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亚米拿达

书名:亚米拿达

作者:莫里斯.布朗肖

[1]

守门人任凭他走过来,似乎直到看见他迎面靠过来,准备稍稍推开挡路的自己,才明白了他的意图。于是,守门人把手放在托马的肩上,低调地向他示意。他们彼此挨得那么近,几乎分不清是两个人了。托马更高大一些。守门人近看之下似乎更加病弱,面容更加憔悴。他的眼神颤抖着。衣服是缝补过的,尽管那针线活很巧妙,整身衣服也算干净,却给人一种粗鄙的、颓废的印象,叫人不舒服。人们不可能把这身破布当成制服。


[2]

这个男人尚年轻,在他的年轻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印象,关于高大、颓丧、生活,关于残酷的结局,里面有某种东西,让人不禁联想到另一个世界,一个低等的、悲惨的世界。


[3] 

他双手扶在椅子的把手上,身体正直,两条腿放好,就像一个正义的裁判突然间找回了他本来就从未有过的权威。


[4]

托马不得不解开上衣的扣子,扯开领口。他在扶手椅上滑了一下,努力想要保持一点体面,最后却还是由着自己摆出了一个难堪的姿势。

守门人急忙向他提供帮助,可他的动作太笨了,想阻止托马摔下去的时候,自己也没站稳,一把拽住托马,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一只胳膊钩住了托马的喉咙,险些让他彻底喘不过气来。意外只持续了片刻,托马从未感到如此靠近守门人,可这次接触并不让他高兴。尤其是那股让人受不了的气味,在谦卑感爆发之时,守门人的身体散发出的味道简直让人怀疑这具身体的真实性。推开了这令人窒息的身体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感到自己和一个黏着他的对手进行了一番搏斗,对方坚持不肯离开——他瘫痪般麻木地待着,忘了把缠斗中几乎整个脱掉的衣服重新穿好。


[5]

守门人换上了一件宽大的灰色罩衫。也许是因为罩衫的长度,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看起来更加瘦长,身体的畸形也被掩盖了。在他由于视力不好而仍旧别扭的脸上,竟然有了一抹讨人喜欢的精致的表情。可是托马立刻就对这令人不悦的转型失望了。站在他面前的还是原来那个卑微的人,只是这卑微不再低声下气。他给出某种类似诱饵的东西,让人感到被吸引了,尽管这份诱惑里毫无高尚的成分,人们却似乎对它的源头亏欠了许多感激和赞美。


[6]

抵达沙发旁边时,托马相信障碍已经扫清,与其说是平躺在了天鹅绒垫子上,不如说他任由自己摔了下去。这一摔,结结实实,因为沙发非常矮。产生的撞击过于猛烈,他一下子懵了。守门人伸手扛住他的胳膊帮他起来,把他扶进一片用来装饰而非提供舒适的枕头堆里。然而,这个姿势不适合他。守门人又把这个模特扶起来,以便让礼服多露出来一些,解开了他的背心,最后还把他的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做沉思状。托马开始还在抱怨这个折腾人的家伙,最后终于感激他的细心照顾。托马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安逸,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一次。聚光灯的光线温柔地浸沐着他的身体,这光似乎也赋予了这身体某段记忆的形态,似乎用更加沉重的、如同大理石、如同贵金属的东西把身体变轻了。


[7]

在这张脸上,线条是模糊的,仿佛被时间擦去了一般,丧失了所有意义。眼神也值得一看。它在画家的笔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它不鲜活,因为它倒像是在谴责生活,可它又通过残垣断壁中逝去的模糊的记忆与生活的回忆相连。


[8]

他无疑想到了守门人,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东西时总是保持着一种疏离感,就好像,他们是依靠着一种内在的光来看的,这种光的反射可能会在这一刻或那一刻熄灭,只能通过一种邪恶的坚持才能使它长久。


[9]

他看起来不高兴,用几个灵活有力的动作就圈住了托马的手腕,托马觉得自己被拷上了手铐。皮肤接触到冰冷的钢,让他感到不舒服,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10]

