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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眼泪与圣徒

书名:眼泪与圣徒

作者:E. M. 齐奥朗

[1]

耶稣的心是基督徒的枕。我懂得那些神秘主义者,他们一心想在那上面倒头安睡!可是怀疑将我带到那颗心的阴影处就止步不前了。


[2]

圣徒状态是变容的生理学,甚或是神圣的生理学。每一种身体的官能都变成朝向天空的运动。


[3]

与圣徒共同生活令人丧失男子气概,正如与音乐和书籍朝夕相处。人的直觉开始服侍另一个世界。只有抵制圣洁,我们才能证明自己直觉的健康。


[4]

倘若你天生具有对死亡的强烈预感,生命就会像诞生时刻逆行。它在一种次序颠倒的演化进程中重拾生命的所有阶段:你死去,然后你生活、受苦,最后你出生。或许,那是诞生于死亡废墟的一次新生?只有亲身体会过死亡之后,一个人才会想要去爱、去受难,并且再次降生。唯一的生命是死后的生命,这就是变容如此罕见的原因。


[5]

只有富人经历死亡;穷人一心等死;乞丐自古无死。有产者才有一死。

相较于富人,穷人的濒死之痛就好像温柔乡。死亡将琼楼玉宇的所有恐怖与苦难尽收囊中。死在奢华中,等于死过千万遍。

乞丐不在自己的床上过世,因此他们不死。人只能凭着让死亡缓缓渗入生命的漫长准备,横陈着死掉。不曾羁绊于特定空间及其内在记忆的人,最后时刻能有什么遗憾可言?或许乞丐自行选择了他们的命运,因为凭着了无遗憾,他们免于经历自作自受的濒死之痛。这些生命表面的浪人,还要在死亡的外部漂泊。


[6]

谁要是爱祂爱不到荒唐地步,那干脆就别费事去爱祂。假如你是为了减轻虚无中的孤独感而谈论上帝,祂就无非是一种杜撰、一个孤独的借口。圣徒懂得如何为了上帝而悲伤;可对于我们,祂顶多是宣泄悲伤的渠道。圣徒心怀敬畏,我们不过是怀揣私心。


[7]

倘若世上完全没有疾病,也就完全不会有圣徒,因为直到今天都不曾有过一个健康的圣徒。圣洁是疾病的宇宙顶峰,腐朽的超自然荧光。疾病使天国贴近尘世。若无疾病,天国与尘世不会彼此相认。对慰藉的需求比任何疾病都去得更远,它在天国与尘世的交汇点诞下圣徒状态。


[8]

某个礼拜日,祂对克里斯蒂娜说:“我像为爱痴狂的恋人前来就你,我怀着新郎在新娘婚榻上的欲望前来就你。”如此境况,作上帝甚好,做祂的新娘更佳。


[9]

乞讨并非贫穷的产物。在理想的国家里,乞丐会和真实的国家里一样多。职业乞丐是生活的永恒特色。只要有十字街头、重门叠户和慈悲心肠,他就会从不知何处冒出来。乞丐是街头的芳香、门户的诚意、所有乐善好施者的救星。若没有他们,怜悯之心会膨胀得有如意识中的空洞,它无处容身,就会任由泛泛的不满情绪横行。完全可以说是怜悯之心制造了乞讨现象,至少二者是共同诞生的。社会不公呈上表面的只是些临时乞丐,不以乞讨为天职的、堕落的穷鬼。天生的乞丐是一种没人能理解的存在,乐善好施者最不理解他,而且怕他。假如我是乞丐,我不会向任何人索取,乞丐的崇高正在于此:他向所有人索取。对他来说,单个的施舍者形同无物。他的兴趣仅仅在于屈身的姿态,每一位施舍者在他面前鞠躬如仪的致意。他的骄傲追随着我们蔑视的弧线。我们越是轻蔑地屈身丢下一个便士,他的眼睛就越是发亮。若我们对乞丐加以掌掴,他会更开心,因为那是他与人的仅有接触。为何我竟没有成为一名乞丐的使命感?确实,乞丐必须是天生的。


[10]

耶稣最大的幸运是死得早。要是他活到六十岁,给我们的肯定不是十字架,而是他的回忆录。


[11]

耶稣的父亲约瑟是史上最怂的人。基督徒把他晾到一边,让他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但凡他说出真相哪怕只有一次,他儿子就会仍是个籍籍无名的犹太佬。基督教的凯旋来自一种不自重的男子气。童女生子源于举世的虔诚和一个男人的懦弱。


