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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新夏娃的激情

书名:新夏娃的激情

作者:安吉拉.卡特

[1]

那几乎像是报复,然而却是对她自己的报复,仿佛每次她不是把自己交给我,而是交给一种她看不起的渴望,或者交给一种令人厌恶但不得不从的仪式,仿佛她的感官肉欲需要这种以感官肉欲进行的驱魔,才能变得真实。

她黑得像阴影之源,肌肤黝黯无光且太过柔软,似乎在我的拥抱中融化。她的声音尖利高亢,一个句子或一则抗议说到一半会忽高忽低八度;她话中的抗议多而句子少,因为她鲜少有那份耐心或精力把主词、动词、受词等等排列得有秩序、合逻辑,因此有时她听起来比较像只癫狂的鸟而非女人,啁啾鸣叫着召唤或要求的咏叹调。

 

[2]

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她那双紧绷又坚韧的腿,静止中仿佛压抑着微颤的能量,就像马厩里赛马的腿,但黑色网袜将那双苗条长腿界定为情色用途,她不会用这双腿来逃跑。一看见她的腿,我就想象那双腿缠住或勒住我的脖子。

 

[3]

我心里知道,当初她之所以那么吸引我,其实是因为她在某种意义上猜到并反映我自己的弱点、我自己的疲竭。她是个完美的女人,就像月亮,只发出反射的光。她模仿我,变成我在她身上想要的东西,因此可以让我爱她;然而她却又把我模仿得太成功,也模仿到我内在的致命匮缺,使我无法爱她,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么不值得爱。

于是,我们这两个虚伪的人,便如此避免了爱这种终极虚伪。或者说,是我救自己免于遭受那种最残暴的攻击,那种他者的围困。

 

[4]

因为她,我感染了贫民区的疾病,还有阴柔女性的缓慢谵妄疾病,其被动,其自恋。由于她的种族和性别,她是双重的堕落,她传染给我的这种病因之双重恶毒,我有可能因此而死。我在夜色中横冲直撞,这种种荒谬念头闪过我不平的脑海。当曙光照在纽泽西公路,我看见了这整个巨型都市的荒芜,而那正是我自身荒芜的镜像。

 

[5]

我夜以继日地开。想不到竟这么快来到沙漠,强迫绝育之处,脱水的不孕之海,大地的后更年期地带。

 

[6]

他站在岩石顶端,向沙漠吠出他的诗;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写下诗句,但他早已厌恶了字词和字词中那些抹不去的人类内涵,于是如今他的诗全以嚎叫和舞动组成。他尝试仅以谩骂和活人静物维持存在,几乎已完全抛弃言辞沟通,只有在绝对需要的情况下才会使用日常人类言谈,大部分时间宁可诉诸野兽般的嘟囔和吠叫。他爱枪几乎与他厌憎女人的程度不相上下,每天下午花好几个小时射击啤酒空罐,罐子放在木棍上,木棍插进农舍中庭的地上。

 

[7]

他的身体是一种无名的酷刑刑具,而我的身体则是自己的受刑台。

 

[8]

“我是零。”

“最低的点,消失点,不存。我是摄氏的冰点,我的妻妾将我冻结僵冷的火焰体验为激情。”

 

[9]

如今她走投无路,只能继续这堂而皇之的违抗:如今她要以假扮死亡来骗过死亡。

 

[10]

零在你的玻璃展示廊巧妙折磨你的时候,你必然彻底与他合谋。你必然认为,有着枪与刀与鞭与一群畏缩奴隶陪侍一旁的零,是个值得获赠那份女性外貌的反讽礼物的男人。那外貌是你的象征自传,我一眼就读完了。你将自己变得清透一如你用玻璃做成的物体,而这物体本身则是一个概念。你是你自己的肖像,悲剧而自我矛盾。特丽思岱莎在这世界上别无功用,只是他自己的一个概念,没有本体论的地位,只有意象。

 

[11]

他使我们结为夫妻,尽管这是一场双重婚礼——在这典礼中,两人都是新娘,也都是新郎。

然后,在零的命令下,我踮起脚尖吻他的嘴。他没动也没说话,我仿佛在亲吻死人,同时众妻妾用剧本撕成的碎纸片洒向我们,但他的眼像湿石发亮。我的激情中有种惊恐,因为你与死亡太过亲近,令人不安。在我唇触及你唇那天崩地裂的一刻,古老的怖惧涌入我心。当我用自己的婚戒与你成婚,我进入了否定的国度。你与我都居于虚假的形体,戴着双重面具出现在对方眼前,像终极的神话化,连我们自己都不识。境遇迫使我俩离开原先天生的自己,如今我们已不再是人——神话的虚假通则改变了我们,如今我们的影子比人长,我们是回音组成的存在。这些回音注定我们要爱,在劫难逃。我的新娘将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

 

[12]

他,她——两者都不适合你,特丽思岱莎,幻异的兽,壮丽,无暇,以光组成。玻璃林中、变形湖旁的独角兽。你以电脑般的勤奋生产出自己的象征体系,让自己接受如此枯瘠的变形——沙漠;沙漠同化于这生灵的不理性荒谬美,而这生灵锁于她自己的玻璃宅邸,像中古世纪骑士传奇中关于贞洁的寓言。

 

[13]

一如独角兽,他带着神圣的天真无辜在我身旁跪下,把充满幻觉的头靠在我的大腿上,小心翼翼,仿佛那头不属于他,而是脆弱的借来物,必须极度小心照顾。我感觉他脸颊触碰我的肌肤,那头耳语的大蓬细薄白发落在我肚腹上,像掉落的鸟羽,像一只巨大死鸟的白色翅膀,那鸟被强风从它归属的海洋吹到遥远内陆,正是波德莱尔笔下的信天翁。

 

[14]

肉体是迷魅的功能。它反解了创世。

 

[15]

他的吻像曳光弹沿着我手臂炸开。我失去了我的身体,如今它完全依赖他的身体来定义,然而即使在那时候,我仍看见老电影的零碎片段像夏日闪电闪现在他脸上的清透表面,投映在脸之下赤裸骨头上的影子戏——就算在各各他我也能认出你的头骨,特丽思岱莎,尽管你脸上有那么多情绪那么迅速闪现,看似一百张脸。

我们把彼此的嘴当作水瓶吸吮,因为别无他物可饮。

 

[16]

我们正在慢慢死去。沙漠正在抽干我们。沙漠会将我们变成木乃伊,相拥的我们宛如圣像摧枯拉朽之美,我只是一绺鲜亮的发,像手环缠他的骨。

 

[17]

我再度回到特丽思岱莎的屋子,那栋回音宅邸,那座我在其中活过一生的镜殿,那曾是全世界、如今已砸碎的玻璃陵寝。他本人也常在夜里来到我身旁,神色宁谧,一头白发如华美羽毛,胸口有着致命的红色弹孔;许多、许多拥抱之后,他在我睁眼之际消逝。

性的报复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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