他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帮他掀掉了布罩。一得到解脱,年轻人就像准备跳起来似的,用前臂慢慢地支起身体,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托马的脑袋,他脸上凌乱的线条和憔悴的皮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托马先是转了转眼睛,然后渐渐习惯了那张脸,他最先确定了两只耳朵,它们好像想再一次听见刚才落到耳边的话语。它们恭敬地伸向她,要不是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贴到他嘴上,只因渴望更好地接收他的气息。


[11]

托马完全沉浸在这样的凝视里。他离这张脸太近了,偶尔就会碰到,他还闻到了一种呛人又温热的味道。还是离远一点儿比较好,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抵不住疲惫,把脸贴在了对面那张脸上。他认为这样就能休息了,由于半个身子都不在床上,他重重地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他只遇到了帮助和善意。年轻人的姿势非常不舒服,他的脚尖半抬着,双膝岔开,身体前倾,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姿态真是不可思议;托马贴得更紧了,他们粘连在一起像一个整体。


[12]

由于这种纠缠的状态,他们的呼吸不得不混在一起,两具身体以一种精疲力竭的方式紧紧相连,这很是尴尬。托马清楚这一切,但拥抱并没有放松。事实上,这不仅仅是为了帮助自己勉强适应这种拥抱,他想到的是,一定会有一场坦率的交谈来终结这样的亲密,等到那时,他就能提问了。他就这样看着时间流逝,保持着姿势,满脸黏腻,全身发麻,眼睛盯着墙上的一个点。


[13]

他没能松开自己的胳膊。他回过头,对身边的人赌气般地抿起嘴唇。因为累,他不得不忍受这个姿势,就这样,他打起了瞌睡,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感官之梦。因此,他没有立刻听见年轻男人的呻吟。


[14]

托马说话的时候嘴唇就凑在对方的脸颊边,对方想要把头转过去一些,好让自己的嘴靠近那张和他说话的嘴;这么做,像是能缓解他的痛苦似的,但与此同时,如果他不巧碰上了他的嘴唇,他便猛地转过头去,仿佛这张嘴让它本该治愈的痛苦再次复苏了。


[15]

起初,他的眼睛捕捉着对方嘴唇上吐出的每一个字;然后,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住,他的嘴巴开始重复对方嘴巴的动作,发出一些音节或者辅音;最后,他的舌头也克制不住了,开始在上腭的下方寻找那些他从对方那里接收到的词语。某些话里让人不悦的地方也许让他不知所措了。一些根本无关痛痒的话裹挟着难闻的气味向他袭来,对他来说,它们似乎意味着一个悲伤的、令人反感的未来。接下来的话也没有好一点,一些无法理解的东西溜了进来,妨碍着托马去理解对方说出来的一切。至于结论,他根本不在意什么结论,它就像是他所能吸收的极限,整个谈话本来可以在更积极的氛围中结束,而不是让他这么平静。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对方说话。


[16]

有时,他又表现出傲慢,从折辱他的事情中端出了他的荣耀。如果不是出于反感,托马应该会对这番话感到满足。对他来说,这些话是那么遥远,那么难以琢磨,它们在现实面前过于诡异,却又如此专断。那么,他在这里干什么呢?托马又想到了那幅画像,他告诉自己,沮丧的时刻到来了。灯光熄了。沉默牢不可破。他比没有同伴的时候更加孤独。他松开此刻囚禁他的怀抱,又一次平躺在床上。他的左脚踝上绕着一个环,它被细致雕刻过,与之相连的另一个大一些的环则连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脚上。有了这一层束缚,他的姿势仍旧不舒服,但他几乎感觉不到了。


[17]

换作别的时候,他不会一言不发。可是经验告诉他,这栋房子里的住户说的不总是实话,即使他们不在说谎,也很少说出有用的话。何况,他有可能听不懂;那些话是用一种剥夺了话中所有含义的语气说出来的。任何意义都无法匹配这样一种包含着巨大伤感的言语。每一个简单的词都必须完全失去它轻浮的透彻,才能承载如此多的绝望。


