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吃火

书名:吃火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1] 洪水之后,我们

鱼儿一定正在 我们之下的森林中游泳, 宛若群鸟,飞于树间 而一里地之外 城市,宽阔而安静, 横卧于不为人知的、遥远的海底。


[2] 城市规划者们

没什么比 一台电力割草机的理性悲号更粗暴 在受挫的草地上切出一行笔直的刈痕。

那是被城市规划者们 有着政治阴谋家疯狂的面孔 散布的不能勘察的 领土,互相隐瞒, 每个人都处在他拥有的私人暴风雪中; 推测着方向,他们绘出 昙花一现的路线坚定如木制边框 在消散的白色空气中的一面墙上 追踪着恐慌的郊区 秩序在积雪温和的狂暴中。


[3] 圆圈游戏.三

当我们晚上 给他们朗读 巨瓶的传说,森林里 秘密的背叛 与野蛮的死亡, 他们几乎没有听; 一个打着哈欠坐立不安;另一个 咬着一柄锤子的 木把手; 最年轻的一个检测 他脚趾上一条细小的划口, 我们困惑 他们怎能活着 却完全无所畏惧 以至毫无兴趣 当最后的剑 划穿垂死的英雄。


[4] 圆圈游戏.四

因而现在你描画我 像一条国界 或一线陌生的新皱纹 在你自己熟稔的皮肤上 我却被固定住,被粘好 在这个房间展开的 地图上,在你精神的陆地 被你眼睛的 淡蓝色图钉 钉住


[5] 圆圈游戏.六

他们是那种 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圣诞卡: 从他们快乐的壁炉 和用缎子做的丝带 那土里土气的欢笑的颜料下面 廉价的纸质显露出来


[6] 圆圈游戏.七

当我们躺着 胳膊挽着胳膊,既不是 结合也不是分离 (你的观察将我改变 成了一座骨头监牢里 没有骨气的女人,被兜底翻遍的 荒废的堡垒), 我们的嘴唇移动着 几乎与他们的歌唱合拍

(孩子们纺织 一所圆形的玻璃监牢 在温暖的空中 用他们细丝般的 昆虫嗓音)


[7] 内地之旅

你的鞋掉在椅子下的黑莓中间 它本不该在那里;透明的 白蘑菇和一把水果刀 搁在厨房的桌上;一个句子 穿过我的小径,湿漉漉如一根原木 我确信昨天我就走过了


[8] 一些木头和石头的物体.一

只有为数极少的图腾残存 为我们而活着。 虽是路过, 但通过玻璃,我们注意到 烧焦的牧场上那些死树 沼泽地里漂得发白的枯根。


[9] 与静物抗衡

这些橙子的沉默 (阳光与暗笑) 令我想要 猛地拧一下你使你说话; 现在我就要砸开你的脑壳 像砸开一枚核桃,劈开它如同劈开一只南瓜 为了让你交谈,或者向内部 瞥上一眼

(在你的头颅 内部有着高山 花园和混乱,海洋 与飓风;房间的 固定角落,曾祖母的 肖像,一种特别的 暗色窗帘; 你的沙漠;你的私人 恐龙;第一个女人)


[10] 一个地方:断章.二

我 站在门口 站在这个支点上 这平凡却 严格的内在秩序 与随意散布或 被阻塞聚合 的事物:路边的沟渠;风中 干枯的芦苇;平坦的 潮灌木,灰色的天 支撑其微妙的平衡 扫荡着外部世界。


[11] 殖民者

至于我们,在他们到来 之前,在这么多 青绿色的世纪里,被鲨鱼 撕咬后堆积到一块儿: 他们在内陆发现了我们,搁浅 在岩床的一条山脊上,界定了我们自己的岛。 从我们没有关节的 骸骨(如此 混杂,像一具 尸体), 他们假设了狼的存在。

