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普鲁士军官

书名:骑马出走的女人

作者:D.H.劳伦斯

[1]

勤务兵感觉自己和那个骑在马上恣意驰骋的人是连在一起的,他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跟随着他,沉默不语,逃脱不掉,背上了厄运。而上尉始终听得见后面那一个中队士兵的脚步声,他知道他的勤务兵就走在这些士兵们中间。


[2]

军官逐渐意识到身边有个朝气蓬勃、烂漫无知的年轻勤务兵了。只要小伙子在他身边,他就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小伙子的存在,像一团温暖的火,烘烤着这个年长的人了无生气、呆滞生硬、紧张而僵直的身躯。小伙子身上有一种悠然自得、安详持重的神情,在他的举止里也有某种气概,引起了军官的注意。这可使那个普鲁士人生气了。他不愿意在仆人的影响下变得活跃起来。他本来可以随便换掉这个仆人,但是他没有换。他现在很少正眼瞧他的勤务兵,他总是扭开脸,好像不想看他。然而当那个年轻士兵在房间里随随便便地走来走去时,那个年长的人就会注视着他,注意到在蓝军服下面他强壮年轻的肩膀的动作和他脖颈的弧线。这使他恼怒。看见那个士兵用一只农夫的年轻匀称的褐色大手握住面包或是葡萄酒瓶,立刻会使年长的人心头涌起仇恨或者愤怒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手笨脚,使那个军官如此恼火的,其实倒是因为那个毫无牵挂的年轻人的动作虽说带有本能的盲目性,却又那么有把握。

有一回,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红色的酒液淌到了桌布上。军官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咒骂,他的眼睛发出蓝色的怒火,死死盯住那个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这使年轻的士兵大为震惊。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钻进了他那从来没有受过震撼的灵魂深处。这使他一片茫然,感到惊讶。从此他内心的天真烂漫境界被破坏了,开始觉得心慌意乱。从那时起这俩人之间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3]

如果他被迫和他的主人发生个人交往,他就会像头被捉住的野兽那样,感到自己必须逃走。

然而,年轻士兵的存在已经穿透了上尉僵化的纪律外壳,使他作为人的内心感到困惑。上尉毕竟是个上等人,有着一双修长的手和文雅的举止,他决不会允许任何人搅乱他固有的自我。他的脾气很暴躁,时时刻刻都得管住自己。有时他也会在士兵们面前发一顿脾气,或是跟别人角斗一场。他知道自己经常忍不住要爆发出来。但他还是尽量努力严守军纪。然而年轻士兵却似乎听任自己热情旺盛的天性在自己的举止中自然发泄出来。他的举动就像自由自在地行动着的野兽那样,带着一种热情。这就使那个军官愈来愈恼怒了。

上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无法再对勤务兵保持满不在乎的态度。他也无法对小伙子不理不睬。他不由自主地要观察他,向他发出尖刻的命令,尽量不让他闲着。有时他对年轻士兵大发脾气,对他耍威风。这时,勤务兵就会像聋子一样不声不响,绷着一副涨得通红的脸,等待叱责声结束。其实责骂声并没有穿透他的理智,他对主人的情感只好不露声色,采取自我保护的态度。


[4]

他的仆人躲开了他。第二天,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个有伤疤的大拇指。他真想抓住它,然后……他的血液里升起了一股灼热的火焰。

他知道他的仆人不久就自由了,并且会因此而高兴。直到这时为止,士兵始终跟年长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上尉恼怒得快要发狂了。士兵不在的时候他就坐立不安,而士兵在眼前时,他就用受尽折磨的目光瞪着他。他恨那双茫然无知的黑眼睛上面那两道细长的黑眉毛。他也恼恨那优美的四肢的自由自在的动作,那是严格的军纪也无法加以约束的。他变得粗暴残酷、恃强凌弱,经常用言语挖苦和讥笑人。年轻的士兵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5]

