉,足够你们喂肥爬满草蔟的春蚕;饮石泉,荫松柏,足够你们编织山鬼的薛荔衣裳。


[10]

你不能够回到我的班上来了。明知徒劳,所以止步,我没有去见白眼珠,我只落得愤然离去。喷火兽,喷火兽,我的剑荚呢,我的刺葵呢。我的一生从来没有辉煌过,壁虎。

能够再见你,我感到高兴。相隔七千多个日子,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北方。我几乎完全不认得你了,但你的笑容我从未忘记。清清楚楚的是你,坐在课室的第一行,裹着重重的围巾;一头惇慵的树懒,从节果决明树上滑下来,染就一身蔚丽斑彩。

你来看雪,是么?

我们出外看雪去。

你的围巾呢?

外面,很冷么?

真正的冷。

我们都还没有遇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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