我们 依然是支撑 这些陆地苦涩的海水。 如今,马儿放牧 在这排肋骨的篱笆内,而 孩子们奔跑,带着绿色的 微笑,(不知道 这是哪儿)穿过 我们张开双手的田野。


[12] 彼国动物

公牛,用鲜血绣花 死亡也被赋予了 一种优雅,像一些喇叭,他的名字 被印在身上,如纹章标记


[13] 女房东

她无处不在,气味般到处侵袭 在我的门槛下鼓胀; 她统辖着我 粗陋的三餐,她生产 光线,为我疲劳的眼。 从她那里,我租到我的时间: 她关门砰砰响 而我的日子就像那些门。 没什么是我的 而当我梦到勇敢的 逃跑者的形象穿过雪地 我发现自己总是 行走在一张辽阔的脸上 这张脸是女 房东的,于是我大叫着醒来。

她站在那里,一种喧嚣的真实 挡住我的去路: 不可改变,一块 名副其实的厚板, 密实如熏肉。


[14] 读报也危险

每当我在沙箱中建造 整洁的城堡, 这些草率的深坑 就被压平的尸体填满了 而当我梳洗停当 步行去学校,我的双脚 踩在水泥的裂缝上 触爆了红色的炸弹


[15] 一个拓荒者渐渐严重的疯狂举动.五

许多年 他垂钓一个伟大的幻象 播种的钩子晃来晃去 引诱着那浅浅的 地表下的根须。 就好像 迷人的巨鲸挂着一枚弯曲的 别针。此外他还认为 在那个国家 只有虫子在咬啮着。


[16] 一个拓荒者渐渐严重的疯狂举动.七

在他的海滩,他的空地, 丛生的波浪 破碎在他的脚边,他预知了 崩溃 而最终 通过双眼 通过他的努力 主体与客体间的紧张 被扯成碎片, 以及这绿色的 图景,这未命名的 鲸鱼的侵袭。


[17] 为弗兰肯斯坦博士而作的演说辞.九

我是个憔悴的猎人 为他的样板所必需, 潜伏着,咬啮皮革。


[18] 背景布致牛仔

星光闪烁的牛仔 离开近乎无聊的西部 闲逛,面带 瓷器般的咧嘴笑容, 你用车子牵引一只纸制的 仙人掌,身后拖着根细绳子, 你天真如一只浴缸 装满了子弹。 你正直的眼神,你简明的 响指 大街上的人丛里混杂着恶棍: 当你走动,你前面的空气 就开出了靶子的花 而你身后遗留了一个英雄的 凄凉踪迹: 啤酒瓶子 粉碎在道旁 鸟儿的头骨 在落日中漂白。

我是你骑马奔向的 地平线,是你永远不能拉拢的事物


[19] 越来越

越来越频繁地,我的锋芒 溶解了,我成了一个愿望 想要吸收世界,包括 你,如果可能,通过皮肤 像一株有氧的、冷色系植物的把戏 并以一种无害的绿色燃烧为生。

没有任何理由,只有 一条饿得要死的狗关于骨头的逻辑。


[20] 第一批邻居

(这个穿一条红色碎布 衬裙的女孩,嘲笑我烤焦了面包 回到你所来的地方去吧 我绷紧双唇;知道英格兰 如今已不可企及,它已沉入大海 还没有教过我使用洗衣盆) 习惯于成为 一个二等残废,期望做些 无能的评论, 琐碎而笨拙的手势 (问问印第安人 那一根木棍上蹲着的东西 被火烤干了:那是个癞蛤蟆吗? 真气恼,他说不不, 鹿的肝脏,非常不错) 最终,我长出了一种带裂痕的防水油布 皮肤;我克服了带有陌生 含义的毛毛雨,只把它 看成纬度的缘故: 某种需要忍受 而非惊讶的食物。


[21] 两种火焰

我把他们裹好,带他们 出门到了雪地里。 然后我试着营救 他们关于房子被烧焦的 梦的残留:毯子 暖和的衣服,安全的 烤焦的家具和他们一起被抛在 一片白茫茫的混乱里。

(每个庇护所都令 我们失望;每个危险 都成了一个避难所) 而那些烧焦的标记 如今被遗弃在我们试图 种植的事物周围


[22] 一个年轻的儿子溺死

他的双脚在堤岸上滑动, 水流推动着他; 在漫涨的水中,他与冰块和树木打着漩 并被投到远远的水层里, 他的脑袋,一颗探海球; 通过双眼薄薄的玻璃泡泡 他向外看,不计后果的冒险者 在一处比天王星更陌生的风景里 我们都已去过那里,而且有些人还记得。 一场意外事故发生了;空气被锁住, 他被悬挂在河里像一颗心脏。 他们重新找到这具被淹没的躯体, 从那些推推搡搡的原木当中, 身上带着竿子和吊钩, 他本是我计划的界标和未来的海图。


