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羚羊与秧鸡

书名:羚羊与秧鸡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1]

吉米最早的完整记忆是一个大火堆。他应该是五岁,也许六岁。他穿着红胶靴,靴子上每个脚趾的位置都画着鸭子的笑脸;他记得这些是因为在看完火堆后他得穿着靴子在一池子杀菌剂里走过。他们说杀菌剂有毒,别弄得水花四溅,于是他就担心那毒素会钻进鸭子的眼睛里使它们受伤。大人告诉他那些鸭子只不过是图画,不是真的,也没有感觉,可他不怎么相信。


[2]

女人,以及她们衣领内的事情。她们的罗衫之下是带着奇异的麝香味道的锦绣国度,那儿天气多变,忽冷忽热——神秘、珍贵、难以控制。这就是他爸爸的理解。可是他从来没有研究过男人的体温;他小的时候爸爸提都没提过,只是说,“别太热乎了。”为什么没说过呢?为什么对男人衣领内的火气就只字不提呢?那些光滑而线条分明的领子及其硬挺的深褐色衬里。他本可以说出一番道理来的。


[3]

他滑入了半睡眠状态,并梦见了羚羊。她仰面躺在游泳池里,穿着一套似乎是用娇美的白色纸花瓣做成的泳装。它们在她周围展开来,像水母瓣膜一样舒张和收缩着。泳池被刷成了鲜亮的粉红色。她抬头朝他微笑,轻轻挪动胳膊以使自己浮在水面上,而他知道他俩正处于危险之中。接着传来一阵空洞而沉闷的响声,像是一座巨型穴窟的门轰然关上。


[4]

他爱看阿莱克斯发明新词的那部分——软木花生,意思是杏仁——最好看的是阿莱克斯受够了蓝三角形和黄正方形练习并说道:我要走了。不,阿莱克斯,你给我回来!哪个是蓝三角形——噢别走,蓝三角形?但阿莱克斯已在门外了。阿莱克斯可以得五颗星。


[5]

亲爱的吉米,条子上说,哇啦哇啦哇啦,良心上受够了那么长时间的折磨,哇啦哇啦,不想再过这么一种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哇啦哇啦的生活。她说她知道等吉米再长大一些明白哇啦哇啦的含义时,他会赞同并理解的。她以后会找他的,如果可能的话。哇啦哇啦搜寻工作会展开,肯定的;所以有必要躲藏起来。绝不是在没有进行过心灵上的探索、没有思考过和痛苦过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可是哇啦。她会永远深爱他。


[6}

吉米和秧鸡在游乐中心玩了几把“三维韦科”,吃了两块豆仔汉堡——本月无牛肉,黑板上的菜单提示说——每人又来了一杯冰镇“乐一杯”咖啡和半块提神饼,以补充体力并提高体内类固醇水平。然后他们便沿着封闭的走廊悠闲地漫步,两旁有喷泉和塑料蕨草。他们听着柔和的音乐,这音乐一直的那儿不停地播放着。秧鸡话不算多,吉米正想说他得回去做作业时,前面出现了引人注意的一幕:是“甜瓜”.里莱,穿上了一件宽松的红夹克衫,里面是紧身黑裙,那个男的胳膊伸在她的夹克衫里面搂着她的腰。

吉米用肘轻轻推了推秧鸡。“你认为他有没有把手放在她屁股上?”他说。

“这是个几何题,”秧鸡说,“得算一下。”

“什么?”吉米说。然后又问道,“怎么算?”

“运用你的感觉神经,”秧鸡说,“第一步:计算男子的臂长,用那条可以看见的胳膊作为标准臂长。假定:双臂大体等长。第二步:计算肘部弯曲的角度。第三步:计算屁股的弧度。在缺少可以核定的数字时,也许有必要进行估算。第四步:计算手的大小,同上,利用可以看见的手。”

“我不是搞数字的料。”吉米边说边笑着,但秧鸡还没完:“现在得考虑所有可能的手的位置。在腰部,排除。在右屁股蛋儿上部,排除。经推算,最有可能在右屁股蛋儿下部或大腿上部。不排除手位于两大腿上部之间,但该位置会妨碍主体走路,而我们并没有觉察到她的行走有一瘸一拐或跌跌撞撞的迹象。”他把他们的化学实验课老师模仿得惟妙惟肖——“运用你的感觉神经”那句,干脆而僵硬的说话风格,有点儿像狗叫。真棒,真是棒极了。


[7]

吉米和秧鸡开始习惯于在午餐时间待在一块儿,接着——并非每一天,他们可不是同性恋什么的,但至少一周两次——放学后也结伴出去玩。起先他们打网球,在秧鸡家后面的黏土场地上,可秧鸡总要把击球方法和水平思考结合起来,对输掉的每个球都痛心疾首,而吉米则鲁莽冲动,缺乏精益求精的劲头,这样球打得不见起色,他们便不玩儿。或者他们会假借做作业之名——有时的确在做——把自己关在秧鸡的屋子里用电脑下棋,要么就是玩“三维韦科”或“克韦克塔姆.奥萨马”,还掷钱币来决定谁当“异教徒”。秧鸡有两台电脑,因此他们背靠背坐着,一人摆弄一台。