[12]

人只能平躺着思考。以直立姿势来设想永恒几乎是不可能的。动物开始直立行走时,可能已经进化到了人类的级别,但意识却诞生于自由而慵懒的时刻。当你舒展四肢躺在大地上,望着高高的天空,你和世界之间的隔阂就会像一道裂缝般打开——无只,则意识全无可能。没有一种思想是站着想出来的;静卧是沉思冥想的必要条件。的确,这样想不出什么愉快的念头。但默想是一种不参与的表现,所以对存在没有容忍可言。历史是垂直线的产物,虚无则来自水平线。


[13]

“我曾拿走你的心,现在给你我的心去活。”

昏厥的圣徒有一种感人的魅力。他们证明我们无法以直立姿势来领受启示,无法承受站着面对终极真理。昏厥激发出如此狂野的肉体快感,以至一个深谙消极乐趣的人简直难以决定是否要倒下。


[14]

上帝的最大优势在于,人们怎么谈论祂、怎么设想祂都可以。越是不去整合思想、听任它们处于矛盾状态,就越是冒险接近了真理。上帝从逻辑的末梢获利。


[15]

每当圣女的父母哀求她们结婚,她们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因为已经把童贞许给了耶稣,所以不能嫁人。挫伤人心的真相是,耶稣并不配得这许多自我弃绝的疯狂。只要一想到圣徒变态的超绝所导致的无尽苦难,我就觉得耶稣的临终之痛不过是哀愁而已。十字架裂为碎片,落进圣徒的灵魂,尖钉楔进他们的心脏长达一生,远不止是山上的几个时辰。终极残酷就是耶稣那种:在十字架上留下一笔血迹斑斑的遗产。


[16]

耶稣对这么多苦难负有责任,但凡他略有所知,良心也会极为沉重。在最后审判日,沉甸甸黑红相间的十字架会从众圣徒惨无人道的苦难中升起,去惩罚圣子,那位痛苦贩子。


[17]

我们的缺乏骄傲贬低了死亡。基督教教导我们要垂下眼睛——看低处——这样死亡就会来得平静而柔和。长达两千年的训练使我们习惯于一种安静、谦恭、有把握的死法。我们死得低。我们没有在最后一刻直视太阳的勇气。


[18]

当我想到大地上所有的痛苦,就知道有些灵魂是成群结队的天使也抬不起来的,沉重到无法在最后审判日上升的灵魂,只好冻结在自身诅咒的荒芜中。只有轻盈的灵魂可以获救:重量不至于折断天使之翼的那些。


[19]

没有善忘就不可能有天堂。记忆力越健全,它就越是执着于此世。记忆的考古学从另一个世界中发掘文物,代价是牺牲此世。


[20]

上帝安卧在精神的虚空之处,觊觎着内在的荒漠,因为祂正如一场疾病,总是潜伏于抵抗力最弱的所在。和谐的生灵无法信仰上帝。圣徒、罪犯和穷人推出祂,好让所有不幸的人同享。


[21]

在感情的世界里,眼泪就是真理的标准。是泪,而不是哭。眼泪有一种透过内在的崩塌来表露自我的秉性。只在表面上哭过的人对眼泪的起源与意义一无所知。有些眼泪的鉴赏家从来没有真正哭过,然而他们是隐忍着不去引发一场宇宙的洪灾!


[22]

只有热爱诗歌的人在精神上是松弛而不负责任的。每次读一首诗,你都会感到一切都是被允许的。诗人不必向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解释任何事,他对你毫无益处。去理解诗人是件倒霉的事,因为随后你就会明白,弄不懂他们也没有损失。


[23]

谁能精确地指认天堂在我们意识中重现的时刻?一阵软弱在骨骸里发作,难以捉摸的病症侵入肉体,我们就在快感如潮的内心昏厥中轰然倒地。物质为迷狂所触,在闪烁的微光下化为无形,万有震颤不已,强度如此诱惑人心,于是我们跪倒在地,双臂哀求地举起,像恋人又像隐士。


[24]

若不是我们心知黑夜(我们称之为上帝)降临,生命本来会是一个欢快的黄昏。


[25]

既然真的没有解决之道,人就注定要在一个凶险的循环中轮回。思想以忧患为食,而苦难披上谜题的外衣——精神衰败的征兆。不可解决之物向世界投下一层闪烁的阴影,为它添上黄昏时分不可治愈的严峻。没有解决之道,只有怯懦乔装成答案。所有黄昏都会为我作证。


[26]