[23] 移民

我看到他们出现 从这散发着呕吐气味货舱里 大批滋生,虚弱,他们的皮肤因旅行 而灰白; 当他们步入海滨 古老的乡村后退,变得 完美,拇指甲城堡被保存 如同胆结石保存在瓶子中,城镇 缩小,在山腰上 一块精致的镇纸的内径尺寸。


[24] 回顾1837年的战争

那段历史(那热气球般膨胀 的希望的清单,各种侥幸, 荒蛮时期,如降落伞般被紧抓的 蛮干和错误)


[25] 偷猎者布赖恩

在这延伸的片刻间 子弹滑翔在它的速度线上 我的心灵如同马蹄般天真地跑动 上帝只是由他的造物组成的么? 我时常死去,而非死了多次。


[26] 来自地下的再思考

我被几十年陈旧思想 所淤塞的心脏,仍然祈祷 哦,推翻这玻璃的自大,没有火焰的 被固定的巴比伦,祈祷 通过地下土层 到达我木制的化石上帝。

当它们急忙穿行 而过,筑巢在柔软而邪恶 多情又不设防的哺乳动物之侧。


[27] 小屋

要是我回去 去到森林的那片空地 这房子便会立即燃烧并 在我内心坍塌 像个纸板箱那样瓦解 被扔进一堆篝火中,记忆中的夏日 噼啪作响,我那更早些的 自我在火光中显出轮廓。 在我的头脑里剩下的 将会是变黑的焦土:事实。


[28] 地下的程序

如果你活着,你将能够 看到他们,当他们像风一样游荡, 像我们村庄里依稀的声音。你将 告诉我们他们的名字,他们想干吗,谁 因为遗忘了他们而惹怒了他们。 对这个礼物,对所有礼物,你一定 要忍受:那些来自地下的人 将永远和你一起,嘟哝着他们的 抱怨,召唤你 回去;当你在这里,在我们中间时 你将背裹在一件看不见的斗篷里 行走。很少人会怀着爱寻求你的 帮助,没有人不心怀恐惧。


[29] 动物的梦

通常动物会梦到 其他动物 每个动物 根据它的类别而梦 (尽管某些老鼠和小型啮齿动物 会被一个带着五个爪子的粉红形体的 巨物的噩梦突袭) 鼹鼠梦见黑暗和微妙的 鼹鼠味

有时候动物会梦到恶魔 肥皂盒金属的模样 但通常动物梦见 别的动物 以下是例外: 路边动物园里的银狐 梦到挖掘 并梦到小银狐,它们的脖子被咬了

它不再做梦 但是当它们醒着时是精神错乱的; 圣凯瑟琳大街 宠物橱窗内的鬣蜥 有冠毛,高贵的眼神,统治着 它水碟和锯木屑的王国, 它梦见锯木屑。


[30] 女溜冰者

现在,靠近地平线 放大的粉色太阳旋转着落下。 不久它就会趋向最低点。 双臂张开,这位溜冰者 转身,她呵出的气仿佛一个潜水者 留在身后的泡沫尾迹。


[31] 年轻的姐妹,游泳去

她保持平衡,举起双臂 像是在发信号,然后消失。 湖面自己安静地愈合了 潜水者留下的伤口。 空气震动并静止下来。


[32] 垂钓鳗鱼图腾

我坐在芦苇岸边 耳朵调到这根丝线上,倾听 来自那居住在这蓝色屏障之下的 生灵的信号, 心想着它们并没有词语 表达空中的事物。

它长长的身体在草地上抽动,列举着 它的字母表中的所有字母。 宰杀后,它是一条 灰色的舌头,默默地悬吊在熏制室 稍后我们吃了它。 那以后我一度 能够在这个碧绿的国度看见; 我学到了最早的语言 并非我们那种由一连串鹅卵石组成的规则语言 而是液体的,由第一个 部落,鱼人 所造。


