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远处的拉莫

书名:远处的拉莫

作者:胡迁

[1]

他把领带扎好,又扯了下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个普通的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数不清的毛孔浮在鼻子上,不知道里面塞着什么东西。他有一个妻子,每个人都有一个妻子。现在她躺在床上,棉被的一角折叠了起来,露出腹部长条形的脂肪。但他责怪不了这件事,他的腹部也有,不止一条,三条萝卜粗的脂肪摆放在那儿,永远不会动,也永远不会小,至少这辈子不会。他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肥胖掌控着他们全家,当他说你去跑会儿步吧,他的儿子会说你为什么不跑,他说跑步会对你非常好,他的儿子会说那也对你很好但你为什么不去跑?他曾经买了一整套跑步用的东西,速干短裤、背心、跑鞋、套在胳膊上的包。他穿戴齐全后走到马路上,不知道怎么跨出第一步。所有的路灯都开着,远处的楼房看起来距离有几公里,但所有的事物都那么遥远。他走回家,把那些东西都扔进衣柜里,等着第二天,他的妻子骂骂咧咧:你又搞乱了我的衣柜,你又搞乱了我的鞋柜,你所有东西都放在不该放的位置,你的儿子已经胖得走不动了,他又打了一个同学……他会坐在办公室里,桌子上摆放着成叠的广告提案,年轻人自信满满地把他们的想法打印出来,堆到他的桌子前。他还会走到会议室,那些被捏得变了形的矿泉水瓶,那些沾着手汗的笔,幕布上投放着PPT,一个人的头发被投影照出几块清晰的色块。他的儿子在学校的操场上站着,所有的运动鞋都贴在塑胶跑道上,几个人在教学楼下打着篮球,他的儿子同他一样不知道怎么跨出第一步。他们已经不会行走了,即便在去旅行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来到了柬埔寨,一片历史悠久的废墟,只允许穿长裤。他找到一块大石头,在那阴影里坐了下来,但还是满头大汗。在机舱里,飞机上提供的食物吃不出味道是因为气压。而坐在这里,所忍受的一切,也许也都是因为气压。只有气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时,人类才会没有问题,眼前才会没有任何障碍,但只要气压不是这个数字,就随时随地都可以感觉到肚子上的那些脂肪在生长。


[2]

他从车窗里把猪头给我塞进来,我抱着,放到副驾驶座上,真是一个冻僵了的猪头,在巡逻车里待了半天也没有提高点温度。

之后我开始赶路,一路上,两旁还是可以看到切割开的巨大岩石,还有数不清的雪片,如同热带的萤火虫群在前面闪着光。我在猪头下垫了塑料袋,防止浸湿椅子。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后来我把围巾也给它缠了上去,这样车里看起来不会那么可怕,但总不至于有捕梦网那么可怕。


[3]

我喜欢庸俗的女人,以前还没有发现,但现在我很确定了。要说归结到容貌、性格,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根本不是。我只是喜欢庸俗的女人。她们考虑事情的角度差不多,有时候她们很聪明,但程度不会超过算清五毛钱的账。我很鄙视自己这一点,但不能控制。一开始我总以为是什么特别神秘的缘由,最后结果都是,我发现我们的生活就是坐在那儿,她可以做一晚上毛线球,我就在一旁刷手机,从下午到凌晨,之后我会打开窗户,如果有啤酒我也会开一瓶,站在窗前就好像发现了什么可悲的事情一样。其实一直如此,可能我三岁时就已经这样了——喜欢庸俗的女人。我们互相讲着社交网络上看来的笑话,就跟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再开怀大笑。有时我能笑得哭出来,但是没办法,我好像只能做这些事。比如她洗澡时会放三五年前的流行音乐,我听了也会很伤感,眼前浮现一个涂着星空眼影的过气女歌手,她一开口台下的人就开始哭,我听了也想哭,但其实我没什么好哭的。等她洗完澡走出来,我看着她,目光里都是她,天啊,这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了。就是这样的。起码今天就是这样的。


[4]

看着炸鸡排我总会想起小时候,街口那家香味可以飘几百米远的炸鸡腿,鸡皮焦酥,我总会想起来,但一点也不想吃,我会想起那个口感,但是现在摆在面前也不会吃的。我跟她会聊起童年的食物,她跟我讲各种春卷。这是个完美的话题,情侣们凑到一起,聊起童年的食物,有时争吵起来,伴随着甜蜜的微笑。有时半夜突然跑去哪个地方满足地吃上一顿,两人再笑逐颜开地回来。