有一回,他把一只沉重的军用手套扔到年轻士兵的脸上。他满意地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骤然一亮,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像一根稻草扔到了火堆上那样,亮起了火光。


[6]

军官努力不让自己承认,他已经被一股激情所控制。他并不知道,他对勤务兵的感情,已经完全不是一个被愚蠢而又固执的仆人所激怒了的人的感情了。因此,在他的意识里,他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有道理的、照规矩办事的,也就让事情照样下去。但是他的神经却在受折磨。他终于拿起皮带朝仆人的脸抽打下去。当他看见小伙子吃惊地往后退缩,疼得流出了眼泪,嘴角淌出鲜血时,他立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愉快和羞耻。


[7]

“干什么?”

“我要出去。长官。”

“我今天晚上有事要用你。”

对方迟疑了一会。军官脸上露出古怪的强硬态度。

“是,长官。”仆人从喉咙深处咕哝道。

“明天晚上我也有事要用你。—事实上,除非我允许你出去,今后每天晚上你都得留下。”

仆人那长了一点胡子的嘴紧紧地闭住了。

“是,长官。”勤务兵为了回答,把嘴唇张开了一下。


[8]

军官的心在往下沉。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有一些酒泼到了地板上。他倚着冰凉的绿火炉,一口气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光了。他听见仆人在收拾楼梯上的盘子。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脸色苍白地等待着。仆人又进来了。上尉看见年轻人一脸困惑,疼痛得站也站不稳的样子,他的心便仿佛高兴得猛地跳了一下。


[9]

勤务兵的嘴变得干巴巴的,舌头在嘴里舔着,就像舔一张干的牛皮纸。他清了清嗓子。上尉又抬起了脚。仆人的全身绷紧了。


[10]

军官独自留下了。他全身僵直,不让自己思考。他的本能警告他,不要去思考。在他内心深处,得到强烈满足的那股激情,仍然在有力地产生着影响。然而,接着便产生了一种反作用,他心里有某种东西一下子崩溃了,随即是这种反作用带来的痛苦。他直僵僵地在那里站立了一个小时,他的感觉陷入了混乱之中,却又竭力让意识保持一片空白,不让脑子觉察一切。他就这样克制着自己,直到度过了精神压抑的顶峰,接着他便开始酗酒,喝得酩酊大醉,沉入了忘怀一切的睡梦中。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他的良心受到了震动,但是他不让自己去想他做下的事,不让脑子去考虑它,把它和其他的本能一块儿压制下去,就当作他的意识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就像过去喝醉了酒那样,浑身乏力,这件事却已变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了。至于他的激情,至今还处在沉醉状态之中,他拒绝去回忆它。当他的勤务兵端来咖啡的时候,军官的态度还是像头一天早晨那样。他拒绝接受头天晚上发生的事—认为它根本没有发生—他的拒绝是成功的。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不是他干的。再说,就是有过什么,也全要怪那个愚蠢的、不听话的仆人。

勤务兵那天晚上一直在迷迷糊糊地走来走去。他觉得口干舌燥,便喝了点啤酒,但是喝得并不多。喝了酒使他恢复了感觉,这使他难以忍受。他变得麻木不仁,仿佛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全身已经有十分之九变得迟钝了。他只得怪模怪样,一歪一扭地趔趄而行。然而,一想起他挨的那顿脚踢,他就觉得难受。当他想起后来在那间屋里受到更多次脚踢的威胁时,只觉得心里怒火直冒,浑身无力。他一想起最后踢的那一脚,就喘不上气来。那时,他被逼着说出“是写给我的女朋友的”。现在他已经疲倦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嘴巴像个白痴似的微微张着。他只觉内心空虚,疲惫不堪。因此他心不在焉地干着活,痛楚不堪,动作缓慢而笨拙,他视而不见地拿起刷子摸索着乱刷一气,只要他一坐下来,就没有力气起来再干了。他的四肢和下巴都软绵绵的,死气沉沉。他实在太困倦了。他终于上了床,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地睡着了。这种睡眠,与其说是安眠,不如说是昏迷不醒。在这死一般昏昏沉沉的一夜里,仍然夹杂着一丝丝痛苦的闪光。