[18]

“你在哪儿?”他叫道。

他转过身,立刻看见了那些破损的地方。弹簧几乎穿透了布料,它瞬间变成了一块旧床垫,由于摩擦而破损,一碰就要塌了。铁环在光线下闪着光。几块光滑发亮的铜片像一把把匕首,从床单下面刺了出来,还有一些则贴合着布缝,仍然掩藏在床单下。他沮丧地看着这个精巧器械的残骸,他曾给他带来了非常优质的休息。他从这张床的裂口里发现了一个装置,全部的零件似乎一个挨着一个无休止地运转着。没有打扰安静的氛围——不仅如此,这种安静似乎更静了一些——一种律动使床上的物品都有节奏地摇晃起来,那时一种令人感到温柔的、催眠般的节奏,但时间久了就会上瘾。托马感受着它回撞的力度,感到一阵恶心,他不得不以一种精确的摆幅,一会儿摆向左,一会儿摆向右。


[19]
他向囚徒伸出手,他的手指和对方粗大的手指交叉相握,他帮他站了起来。他的身形让他吃惊。他真高大啊!简直像是把两个人糅合成了一个,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大块头。他向墙边走去,此时托马只能从窗户里接收到一点儿光线,他却能毫无困难地透过云母片往外看。他看到了什么?托马问不出口。光线柔和舒适,但它不是白天的光,它仿佛只是偶然照进了这里。那个窗口本身也只是一个偶然。它是建筑师的突发奇想,又或者是为了某个后来就被放弃的计划而开凿的。它近看比远看时还要小。要从里面往外看,就必须聚着眼睛,在一个恰当的角度朝这个沟槽里眺望。托马攀着同伴的肩膀。伤口留了血,但血已经干了。现在,他们俩紧紧地靠在一起,像是合成了一个人,而托马感觉到,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20]

“第一个可怕的时刻来自病人的言语,他高声说着什么,内容似乎总是一样。那是一个名字,我不知道是哪一个,他念着它,起初是漫不经心地,然后是好奇地,最后,他用一种惴惴不安的爱意念着它。然而听觉已经在无声的环境里干涸、枯萎,它听见的只是一个被剥夺了感性与热度的单词。这奇异的、残酷的发现。病人会开始和自己说话,他将所有的温柔投入其中,话音则以一种不断滋长的冷漠向他重复。他说得动情,听到的却更加冰冷,比别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更漠然于他的生活。他表达得越是热烈,表达的东西越是叫他心寒。如果他说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挚爱,他会发现彼此似乎永远地分离了。如何解释这悲惨的异象?他会思考,当然,他只在说话时思考,他发现他听到的话语像是一个死者的话语,听上去仿佛早已丧失了意识,那是他自己的回声,飘荡在一个已经没有他的世界里。他在受罪,他不得不在这存在之外接收那些字句,可它们曾经是他整个生命的灵魂与话语。妄想会控制住这种感受。耳朵变得巨大无比,它占据了身体。在这样的听觉里,最美妙的歌声、最动人的言语,还有那生命本身,都死去了,死于一场可怕的、永恒的自杀,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被改变了。这时,人们就打开您房间的门,叫出您的名字。人们听见它,因为它应当被听见。”


[21]

“您看东西的方式是一个享有身份的人的方式。您不看我们,您只看您要对我们做的那些。您不关注我们的错误,您的眼睛只盯着您的行动。所有的执行者都是这样。他们有些人既聋又哑。既然真相就在他们的严刑拷打之中,他们又需要说什么、听什么呢?而您,您是天生的行刑人,您这种人一边说着‘还不算太迟’,一边早已用刀割开了罪人的喉咙。”


[22]