[33] 村寨里的野牛:阿尔伯达

很难看到它们 但我们认为我们看到了 在它们附近的田野,此地的 神灵:野蛮的, 宙斯的脸,他长角的 头,人须,他布满 红色血丝的眼睛向内转动 看向暴雨和被打击的土地,落雨的 蹄子在一个我们 称之为疯狂的安静内部紧握着。


[34] 你握住我的手

你握住我的手而 我突然置身于一场烂片中, 它演着演着而 为什么我竟迷住啦 我们慢步跳着华尔兹 穿过一种格言般陈腐的气氛 我们在无尽的盆栽棕榈后面相遇 你错爬了好多扇窗户

在碰见浴盆时我不得不 把你从我身上剥下 以烟雾和熔化的 电影胶片的形态 还是得面对它,我终于 成了个上瘾者, 那爆米花和破旧长毛绒的气味 存留了好几周


[35] 她考虑躲避他

给我自己加速, 把自己伪装在老妇们的 指节与紫色纹理的面纱里, 变为关节炎患者和上流社会的风雅人士 或,进一步扭曲: 虚脱般地穿过你的 床,抓着我的心脏 并把怀乡病的被单拉上覆盖 我蜡质的诀别笑容 这个变化可能不易达到 却是决定性的。


[36] 我美丽的木头领袖

现在有了一群的我,相似 且被麻痹,我们跟随你 撒播花的供品 在你的蹄下。 堂皇地坐在你的木马上 你用流苏型的手指点着; 太阳落下,而所有的人 朝另外的方向,骑马而去。


[37] 起先我有几百年

在那些糟糕的夜晚 只有片刻 在广播里的警告和爆炸 之间;我的双手 够不到你 在更宁静的夜里 你从你的椅子上 跳起来,甚至没有碰你的晚餐 而我未能和你吻别 在你冲向大街与他们开枪之前


[38] 你拒绝

你将由于作为一个政府 机关的假造权威而 从那巅峰坠落, 蓝得像个警察,灰白如同一名用旧了的天使, 在一次天使报喜和一张停车票之间 有着长长的被遗忘的差异 否则,你从门下 被塞进来,你的肌肤盖戳着已被注销了的 航空邮票,你的吻不再是文学 而只是不错的印刷品,一套说明书。


[39] 你做过

多久,你会强令我爱你? 我放弃,我将不再为你 制造鲜花 我像树木那样用死亡 裁决你


[40] 这是个错误

泥土并不抚慰, 它仅仅掩盖 如果你有保持安静的体统 太阳并不原谅, 它看而且会继续。 黑夜渗透我们 通过这些我们强加给 对方的意外 下一次如果我们犯 爱情之罪,我们应该 预先选择要杀什么。


[41] 他们是敌国.二

放下用我做的靶子 你守卫在你的双筒望远镜内部, 轮到我要投降了 这航空摄影 (你易受攻击的 部分,用红色做了标记) 我发现是如此有用 看,我们都是孤单的 在睡眠的领域,像是 不能被吞噬和夺取的雪


[42] 我看到你

我看到你亡命徒,蹒跚穿越大草原, 肺内为饥渴所郁结,太阳热 把你钉住,所有能追赶你的 事物都在追赶你 用它们的夹子和涂了毒的迷津 我应该帮你吗? 我应该为你造一个海市蜃楼吗? 我的右手打开你周围的 河流,我的左手松开它的树木, 我祈雨, 我为你纺织一个黑夜,你就藏进去。 现在你只有一个敌人 而不是许多。


[43] 你是太阳

你是太阳的 对立面,全部能量 流入你并被 消除;你拒绝 房子,你带着 灾难的气味,我看见你 瞎眼,一只手,闪烁 在黑暗里,树木折断 在你脚下,你请求, 你请求 我遍体鳞伤躺倒在你 旁边;在我们之下有 警笛,火焰,人们跑动 尖叫着,城市 被摧毁,被洗劫, 你的指端流着 一千宗谋杀案的血


[44] 门外的踌躇.四

替代版本:你前进 通过这所房子的灰色街道 墙壁倒塌,盘子 解冻,葡萄藤生长 在变得温和的冰箱里 我说,让我独自 待着,这是我的冬天, 我将留在这里如果我选择 你不会听从 抵抗,你用旗子 盖住我,一个绯红的 季节,你从我身上 消除了所有其他色彩