我发现厕所的地漏下水非常慢。


[5]

我用拖把堵住那个出水的小口,木门的两块板子开胶了,水就从最下面的缝隙里流出来。但是水从哪里进入到门里,我怎么也想不清楚。我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这个浴室的结构,想象着水怎么从被挡住的浴室,抵达厕所的门板里面。在她洗澡的时候,我举着拖把堵着两块门板间的缝隙,隔一小会儿就在马桶上挤一下拖把。我一边听着过气的流行音乐,一边站在那儿握着拖把。我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是不是还在做这件事,但也许我过几天就会搬走了,也许下个月,但在此之前,我估计每天都要站在这里,靠在拖把上,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只是当我把男子偶像团体,或者叫少年偶像团体,过气女歌手,容光焕发的少女这些事物放到一起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住在对面的男人幽深的井一般的双眼,我认为他可以看到我站在这里,因为我好像可以看到他还在开着门抽烟。我贴在猫眼上看了一眼,门关着,我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6]

这个地方像一个肥料厂,这些桌子、椅子、床单,全是混在一起发酵的东西,我一天也不能多待了。她还不知道。我还能坐在沙发上爱抚她的脑袋,她觉得我非常完美,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她也非常完美。完美的男人和完美的女人在一起,有机会可以生出一个完美的孩子来。但也许是个嘴歪眼斜的小孩。没关系的,那也一定是个完美的小孩。所有的小孩都是完美的。

我们去吃了烤牛肉,喝了百香果鸡尾酒,完美的夜晚。


[7]

以前我站在海边,海浪总是以差不多的形状滚到岸边,我和她说的废话也差不多是这样,一层层的,几乎相同,细看有点不一样,但没关系,就是不停地滚到岸边……直到我开始犯起耳鸣。


[8]

我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那个毛线兔子,我朝天花板上扔去,它弹了下来,我朝衣柜上扔去,它又弹了回来,真好玩。

它弹了几次之后,滚落到床底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来,不然她回来会抱怨。我跪在床边,用手够着,却够出一个纸箱子,是扁平的,有一平方米大小的箱子,应该是装电脑的,床底下还塞了别的形状的纸箱子,我打开一个,看到里面有几百个毛线柴犬、兔子、猫,它们堆在一起,密密麻麻。

一股巨大的恐惧迎面撞过来,我像是被卡车顶了下,在快要歪向地面时,我立即尝试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来不及带走任何东西。


[9]

“你暴露了自己就是一个虚弱的狗屎,你背靠着墙,但所有人都看到了,每个人都能看到,你虚弱又冷酷,带着你那点可怜的回忆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哪怕去郊区挖个洞。”

“总是这样的,你以为有一条路径,可以割着草就走过去,路上总要找点事干,一边擦着汗一边跑过去,然后一个号啕大哭的人等着你,看你怎么比他还出糗。”

“我们开辟一片沼泽,在上面建个家,但从哪儿开始呢?从你活着最糟糕的部分开始吧,那里的养料可以长出最好的荆棘来,每一根刺都毫无保留地扎在身上。”

“可是这漫长的不可解释的当下,奔跑着的野狗,裂缝的建筑物,还有一群人吞噬着另一群人,胳膊从背上长出来,一对对的男人和女人舌头打着结。还有打折,所有事物都在打折,七折,六折,带回家里,窗台挤满了灰烬,好像整栋楼的人都死去了很久。”


[10]

走了没一会儿,我就有一种感觉,会有龙卷风过来把我吹上天,然后不知道从另一个什么地方摔下来,但摔不死。我可以在那个新的地方捡到点废铁,就跟十来岁的小崽子一样,拿着废铁去卖点钱,度过充盈的一天,因为龙卷风带来的充盈的一天。漫天的水母、鱼卵、海星,还有一只在远处的眼睛,它怜悯地看着我并且甩出几滴带着腥味的眼泪。


[11]

“所有的设置都趋向于完美,比如之前我因为打三国杀没有接到那个电话,几年后让我陷入困窘。比如昨天,我实在看不下去那场球赛,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比如一年前,我遇到你。现在你在这里,因为有个混蛋总是骚扰你,你为了不继续纠缠不激怒对方就来了,到了这个亭子。你看多完美,每一个糟糕的设置都通向此刻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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