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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书名: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作者:布鲁诺.舒尔茨

[1]

所有春天的开端总是如此,星象广阔无边,摄人心魄,它们每一个都超过单独一季的规模。而且每一个春天——如果人们永不再谈论此事,请允许我在本文里谈一谈——从不乏以下这一切:望不到头的队伍、示威游行、革命和街垒。某个特定的时刻,记忆的热风掠过它们,无尽的哀伤和狂迷在现实中徒劳寻找各自的等价物。


[2]

我们就这样顶着一轮引力渐增的月亮往前走。困倦袭来,我两腿不听使唤,任由父亲和摄影师在两边拎着。我们踏上湿沙,脚步嘎吱嘎吱作响。很长一段时间,我边走边睡,闭合的眼皮底下满是夜空的磷光,它们全是闪亮的标记、信号和星辰万象。我们终于抵达开阔的乡野。父亲把我放到一件铺在地面的大衣上。尽管双眼紧闭,我却看见太阳、月亮和十一颗星星在天上列队行进,从我跟前齐步走过。


[3]

那些日子里,我们食量极大,简直如狼似虎。我们狂奔回家,被风吹成枯槁,随即心无旁骛地吃进大块大块的奶油面包。我们在街上买百吉饼,它又香又脆又大。我们在广场集市那条宏伟、空荡荡的拱廊下坐成一排,脑袋里什么也不想。透过低矮的门洞,可以看到发白而空寂的广场,酒桶沿墙摆放,芳香四溢。我们坐在一个长长的柜台上,集市期间,农民编织的五彩围巾会将它铺满。我们无聊透顶,极其烦闷,用脚跟不停敲打着厚木板。


[4]

他一向愁云惨淡,感觉自己正在衰落而我正在冉冉上升。他就像是一个来把上帝之路变成通途捷径的男人。


[5]

它们是些巨大、沉重的蝴蝶,成双成对地嬉戏玩闹,在沉闷的大气中倦怠而颤抖地悬停了片刻。它们你追我赶地飞往远处,并再度聚成一团,在越来越暗淡的空气里为一整副五彩缤纷的闪光洗牌。难道这仅仅是一场丰盛大气的迅速腐烂,是一片充满致幻剂和狂想的海市蜃楼?我挥动帽子,有只毛茸茸、沉甸甸的蝴蝶被打落在地,翅膀还扑扇不已。我把它拾起并藏好——更深一层的证据。


[6]

秋天快结束时,他们开始变懒,昏昏沉沉,站着就能入睡,而且,刚下完第一场雪,他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个老炉工告诉我,他修整烟囱时,经常遇见消防员们紧贴通风管道,蚕蛹般一动不动,僵直地穿着猩红的制服,戴着亮闪闪的头盔。他们直挺挺地沉睡,因为痛饮覆盆子甜汁而酩酊大醉,湿乎乎的甜腻和炽焰让他们不断膨胀。你必须揪着这帮家伙的耳朵,才能将其拽出,送归营房。他们醉得不轻,半醒不醒,穿过被初霜染成白色的秋天清晨的街道,街头的顽童朝他们扔石块,而他们则报以内疚、问心有愧的尴尬笑容,并且像一群醉鬼那样踉跄前行。


[7]

父亲不再回应,他含住一只锡哨子,吹出一道尖锐的哨音。四个柴瘦的年轻人——似乎一直在通过锁孔偷听——立即冲进屋里,沿墙排成一列。他们头盔的反光使房间熠熠生辉。而肤色黝黑、被烈日灼伤的消防员戴着帽子,站好军姿,静待父亲指示。他一声令下,两名队员搬起一个装满覆盆子甜汁的坛子,赶在阿德拉阻挡之前,扛着这份战利品飞快奔向一楼。另外两人伶俐地敬了个军礼,随即殿后离开。