早晨要举行军事演习。但是他在军号吹响以前就醒了。他胸口剧烈的疼痛、嗓子的焦渴以及那种持续不断的可怕的痛苦感觉,使他一睁开眼,眼神便黯淡无光。他不用想便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知道又是新的一天,他还得继续执勤。屋子里最后的一点黑暗也被驱赶出去了。他必须撑起他无力的身体继续干下去。他实在太年轻,没有遇到过多少挫折,所以他现在觉得十分困惑。他只希望永远是黑夜,他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藏在黑暗里面。可是什么也阻拦不了白天的到来,他也不可能不起床去给上尉的马装上马鞍,给上尉煮咖啡。事情明摆在那里,他躲也躲不掉。接着,他想到,他实在没法干下去了。然而,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还是得去把咖啡端给上尉。他已经被震呆了,没法理解这件事。他只知道,不论他无力地躺上多久,这件事他是躲不开的—躲不开的。

他的身体仿佛运转不灵了,他使劲挣扎着才爬下了床。但是他还不得不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才能推动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他感到迷惘、眩晕、无依无靠。后来,由于疼痛得厉害,他紧紧握住了床沿。他瞧了瞧大腿,看见黝黑的皮肉上那几块青紫的伤痕。他知道如果用手按一下伤痕,他准会疼晕过去。但是他不愿意晕倒—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谁也不应该知道。这是他和上尉之间的事。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了—只有他和上尉。

他慢吞吞地省着力气穿好了衣服,硬撑着走起路来。除了他用手接触的东西以外,别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勉强做完了他的工作。剧烈的疼痛唤醒了他麻木的感觉。最糟的活儿还没有做。他端着托盘上了楼,走进上尉的房间。苍白而阴沉的军官正坐在餐桌旁边。勤务兵敬礼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复存在。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好使自己适应这种虚无的状态—然后他振作了一下,似乎又清醒过来,然而这时上尉却开始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了。年轻士兵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紧紧抓住这种情景不肯放手—上尉并不存在—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但是他看见上尉端咖啡时手在颤抖,便觉得一切都破灭了。他走开的时候觉得自己正在崩溃,正在破裂成无数碎片。当上尉骑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当他自己背着步枪和背包、疼痛难当地站在那里时,他觉得自己不得不闭上眼睛,他似乎不得不对一切都闭上眼睛。长途行军加上喉咙干渴的无休止痛苦,使他心里只有一个充满睡意的愿望:必须搭救他自己。


[11]

上尉骑在马背上观察着。他需要看到他的勤务兵。头盔在他浅色的凶恶眼睛上投下了一片黑影,但是他的小胡子、嘴巴和下巴在阳光下却很清晰。勤务兵不得不在这个骑马人面前活动。他倒并不感到害怕或者畏怯。因为他仿佛已经被掏去了五脏六腑,里面全空了,像一只空壳。他觉得自己已不存在,只是一个在阳光下蠕动的影子。虽说他渴得难受,可是一觉得上尉在旁边,他就喝不下水了。他不愿摘下头盔擦一擦湿漉漉的头发。他只想留在阴影里,不愿意被逼得清醒过来。他看见上尉用灵活的靴跟踢了一下马的腹部,不由得一惊;上尉骑着马慢慢跑开了,他这才又重新回到一片空幻之中。

总之,无论什么都没法把他在这个炎热而晴朗的早晨里活生生的位置归还给他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这一切事物中的一块空白。而上尉却变得更加趾高气扬、咄咄逼人了。一股怒气充满了年轻仆人的全身,使他头晕目眩。但是他的心却跳得更平稳了一些。


[12]