我们休想摆脱圣徒。他们在身后留下上帝,正如蜜蜂留下毒刺。


[27]

人类被造是一场宇宙灾难,其后的余震变成了上帝的梦魇。人是自然的悖论,背离上帝也背离自然。自从意识被创造出来,天地万物的秩序已面目全非。上帝随之出现在祂的真光中,成为又一份虚无。


[28]

若没有那份疯癫,圣徒不过是基督徒而已。


[29]

对天才而言,绝对者和他的私人恶魔刚好重合。对圣徒而言,绝对者不仅外在,而且超越。尽管圣徒行事乖张,他们却比诗人乏味得多。以爱和苦难的名义疯疯癫癫并不是太有趣。诗人的疯狂没有现成的托辞。

波德莱尔堪与圣十架约翰匹敌。里尔克是个初露头角的圣徒。诗才和圣洁都有隐秘的自毁倾向。


[30]

我们本想帮助上帝,却使祂遭到人类猜忌。我们本想弥补一个宇宙失误,结果就毁掉了惟一的无价之错。


[31]

只有持续不断又残酷无情地想着他,只有把祂的孤独团团包围,我们才能在与祂的战役中赢得劫掠满载。要是我们迷了心窍半途而废,祂就不过是又一个败绩。


[32]

人越是对上帝着魔,就越是不够天真。天堂里没人为祂伤脑筋。这种神圣的折磨是堕落所赐。没有罪感,对神就不可能有觉悟。所以在天真无邪的灵魂里极少能找到上帝。


[33]

我愿自己的心是管风琴的一支音管,而我是上帝的译者,迻译祂的沉默。


[34]

一切伟大的理念都应该以惊叹号作结——一个警示记号,就像高压变电器上所画的髑髅和交叉骨头组成的那种。


[35]

祷告是为孤独的恐惧所迫的精神殉道。


[36]

生命是经过合法化与祝圣的荒谬。


[37]

孤独者的任务是加倍孤独。


[38]

你那双因恐怖尽占上风而扩大的瞳孔比斯芬克斯更不可解。一件确定无疑的事从它们玻璃珠般的呆滞中诞生,其简洁的神秘形式有奇异的振奋效果:你不能死。这一确信来自我们的凝视与它自己相遇时的沉默,那是在梦中面对死亡之恐怖的埃及式平静。每当死亡的恐惧攫住你,不妨照照镜子吧。然后你就明白自己为什么永远不会死。你的眼睛通晓一切,因为虚无的点点斑痕就在其中,向你保证再没有更多的事可以发生。


[39]

爱上帝的惟一方式是恨祂。人类发明出上帝来平息自己对于爱、特别是对于恨的饥渴,就连上帝不存在的确凿证据也无法压下他的怒火。当我们的生命在毁灭的边缘摇摇欲坠时,除了那个致命瞬间,祂还能是什么?既然清明理性透过祂被疯狂抵消于无形,既然我们以索命般的激情去拥抱祂而宣泄了自己的怒气,谁还在乎他存在不存在?


[40]

厌倦是废除时间最简单的方式,迷狂则是最复杂的方式。一个人越是厌倦,就越是拥有自我意识。疾病感染的是身体的特定部位,是可以隔绝并治愈的。而厌倦像癌症一样遍及整个身体,渗入我们的器官,挖出的空洞活像一个地下洞穴系统。生活是我们对于厌倦的解决之道。厌倦的粗大树干里长出了忧郁、悲伤、绝望、恐惧和迷狂。忧郁和悲伤有花,但惟独厌倦有根。

秘诀在于如何以本质的方式去厌倦。可是,绝大多数人连厌倦的表面都不曾触及过。要活出真正的厌倦,必须得有格调。


[41]

多想在春天的灾变之象里去糟蹋坟冢并把生命塞给墓地!只有唾弃死亡的绝对性,才会有生命。


[42]

无需成为基督徒,一个人也会害怕最后审判,甚至理解它。基督教无所成,不过是从人类的悲痛中牟取暴利去供奉一位不择手段的神,恐惧就是祂最好的帮凶。


[43]

不曾杀过的那些人,我们在自己灵魂中埋葬了他们的尸体。我们的愤世嫉俗就是他们腐烂的残骸散发出的污浊之气。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未遂的刽子手。


[44]

有些时候你很想搞一场绝食示威——你渴望被抛弃被羞辱、被路人吐口水、被拖进臭水沟、在成群的娼妓和乞丐当中一命呜呼。可是你的同类生物如此残酷,他们就是不给你这份饿死的自由。出于一种轻率冒失的怜悯,他们润湿你的嘴唇,刚好在最后一刻剥夺了你的解脱。社会抢走了你的一切但不允许你去死。这样下去,你不禁担心自己会错失每一个咽气的良机!