[45] 门外的踌躇.六

如果我们互相编故事 关于房间里有什么 我们就永远不必进去。 你说:我别的妻子 在里面,她们都 美丽而快活,她们爱我,为什么 要打扰她们 我说:里面只有 一张食橱,我收集的 信封,我的 彩蛋,我的戒指 在你的口袋里这些瘦女人 悬挂在她们的钩子上,被肢解 我的脖子上,我戴着 心爱者的头,被压在 金属视网膜上如一朵摘下的花。


[46] 我朝上看

你升到我的上方 平滑,寒冷,白色—— 石头般 你有隧道的气味 你有时间过久的气味 我本该用叶子 和银子阻止你 而我却召唤

你的嘴是虚无 在它触吻我的地方我消失 你如年龄般降临于我 你像泥土般降临于我


[47] 我不能告诉你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要你 大海在你的一边 你拥有地球之巢 我只有一副剪刀。 当我寻找你我发现 水或移动的阴影 我绝无可能失去你 当你已经失去。


[48] 十一月.二

悲哀的十一月 这是你为我 发明的意象, 一头死去的绵羊从你的头脑里出来,一件遗赠: 杀死你不能拯救的 你不能吃的就扔掉 你不能扔掉的就掩埋 你不能掩埋的就送人 你送不出去的你就一定要携带, 你所携带的总是比你设想的更重。


[49] 挖掘

我试着忽略我发酸的衣裳, 那些早餐里被吞食的 黑面包,饮着橙色 和黑色的酸,品尝 淤泥味的奶油,电冰箱, 古老的忏悔

目击这褪色的骨头:某类 啮齿动物的骨盆,被抛弃或拖到这里, 小小的,当被逼至绝路时却也凶恶: 这根骨头是它最后的脆弱尖叫, 是牙齿的严格信条。


[50] 镜子的骗局.四

我想停下, 这种靠着墙壁黯淡平板的生活, 哑默而缺乏色彩, 由纯光制成, 这仅仅是视觉的生活,分离 而遥远,一条明晰的死路。 我承认:这不是一面镜子, 而是一扇门 我被诱捕在门内。 我想要你看见我在这里, 请说出释放的词,不管 成不成,请打开墙壁。 然而你只是站在我面前 梳着头。


[51] 公牛之歌

我的死是一场游戏: 不是个事实或行为 而是一种慈悲,以它为伪装 为他们开罪。


[52] 老鼠之歌

如果你能受得了享用 我水晶般的敌意。 我想要你的喉咙,我的伙伴 在你的喉咙里设陷阱。 尽管你试图淹死他 用你油滑的人的嗓音, 他正躲藏 在你的音节之间 我能听见他在歌唱。


[53] 蚯蚓之歌

厌恶靴子底, 那皮制的严厉信仰。 我们知道一只靴子看起来像什么 如果从底部看, 我们知道靴子的哲学, 它们踢出去与登梯子的形而上学。 我们害怕靴子 但鄙视需要它们的脚。


[54] 狐狸之歌

亲爱的有着精准的黑手党 眼神和狗伙伴的男人,我厌烦你, 追逐不再好玩, 关于这块栅栏的领地 和隐藏的洞穴的争论 永远也不会有输赢,让我们 彼此互不打扰。 我视你为另一个神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耍 在这条叶子和可爱的迷津上 为你表演象形文字 用我的牙齿与敏捷的双足 以及那些死去的母鸡,无害而快乐 就像一本侦探小说中的尸体 但你是严肃的, 你带着手套,步履缓慢, 你把我看作寄生虫, 一个带着毛舌帽的骗子; 你瞄准我的命运 不是通俗文学。 哦 你误会了, 一场游戏不是一项法律, 这支舞蹈不是一次心血来潮, 这个被杀者不是一个敌手。 我窸窸窣窣穿过你的草场, 我创造不了利润 而像太阳那样 我燃烧又燃烧,这舌头 也从你的身体上舔过


[55] 瑟茜/泥浆之诗

人们从四处赶来向我请教,带来他们不可解释地掉落了的四肢,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前廊堆着齐腰深的手,带来他们储藏在泡菜坛子里的血,带来他们有关内心的恐惧,他们或能或不能在夜里听见。他们把他们的痛苦献给我,希望回报一个词,一个词,任何来自那些他们每天袭击过的人那里的词,他们用铲子、斧头、电锯袭击那些人,那些沉默的人们,那些被他们指控为沉默者因为他们不愿意用公认的语言讲话。