上尉观察着年轻士兵颇为粗壮的身躯蹒跚着走上前来,他的血管里也涌起一股热浪。这回他们两人将要面对面地接触了。而他却在这个低着头、步履蹒跚的壮实小伙子面前退缩了。勤务兵弯下腰把食物放在一块锯平了的树桩上。上尉注视着那双被太阳晒红了、闪着光的赤裸的手。他想对年轻的士兵说几句话,但是说不出来。仆人用大腿支撑着酒瓶,打开瓶塞,把啤酒倒进有柄的大杯里。他的头一直低着。上尉接过了那只大杯。

“天真热!”他说,看上去很和蔼。

怒火涌出了勤务兵的心头,使他几乎被憋住了气。

“是,长官。”他咬紧牙关回答道。

然后,他听见了上尉喝酒的声音。他握紧了拳头,手腕疼得要命。他听见盖上杯盖的细微响声,抬头一看,上尉正在注视着他。他急忙把目光移开。这时,他又看见上尉弯身从树桩上拿起一片面包。年轻的士兵一看见那个僵直的身体在他面前弯下,全身又掠过一股怒火。他把眼光移开了。他感觉得到上尉有点紧张。他正在撕开那片面包时,它掉到了地上。于是上尉吃了另一片面包。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紧张地站着,主人吃力地嚼着面包,仆人握紧拳头,脸侧了过去,瞪大眼睛瞧着。

然后,年轻的士兵吃了一惊。上尉又把大杯的杯盖掀开了。勤务兵着了迷似的凝视着杯盖和那只握着杯子把手的白净的手。那只手举了起来。年轻人的目光跟着它转。这时,他看见年长的人喝酒时,瘦削而强壮的喉头上下移动,结实的下巴也动了起来。原先使年轻人的手腕跃跃欲试的本能,这时突然挣脱了所有的控制。他猛地跳了起来。觉得自己仿佛被一股烈焰烧成了两半。


[13]

他迅速而匆忙地把尸体抱起来,塞进那堆砍倒的树干底下。那些光滑美观的树干,都一根根地两头平放在圆木头上面。那脸孔血淋淋的,显得狰狞可怕。他用头盔把它盖住。然后他把上尉的手和脚摆放得笔直而庄重,又把那身讲究的军服上面的枯树叶掸干净。于是,它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树干底下的阴影里了。只有一道细细的阳光透过圆木的一条小缝洒在他的胸膛上。勤务兵在它旁边坐了一会。他自己的生命也在这里终结了。


[14]

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他站了起来。树叶在阳光下闪烁,地上的碎木屑闪着白光,这都使他惊奇。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变了样。但是对别人则不然—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只不过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职责是把啤酒杯和酒瓶送回去。但是他已经无法做到了。他已经离开了这一切。中尉还在沙哑地解释着。他必须走了,不然他们会追上他的。他现在已经没法和任何人接触了。


[15]

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他坐在那里,在远远的地方,像一个留在屋子外面的黑暗里的人。他已经离开了日常生活,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不能回去,他甚至也不愿意回去了。


[16]

他静静地躺着,进入了痛苦的梦境。干渴的感觉似乎离开了他,站在一旁,成为一种单独的需要。然后,他的疼痛感也成了另一种单独的个体。接着是他那行动不便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单独的事物。各式各样单独的事物,把整个儿的他给瓜分掉了。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特而痛苦的联系,但是它们彼此间又正在越离越远。然后,它们全都会裂开。阳光正向下钻透他的身体,也在钻透这种联系。接着它们就会坠落下去,穿过永远在消逝着的空间,坠落下去。后来,他又恢复了知觉。他用胳臂撑起身体,注视着闪光的群山。那些山峰一排排地耸立在那里,全都静悄悄地、神秘莫测地耸立在天地之间。他凝视着,直到眼睛发黑,而那些如此壮丽的山峰,显得那么洁净、那么清凉,仿佛它们所拥有的,正是他失去了的东西。


[17]

晚上他在医院里死去了,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们看见他腿上的伤痕,全都沉默着。

两个人的尸体并排躺在停尸房里,一个白皙细长,僵直地安息在那里。另一个是如此年轻,如此稚气,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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