[8]

肉体也有自己的文化形式。它有自己的艺术。死刑是它的悲剧,色情则是它的罗曼司。


[9]

他们就会卷几支烟,一边抽一边观看处决犯人和色情表演——身体各部位在屏幕上以慢动作扭动着,承受压力的血肉之躯在水下跳芭蕾,身体时而僵硬时而柔和地结合与分离,呻吟和尖叫,紧闭双眼和紧咬牙关的特写,这种或那种形式的喷射。如果把这些镜头飞快地来回切换,那看起来就像是同一件事情。有时他们会在两个屏幕上把二者同时打开。


[10]

一只兔子从伸向南边的空地上蹦了过来,一边跳一边听着,还停下来用它那大牙啃草吃。它在黄昏中发着光,是在很久以前的某次实验中从一种深海水母的虹膜中偷来的有点发绿的光亮。兔子在半明半昧中显得很柔和,几乎是半透明的,像一块土耳其软糖;仿佛你可以把它的皮毛像糖一样舔下来。


[11]

秧鸡用海滩上的珊瑚为“秧鸡的孩子”造了骨骼,用芒果造了他们的血肉。但“羚羊的孩子”是从蛋里孵出来的,那是一个大蛋,是羚羊本人生的。实际上她生了两个蛋:一只装满了野兽、鸟和鱼,另一只装满了词语。但是装满词语的先孵出来,而“秧鸡的孩子”已被创造出来了,他们吃光了所有的词语,因为他们很饿,因而那第二只蛋孵出时已没有词语剩下了。这就是为什么动物不会说话。


[12]

吐司是黑暗时代的一种毫无意义的发明。吐司是一种刑具,能使所有受折磨的人逐字逐句地吐出他们过去生活中犯下的罪行。吐司是拜物教徒每天都要大嚼一通的食品,这些人相信它可以提高兴奋度和性能力。吐司是不能用任何理性手段来解释的。

吐司就是我。

我就是吐司。


[13]

他把它当作一种符咒保留着——只要知道他还在那里,日子就不算太难熬。 所以说人们精神上受到的疼痛一般都是要寄托在某个具体的物理事物上的,不然没有了存在的符咒,我们很难继续在打击中活下去。


[14]

秧鸡对呼噜声研究了不少年。他发现猫科动物在发出呼噜声时其频率与用于治疗骨折和皮肤损伤的超声波一致,这样就拥有了自我治疗机制。他立刻着手进行彻底的研究,试图把这一特性移植过来,方法就是把舌骨的结构加以修改,将自发神经通道连接起来,在不影响语言能力的同时改编大脑皮层控制系统。为此进行过多次不成功的试验,雪人回忆道。有一批试验儿童显示出长胡须的倾向,还会朝窗户上乱爬;还有一些出现了语言表达障碍,其中有个孩子只能说名词、动词,除此之外全是吼叫声。


[15]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有一回在这种让人来火的辅导课上吉米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是施虐狂,”秧鸡说,“我喜欢看你受罪。”


[16]

我患了情感上的诵读困难症。


[17]

他还收集旧词——具有精确性和暗示性的词,它们在现在的世界中已失去了有意义的应用,或者说献在的世界,吉米有时在学期论文上故意这样写错。(打字错误,教授们这样批注道,这表明它们对错误是如何警觉。)他背诵这些古旧的语言表达方式,并且很生硬地在谈话中加以应用:车轮修造工、天然磁石、铅中毒、硬石。他对这类词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柔情,仿佛它们是林中弃儿,而他有义务去拯救它们。


[18]

现在他发现自己退缩了。最小的困难都成为最大的障碍——一只丢失的袜子,一把被卡住的电动牙刷。甚至连日出都刺得他睁不开眼。一张砂纸正打磨着他全身。“抓牢呀,”他告诉自己,“找个手能使上劲儿的地方。把你自己往前推。向前进。造就一个新的你。”


[19]

“我告诉过你,”秧鸡耐心地说,“这些都是样板。他们代表了可能性的艺术。我们能够为潜在的买家列出各种性能,然后便可以给他们量身订做。并非每个人都需要所以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我们知道。不过你会觉得很吃惊,有那么多人想得到一个非常漂亮、聪明、只吃草的宝宝。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对这个小点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们是做了市场调查的。”

哦真棒,吉米想。你的宝宝可以兼做除草机了。

“他们会说话么?”他问。

“当然会,”秧鸡说,“在想说的时候。”

“会开玩笑么?”

“这还不行,”秧鸡说,“开玩笑得需要一些机锋,得有一点恶意。我们反复做了多次试验,现在仍在做,不过我想我们倒是实现了使他们不开玩笑。”他扶了扶眼镜,冲吉米笑了。“真高兴你在这儿,软木花生,”他说,“在此之前我多么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20]

秧鸡有一回说:“你会杀掉你爱的人以解除其痛苦么?”

“你是说,施行安乐死么?”吉米说,“就像结束一只宠物海龟的生命?”

“只管告诉我。”秧鸡说。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痛苦?”

秧鸡转移了话题。

然后,在一次午餐时间,他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要靠你照管‘天塘计划’。任何我不在的时候,我要你来负责。我已让这成为了一条永久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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