带我离开吧,他说,我们将居住在一座荒凉的岛上。我说,我就是一座荒凉之岛。但它不是他内心的那一座。


[56] 是/否

我处理掉我的好习惯, 你不必吻我的手腕。 这是一次旅行,不是一场战争, 没有成果, 我弃绝预言 和阿司匹林,我放弃未来 就像我放弃一本过期的护照: 照片和签名消失了 连同假期与完全的返回。


[57] 白色映衬下的头.二

你的面孔失常 而后破碎的方式: 自信的上翘的嘴巴,眼睛 蜷伏在眼窝中,重伤而骇人的浅蓝, 在一个屋顶的边缘保持平衡的男人 在他倾倒前的一刻,并非不能 移动,重新回到地面,在你的重量下地板 剥开,后退,把你独自 留在沉默的空气中。 好了。这个魔术失败了。 成为天空没有用,弯腰并观看着。


[58] 不能忍受其有毛病的心的女人

我是说这团肌肉 皱缩如一块去皮的二头肌 蓝紫色,有着板油的外皮, 软骨的皮,这离群索居的, 这穴居的隐士,无壳的 海龟,这一肺的血 不满盘的快乐。 所有的心漂浮在它们自己的 没有光亮的深海, 潮黑而微弱, 它们的四张嘴像鱼一样吞咽着。


[59] 为祖母而作的五首诗.四

午夜,他们发现她 把冰箱的门打开 又关上: 触目所见隔日的蔬菜,一个动物 被食用过的骨头,此外还有 通向北边的白色的冰道。 他们说,母亲,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干完 或储存好,她回答。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


[60] 双头诗.十一

在这些笼子里,有栅栏的板条箱子, 双脚牢牢钉死在地板上,喉咙下 柔软的漏斗, 我们为名词所迫,名词, 直到我们的舌头迟钝,好似橡胶。 我们始终只不过把这种语言 视为一种嘴巴的 疾病。也视之为 将治愈我们的医院, 虽然味道不佳却是必要的。


[61] 女人与她有毛病的心和解

有那样一种,某种程度上, 你不愿意被捕获, 狡猾的没有羽毛的鸟,肥胖的猛禽 唱着你沙哑的被刺穿的歌 你的爪子和贪婪的眼睛 高高地潜伏在落日溶化的 天空,在我的左边的衣胸后 偷袭陌生人。

当你把你自己 扔向我的肋骨。 至于我,我会快乐地用双手 扼死你, 把你挤榨闭合,也榨出 你快乐的吠叫。

你已把我推得这么远, 老抽水机,我们像同谋者 那样一起沉迷,我们 跟同谋一样,多疑。 我们深知,除非有意外, 我们中的一个最终 会背叛另一个;要是此事发生, 进骨灰坛的是我,入玻璃缸的是你。 直到那时,那是一种不安的休战, 和罪犯之间的相互敬重。


[62] 所有面包

所有面包由木头、 母牛粪、密集的褐色苔藓、 死动物的身体、牙齿 和脊椎所造,经过渡鸦 之后,还剩下什么。这泥土 涌流着通过植物的茎进入谷物里, 进入手臂,斧头的九次 敲击,一棵树的皮肤, 新鲜的水是第一件 礼物,四个钟头。 活生生地埋葬在一块潮湿的布里, 一只银碟子,一排 白色饥饿的胃 肿胀而紧张地在烤箱内, 满肺的温暖呼吸停止 在古老太阳的热力中。 好的面包有盐味 出自你的双手,斧头的 九次敲击之后,这种盐味 来自你的嘴巴,它闻起来 就是它自身的小小死亡,是从前和之后的 死亡。 把这些灰烬 塞进你嘴巴里,运送到你的血液中; 要知道你所吞吃的 就是你所尊崇的, 几乎。所有的面包必须被打碎 所以它能被分享。我们 一起吃这块土地。