“如果他能将有关睡眠的想法向别人倾诉,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睡了一觉。很显然,我就在那儿,他可以和我谈谈。可是那个时候,他对我有恨意,光是看到我、听到我,就能让他陷入心神不宁的状态,让他更不舒服。他说,和我一起的时候,比这栋房子只剩一片空空荡荡的时候更加孤单。这可以理解。我的脸上反映着所有压迫在他身上的痛苦。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他遇上我那浑浊、黯淡的目光,便以为我站着睡着了,以为我向他隐瞒了我得到的那些宽慰。如果他见到了自己,他会说什么?他整个人都是睡意。他说,那便是一场睡梦的开端;他听,厚厚的墙壁便令他把他所说的错当成他所听到的。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自己的局外人,仿佛肉身的这个他已经成了一个睡着的实体,为了断开与它的联系,他已经退离了自己的身体。”


[23]

想到这儿,他壮了壮胆子,年轻姑娘正准备疯狂地啃咬他的唇,像是要吸干这个涌着假话的泉眼,这时,他主动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他要向她表明,他完全同意接下来的事。这是对他来说永无止境的片刻。他绝望地挣扎着,不为了生活,只为终结这生活。他用浑身的力气压住她的胸部,他在寻求人们再也无法向他隐瞒的、唯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的最后的说明、最后的阐释。有时,他们会停下里,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对方。然后,他们又继续在地上翻滚,一会儿撞上凳子,一会儿撞上书桌,彼此缠绕又彼此推开,伴随着一阵阵呻吟,全部都是一些无法理解的呓语,他们沦陷了,在他们试图得到的污秽的罪罚之中迷失了,不向往光明,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再也没有手和身体来相互触摸,在不幸与绝望的世界里,一种撕心裂肺的转变驱使着他们。最后,托马听到了笨重的书桌发出的声响,它在最猛烈的一次撞击之后倒下了。托马惊恐地想到,鉴于他们这种盲目的战斗,一切也只能这样结束了:在他们迷失到那种程度之后,他们本可以干脆滚到台阶下面去的。他还产生了一种满足感,因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房间里没有其他狼藉的痕迹,只有凳子倒了,至于毯子,那些珍贵的毯子一一逃过了这场浩劫。他感到自己被囚禁了,投降于一种陌生的感觉,那里有倦意,有安宁。休息只持续了片刻,他闭着眼睛,身体放松,他对自己说,他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回来,再也不追寻什么了。


[24]

“为什么恰巧派了您来?”

年轻男人在这个问题上沉思了片刻,然后把手伸到托马的双臂下面,猛地一架,托马就重重地倚着他站了起来。他们就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双双上了楼梯。托马和他的领路人胸贴着胸,肩挨着肩,他是向后退着走的,眼前只有渐渐远去的前厅和房间。“很明显,”他心想,“现在还是大白天。”于是他竭力挣扎着抗议对方滥用了职权。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对手比他想象的要弱,被他紧紧贴住之后就动弹不得了。两人的个头差不多,肩膀也几乎一样宽,他只要牢牢地踩住地面,对方就无法移动了。趁着纠缠之际,他不紧不慢地把他的老同伴打量了一番,他想找出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相似之处。如果说这相似存在,那也是平淡无奇的。尽管眼睛的颜色相同,正脸的轮廓也算得上相似,但是长在皮肤各处的斑点让他们不可能被混淆。然而,他还是为某些五官上的相似感到沮丧,他不再抵抗,任凭年轻男人的摆布,只见对方立刻把他放平到床上。


[25]

他这位同伴在设法掩盖他们两人的相似。对方小心地避开了所有属于托马的惯用姿势,这反而让他们的相似更加突出了,还使得这相似更伤人了,他的僵硬本身就是一种批评,一下羞辱了他们两个人。


[26]

“你是对的。”年轻男人说,“是时候离开了。这次,在这些枝繁叶茂的大树之间,在这个像荒原一样展现在我眼前的地方,不会再有人过来向我解释我为什么孤独一人了。我只好放弃这栋房子,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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