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神谕女士

书名:神谕女士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1]

皮箱放在一个仿造的巴洛克式大衣柜底,衣柜外表已经剥落,里面嵌着贝壳装饰。我拽出皮箱把它打开,里面是我的湿衣服,装在一个绿色的塑料袋里。衣服散发着我在安大略湖死亡时的气味,油溢、海鸥尸体、湖水冲上岸边的小银鱼腐烂的气味。我那多姿多彩的灵魂,从牛仔裤和深蓝色的T恤、葬礼服装和过往那阴郁、崩溃的自我中渐渐飘去。


[2]

他不会理解,他丝毫不能理解我的读者的欲望,他们对于逃避有着纯粹、精髓的要求,而我对此太了解了。生活对他们来说太艰难,他们没有还击,就像在疾风中垮掉的稻草。逃避对他们而言不是奢侈,而是必需。他们需要以某种方式逃避。当人们自己无力去虚构逃避的故事时,我的作品就在街角的药店摆着,和其他止痛片一样包装精美。当电吹风使卷发慢慢变得僵直,或者浴缸里的泡澡精油让皮肤逐渐地恢复光滑红润,在浴缸里留下一个印,随后还要用清洁剂擦除时,这会使她们的手染上医院的味道,而她们的丈夫就会调侃妻子像抹布一样性感。在这些时刻,她们可以迅速、慎重的服用我的药,然后哀悼自己美丽流逝,青春不再。我对逃避了如指掌,因为我自己就是在逃避中成长的。


[3]

这个谜团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我试图回忆,将那个水仙男子的特征拼凑起来。但他是那么难以记忆,他融化了,他的形态就如奶油糖果和泡泡糖一样变幻,消散成一团粗花呢迷雾,长出了肉身和绳结一样的邪恶触须,最后重新组成一簇令人欢欣的绚烂黄花。


[4]

我们一起做的事情都是沉默无声的,例如,父亲有种家居植物的习惯——攀援植物、吊兰、蕨类和秋海棠,他喜欢把它们修修剪剪、移植、栽种。周六下午如果有闲暇时间,他就会收听德州石油公司赞助的大都会歌剧广播,让我帮忙打理花草。因为父亲沉默寡言,我只能想象他的声音和米尔顿.克洛斯的声音一样和蔼、睿智,解说歌星们的服装和他们那些热烈、悲惨而又荒诞不经的经历。父亲会吹着烟管,轻轻地拨弄着花草,告诉我关于被伤害、被抛弃或背叛的爱人的故事,和我讲妒忌与疯狂,告诉我高于死亡的无尽爱情。那些冰冷的话语飘荡在房间里,让我脖子上汗毛竖起。父亲是一个灵魂魔法师,一个巫师,他的声音犹如一位穿着晚礼服、干瘦、超然的歌剧老讲解员。或许,那只是从我喜欢和他交谈却从未如愿的那些对话里,我想象出的声音。


[5]

我想这时候她一定快疯了,她已经饱受我的体形困扰。像多数人一样,她的思维里一定是一幅图画,而关于我的形象就是一个单孔物体,就像一根内胎,一端进气而另一端从来不排气。如果她能够拔掉我另一端的活塞,我就会立即像飞艇一样把气泄掉。


[6]

他的处境是一个曾经夺人生命而又让人们重生的人,尽管他杀死的和救活的不是同一群人。这种神秘难以与人交流。除此以外,他还是一个穿着栗色皮拖鞋、在周末摆弄花草的男人,而正因如此,被他的妻子看作一个一文不值的傻子。他是一个被囚禁的人,和多数人一样。而令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对生死的参详。


[7]

有时,我会找一家汽车旅馆住宿,更多时候,我会径直到汽车站餐厅去,吃掉我买得起的所有干油炸圈和几块鱼胶馅饼。在这些时候,我很孤独,我渴望自己能重新变胖,肥胖是一种绝缘体,一个茧。那还是一层伪装,我可以重新成为一个旁观者,人们不必对我有太多期待。失去了那层脂肪的奇妙掩体和隐身术,我感觉赤裸,空洞,仿佛失去了某些本质的掩护。


[8]

依我看来,爱上一种理论是不可能的事。我爱上阿瑟并非因为他的理论,尽管它们为他赋予了一层与个性无关的迷人色彩,就像穿上一件绯红的夜礼服。我爱他,是爱他的耳朵略微外伸的样子,爱他念某些词的发音——例如,“姑妈”和“青草”。曾做过海员的他,会发音成“姑哈妈”和“青阿草”。而我来自多伦多,我的发音则截然不同。我觉得这颇具异国风采。我爱他刻意的俗套说教,他那热忱的理想主义,他那对我而言近于荒唐的节俭——他可以把茶包用两次。我爱他把手指插进耳洞的样子,爱他的双眼远视,还有他为此不得不戴上的陈旧的放大镜。我曾经说:“我猜这就是你喜欢我的原因,因为你近距离看不清我的模样。”他说,我开这个玩笑为时过早。“不,不是因为这个。”然后,两人陷入一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仿佛他正费尽心思思考他喜欢我的理由。


[9]

他对学校的厌恶,是一种几近冷酷而不切实际的激情。


[10]