[63] 陆栖蟹Ⅱ

你不是任何人的隐喻, 你有你自己的道路 和仪式,破损的蜗牛 与浸湿的坚果,浸透水的麻袋 仔细挑选好,湿水的碎片和硬壳。 海滩全部是你的,无言 而成熟,一旦我离开它, 涉水去那条泊船 与码头的蓝光。


[64] 日落Ⅱ

你期待过这紫罗兰的黑暗的 柔软边缘进入太空,脆弱如吹灰 震颤似油,抑或这微红的 橙子流入 你的肺中且流经你的手指么? 波浪盖过你的双眼上 那唇红的光,一叠又一叠。 这是你吸进去的太阳, 海蓝色。


[65] 蘑菇.三

它们在荫凉处,以半衰的叶子为食 当它们回到水里, 就以缓慢融化的原木、枯木为食。它们有时候 在黑暗中发光。它们还品尝过 腐肉或丁香 或烹饪过的牛排或擦伤的 嘴唇或新雪的味道。


[66] 没有青蛙

春天流逝中的酒, 纯净的防冻剂; 溪水的蠕虫醉酒并燃烧。 蝌蚪在污水坑中死灭。


[67] 吊到半死的玛丽.晚上八点

这根绳索是一个即兴之作。 如果有时间他们会考虑斧子。 我上升像一颗被风朝反方向吹落的果子, 一颗变黑的苹果落回到树上。 捆绑的双手,塞进我嘴巴的抹布, 一面旗帜升起朝月亮致敬, 垂老的骨感面庞的女神,古老的原型, 曾经用血交换食物。 镇上的男人们昂首阔步朝家走去, 为他们仇恨的表现而兴奋, 他们独有的罪恶像一只由里往外翻的手套, 而我正戴着它。


后记:

—— 米凯莱.罗伯茨

超然、反讽、爱意洋溢,三者交替,诗歌从纸页中唱出并刺痛人心。


—— 周瓒

在一篇回忆文章中,阿特伍德称自己是在16岁时成为一名诗人的。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她,在阳光灿烂的某一天,穿过球场,走在从学校回家的平常小道上,忽然,她感觉到“一只巨大的拇指无形地从天空降下来,压在我的头顶”。于是,一首诗诞生了。尽管只是首年少之作,但“作为一个礼物,这首诗——来自于一位匿名恩赐者的礼物,既令人兴奋又险恶不祥” 。(《指令之下》)这既可以理解为文学灵感的神秘和支配性,也如阿特伍德所言,预示了“我从非写作者变成写作者的转变”瞬间。(《与死者协商》)


阿特伍德的诗歌总体上呈现为一种克制、冷静、含蓄的语调。或许因为写小说惯常运用描绘与记述,在诗中,她不喜铺排的描摹或想象,而着力于句子中节奏灵敏的探索,在整体的叙述性中蕴藏了多样的情绪切换,富有戏剧性。阿特伍德写作无韵的自由诗,在诗歌体式上有多样的探索。纵观阿特伍德的诗歌,比照《吃火》中诗人早期和晚近诗作,我们能够看出,她的写作呈现出日益明晰、坦率和质朴的趋向。选词更简明,语序更自然,断行遵从深长、平稳的呼吸,甚至修辞也逐步简省,这使得阿特伍德晚近的诗歌更平易、耐读。


童话、神话、加拿大历史故事、政治事件、经典文学和艺术形象等,是阿特伍德在各个时期的诗歌中经常运用的素材。或是通过改写、重写;或是糅合诗人的生活经验书写;或是将神话、童话寓言化,阿特伍德都能感发激励,化腐朽为神奇,使旧典焕发新鲜的艺术魅力。在《变形者之歌》、《蛇之诗》、《无月期》等诗集中,有大量改写和重写神话、童话的诗歌作品。而《早晨在烧毁的房子里》的II、III、IV部分,神话、历史、经典文学形象元素不断出现在诗歌中,成为阿特伍德借以观察现实,处理日常经验不可或缺的出发点和方法。如果从文学原型和批评方法的意义上理解,这或许部分地得益于她大学时代的老师、加拿大著名神话-原型批评家诺斯罗普弗莱的启发。那些负载着“集体无意识”的神话、童话形象不仅为诗人提供了现实故事的叙事原型,也是诗人藉此探寻主体性,营造现实的有力的替代物。诗人仿佛可以随时戴上或摘下这些“面具”,既扮演又观察,既体验又批评。