[45]

一个既不爱天空也不爱征服大地的民族应该不许存活。世上只有两种死法是得体的:死于疆场,或者死在一颗星的凝视下。


[46]

一段忧郁治愈了另一段。


[47]

不把自己杀个片甲不留,我是不会死的。我要憋死太空的悲歌,砸烂宇宙的风琴!垂死的太阳也不能在我冰冻的泪滴里找到它的反光。


[48]

良好的健康缺乏戏剧感。久病之后,初愈的身体将我们幽禁于有毒的、肉欲的厌倦中。每一份痛苦都留下一处永远无法再被填满的空虚。若你被无药可医的厌倦所苦,疾病就仿佛一种来得正好的消遣。


[49]

与生命脱节的状态陶冶出一种几何学的趣味。我们转而以稳固的形式、冰冷的线条、刚硬的轮廓来看世界。生成的喜悦一朝成空,万物因过度对称而灰飞烟灭。以“几何画派”之名传世的诸多疯狂之作,很可能就是抑郁症的静止倾向恶化所致。形式之爱暴露了对死亡的癖好。我们越是悲伤,万物就越是静止,直到一切被冻僵。


[50]

叔本华断言,我们若是邀请死者复生,他们会拒绝。我觉得恰好相反,他们会因为高兴过头而死第二遍。


[51]

对一个明白人来说,与凡夫俗子为伍纯粹是折磨。假如你完全清醒地在同侪中生活过,却没有因流血过多而死,就说明你还没看懂我们人类的悲剧。


[52]

每次看到风景,我都想把身上一切非宇宙性的内容通通摧毁。草木的乡愁与大地的懊悔不可抵挡,我愿变成植物,每天死于日落时。


[53]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


[54]

死亡的迫近唤醒了性的本能:青春的欲望再次在血液里烧成一场病态的大火。死亡与性欲在临终的剧痛中交融,把它的发作变得既恐怖又妖娆。要是让一个对性交一无所知的人去偷听二人交欢,他会以为自己见证的是一幅垂死挣扎的场景;死亡是这么接近于巅峰时刻的生命,何其相似。性行为的葬礼本质是无可否认的:同样急促嘶哑的声音,同样与阴影沆瀣一气,同样怪异恶心的兽性为娇弱灵魂的欢愉覆上一层阴森的柩衣。当死亡的意志强烈如斯,它转而振奋人心,服侍于生命胜过任何人类希望,唤起我们的骄傲胜过任何激情。


[55]

孤独,极其孤独,是惟一要紧的事,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守住它。宇宙是一个独居的空间,全部生灵所做的一切只是加深它的孤独。在其中,我不曾遇见任何人,只是偶尔邂逅鬼魂。


[56]

从摇篮到坟墓,每一个体都在补赎没能成为上帝的罪。生命之所以是一场绵延不断的宗教危机,原因即在于此:对虔信者来说过于肤浅,对怀疑者来说过于破碎。


[57]

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一座坟墓就是一片绿洲,一个令人宽慰的所在。为了在空间中拥有一个固定点,你在沙漠里挖了个洞。然后你死去而不至于迷路。


[58]

我再没有什么可跟人分享了。除非是跟上帝,还能再多耗一小会儿而已。


[59]

在悲伤的最后阶段,眼泪与石头之间不再有任何分别。心化作岩石,群魔在你结冻的血上溜冰。


[60]

每当我悲伤,就好像浑身每一根纤维都开始思考,好像毒液渗入了每一个细胞,抑郁情绪笼罩我如一卷裹尸布。疾病是器官的自反性危机:各组织觉察到自己,个别器官取得意识并出离身体。只有在病中才会明白,我们对自己的控制是多么薄弱。疾病使我们的身体部件自立门户,而我们至死都是它们的奴隶。疾病是意识的器质性状态,是精神迷失在肉身里。


[61]

要是信仰上帝,你就是疯的,但没有发疯。类似于有病,但没有确切的病征。


[62]

我终究太是个基督徒了。从乞丐和沙漠那么让我着迷,从我常常为同情心失控所苦,就心知肚明。这些通通是变相的自我弃绝。我们血液里流淌着绝对者的有毒糟粕,它阻碍我们呼吸,可没有它,我们却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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