实际上,是母亲把我和父亲联结在一起,像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和空袭那样,把我们彼此联结。


[11]

有时候,我们住的地方会有一个厨房壁橱,隐藏在一道竹帘或一扇塑料折叠门之后;但更多时候,屋里只有一个单炉口的电炉。我得用可煮的塑料包装盒或混沌罐烹饪蔬菜晚餐,我们得坐在床边吃饭,尽量别把番茄酱洒到被单上。吃完后,我会将盘子移到寄宿房的洗手间里,在浴缸里漂洗——这种房间基本上没有水槽。这意味着当我们一起泡澡时,在我帮阿瑟擦背的时候,看见他的肋骨凸起,就像中世纪木版画里的死神,而我们经常会被漂浮在汤渣里,被仿佛从一片马尾藻海洋溢出的几根面条、几颗豌豆吓一跳。我觉得,它们为这本来荒如极地的浴室平添了一分热带气息,但阿瑟并不喜欢。他对细菌特别厌恶,尽管他否认这一点。


[12]

阿瑟不喜欢下馆子,他似乎更愿意吃我做的无法下咽的食物:因为加热过度而变成一堆堆浆状的、口香糖团子一样的瑞士干酪,像黏稠的薄膜一样分解的水煮蛋,切下去时渗血的烤鸡,像流沙一样铺在碗底、无法隆起的面包,中间渗出没煮熟液体的、软塌塌的烤薄饼,橡胶一般的馅饼。这些失败却极少让我哭泣,因为对我而言,它们不是失败而是成功,它们是超越食物本身概念之上的一种内在的胜利。我想证明的是,我对这些根本毫不在意。


[13]

吃饭的不可预测性成为他的消遣,就像是一种变数,一场赌博,也让他感到放心。他的世界观就是建立在一个潜伏的劫数背景之下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上的,而我的烹饪并没有与之相悖。然而,对我而言,这一堆堆面团,一块块边缘烤焦的东西,这些没有煮熟的血,有着不同的含义。每一顿饭都是一次危机,但在这次危机中,总可以强行地产生一个让人欣慰的解决方法,比如加点什么,一点胡椒粉,一些香草。我的内心深处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渴望着大团圆的结局。


[14]

他无法理解的是,实际上,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胖人和瘦人。当我从镜子里看自己时,我看不见阿瑟眼中的我。过去身体的轮廓仍然环绕着我,像一层薄雾,一轮虚幻的月, 像附在我身上的小飞象形象。我想忘记过去,但过去不愿忘记我。它等待着我入梦,将我迫至一隅。


[15]

我不遗余力地阻止他了解我。虽然有时候我按捺不住,但还是抵制住向他坦白的冲动。阿瑟是一个斯巴达式的骁勇之人,而我的早年生活与内心最深处一定会让他心寒。那就好像你想要一块牛排,却得到一头被屠宰的牛。


[16]

当我思维短路时,我会和舞台导演一样,试图尽可能地模拟小说场景,然后把情节拟出来。


[17]

她端坐钢铁宝座

她三位一体 

这黑暗之女 这金灿之女

这茫然的 预言鲜血之女

她必须得到服从 永远

她的玻璃双翅消失

她顺河漂下

唱着她的绝唱


[18]

好一次庆祝。马琳,这个折磨我的人,将我绑在桥上丢下我,让我成为峡谷怪物的鲜活祭品。马琳,这个颇具创意的审判者啊,我再次陷入了儿时的噩梦中:我永远跑在她们的身后,那些傲慢而冷漠的人,伸出双手,乞求得到一字半句的赞美。她没认出我来。但如果她认出来,我知道会怎么样:她会为从前的自己放任一笑,而我将羞愧难当。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羞愧的事啊,这么做的是她。那么,我为何要感到愧疚,而她却悠然自得?她拥有强者的自由,而我的愧疚却是弱者的罪恶感,是被暴露于人前,是失败者的罪恶感。我恨她。


[19]

我坐下来,听着他们的观点交锋,就像把一个乒乓球打过来挡过去,为他们各自统计得分。


[20]

鞋子现在成了真正的红舞鞋,双脚因为跳舞而饱受惩罚。你可以跳舞,又或者你能拥有一个好男人的爱情。不过你不敢跳舞,因为你总是有着一种不正常的担心——担心如果拥有爱情,人们就会把你的脚砍下来,所以你总是不敢跳舞。最后你终于克服了担心,开始跳舞,可是人们却把你的脚砍下来了。因为你想跳舞,那个好男人最终也离你而去。

不过我选择了爱情,我希望得到那个好男人。为何那不是正确的选择?无论如何,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跳舞的女孩。一只在舞台表演的熊看起来似乎在跳舞,而事实上,它只是举起后腿,尝试避开一支支箭。


[21]

我很怯懦,我宁愿不获胜。我不愿意被烧死。我宁可和其他人一起,坐在看台前,吃着爆米花冷眼旁观。当你开始听见有人赞美你,尤其当你相信这些溢美之辞时,你就危险了。当琼如火山爆发般极速窜红时,那些英国人对她大加赞赏,其受欢迎程度不亚于葡萄干布丁。而最终,他们把她的骨灰撒进河里,惟剩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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