阿特伍德在诗歌语言上力求准确、明晰,带有鲜明的叙述性与戏剧感,也有一些诗作侧重抒情性,或掺入文字游戏。在大量世情观察的诗歌中,阿特伍德作为小说家的冷静与尖锐转化为富有锐利质感的语言。《你契合我》是诗集《强权政治》中的题诗,诗人用“鱼钩”与“眼睛”这两个意象讽刺不平等的两性关系——

你契合我
像钓钩契合一只眼睛

一枚鱼钩
一只睁开的眼睛

眼睛的脆弱,鱼钩的尖利,通过“契合”一词获得巨大的反讽张力。在《一个女人的问题》中,诗人冷静地描绘作为“展品”的几个女人被侮辱和被摧残的身体,克制的口吻中蕴藏着愤怒的力量。在诗的末尾,诗人质问:

这不是博物馆。
谁发明了“爱”这个词?

在大量关注女性题材的诗歌作品中,阿特伍德揭示男权社会对女性压迫和施暴的诗句常常尖锐到近乎残酷,反映了诗人精神底蕴的强大。这也与她追求简练、清晰和准确的总体诗歌风格密不可分。

阿特伍德开始写作的年代,也是加拿大英语文学迈向成熟阶段的历史时期。阿特伍德的写作始终坚持探寻加拿大文学的主体性,围绕着“生存”或“幸存”(“生存”和“幸存”是英文survival的两种含义)这一既是历史和现实的也是象征性的关键词展开,并使主题延伸或衍生出丰富的内涵,去触及时代、现实社会和大千世界。在阿特伍德的诗歌中,贯穿着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人与人、人与历史以及人与文化之间复杂缠绕的冲突、交流和平衡意识。这也使得她的写作突破了民族的和文学史的文化空间视野的拘囿。读阿特伍德的诗,我们既能了解加拿大的自然风光和历史文化,也能体察诗人融合日常生活、情感历程与心灵沉思的审美情怀,还能感受到诗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警惕与反省。《早晨在烧毁的房子里》写到诗人童年居住过的房子毁于大火,诗人想象自己回到那所记忆中的房子里吃早餐,在回忆和想象之中,细节清晰起来,森林、火、厨房里的器物、湖面、天空、“我”等一一展现:

一切都长久地完结了,
水壶和镜子,勺子与碗,
包括我自己的身体,

包括我曾经的身体,
包括我现在的身体
当我坐在这个早晨的桌边,孤单而快乐,
赤裸的孩子的双脚踩在烧焦的地板上
(我几乎能看见)
穿着我燃烧的衣服,那单薄的绿色短裤

还有脏兮兮的黄T恤
托着我灰烬的,不复存在的,
发光的身体。闪耀。

因为父亲是一名昆虫学家,阿特伍德幼年和童年时代有很长时间跟随父母居住在森林里。表面上看,这首诗是回忆之作,随着诗句的展开,画面感的增强,我们仿佛能够看到森林里的湖,湖边的小屋,屋里的陈设,只是人去屋空,而诗人把童年的自己安置在这所不存在(因为已被烧毁,变成回忆中的存在)的房子里,看着自己和房子一起燃烧起来。写下这首诗的诗人早已告别了童年,“永恒的活火”烧毁了旧屋,也燃尽了过去的时光。一切皆流,“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万物相互转化,唯有精神的生命持续着,不朽而永恒。

阿特伍德的诗也是对翻译的考验,简练的散文风和自由体虽使译者不致总是纠结于词语的精确及押韵与否,但诗歌之所以是诗歌必须有其音乐性。诗歌翻译中,译者尤其需要一双灵敏而谦卑的耳朵,如同音乐家,能准确辨别原诗的声音特征。整体而言,《吃火》译文尽量遵照原诗的口吻,不刻意追求汉语诗歌语言的风格化。虽然换一位译者,也不排除汉语中的阿特伍德带有另一种声音的可能性。在识准声音的基础上,寻求词语的准确,勾勒诗人阿特伍德的三维形象。原诗中的某些特殊形式——比如阿特伍德有一段时间喜欢在诗中用符号“&”作连词,译文也作了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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