刹那间,阿德拉似乎被推到种种发疯举动的急流之中,她美丽的眼睛喷射着狂怒的烈焰。但父亲并没有等她爆发。他一跃而起,攀上窗沿,双臂极力向外伸展。我们紧跟在他身后飞奔过去。集市广场上,灯火璀璨,人头攒动。我们房子下面,八名消防员将宽大的帆布单完全扯开,铺展成圆形。父亲最后一次转身回头,身上的甲胄明光闪烁,他向我们默默敬礼,随后轻舒猿臂,如耀眼的陨星划过天际,纵身跳入万千灯盏交相辉映的夜晚。这场景如此之美,以致我们开始兴奋地高声喝彩。甚至,连阿德拉也忘记了委屈,又是鼓掌又是欢叫,为他优雅的派头所倾倒。这时,父亲已从帆布单上稳稳跳下地面,把哐嘡哐嘡乱响的胸甲调整归位,大步走向队伍前端,而消防员的队列两人一排,正缓缓行进,通过街道旁黑乎乎的围观人群,光芒在他们的黄铜头盔上不停嬉戏跳跃。


[8]

父亲是这个晚迟季节的第一位阐释者,已澄清它二手的、衍生的特质,我们博物馆里堆放的腐朽巴洛克艺术品释放出瘴雾,将本地的天气毒化,才会催生它这样的怪胎。这些藏品与世隔绝,在百无聊赖和遗忘之中渐渐发霉,如陈年的蜜饯般发酵,把我们的气候搞得太过甜腻,并导致一场华丽的疟疾、非凡的谵妄,此类华丽图景在这个漫长的秋季十分常见。因为美——正如父亲教导我们的——是一种疾病。它来自某种神秘的感染,来自完美之源涌起的阴暗腐烂之兆。完美以一道至深幸福的叹息向它致敬。


[9]

踏着厚实毡毯的阶梯,父亲深深走入他自己的谱系,抵达时光的深渊。他是其血脉的最后一人,是肩负宏富遗产之重担的天神阿特拉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父亲苦苦思索这一福音的意义,尝试理解它深藏不露的企图。他经常向店伙计们投去满含期待的一瞥。尽管他本人没收到任何秘密信号、任何启示、任何指令,他希望这些刚刚破茧而出的天真年轻人,能够突然间领悟他店铺的真谛,而它一直在顽固地跟父亲捉迷藏。他用顽固不化的眨眼把店伙计逼进墙角,可他们又愚蠢又笨拙,总是避开父亲的目光,看向别处,嚅嚅嗫嗫说些杂七杂八的废话以传播谣言。清晨,父亲拄着手杖,宛如一个牧羊人游走于他毛茸茸、瞎眼睛的畜群之间,游走于巨大的拥堵之间,游走于波浪般起伏、哞哞乱嚷、埋首水槽的牲口之间。


[10]

跨过无穷黑暗,两个男人又一次站在大门前,似乎才刚刚离开,重又捡回他们的脑袋,而昨天没说的词语还停留在他们嘴边。如是停立良久,他们乏味地交谈,仿佛远征归来。如今,他们被冒险和夜间的放纵凝结而成的同志情谊绑缚在一起。他们像醉鬼一样把帽子向后推,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们避开亮灯的店铺前门,偷偷摸摸地走进屋子的后廊,继而轻轻爬上吱呀乱响的底层楼梯。两人蹑手蹑脚攀上阳台,站在阿德拉窗前,试图窥望熟睡的姑娘。他们看不到她。阿德拉躺在阴影下,两腿张开,在深眠里无意识地抽搐,脑袋向后抛甩,燃烧着,狂热地沉溺于梦中。他们敲打黑色的窗板,唱起下流的小曲。但是,阿德拉半开半闭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昏沉的微笑,她正在迢远的道路上漫游,僵直而恍惚,离他们足有数里之遥,根本无法够到。

随后,两人倚着阳台栏杆,肆无忌惮地使劲打哈欠,开始脚踢护栏。在未知的深夜时分,他们又一次发现,彼此的身体横在两张窄床间,飘浮在褥子的高山上。他们肩并肩地浸泡在其中,在鼾声的飞驰里互相竞逐,你追我赶。

在一些遥远的睡梦中——到底睡眠的洪流是将两人的身体互相联结,还是不知不觉地让他们的梦境汇合到一处?——在黑暗虚空的某处,他们发现自己正陷入一场艰苦卓绝、互相消耗的永恒战斗。两人脸对脸,因徒劳的努力而咻咻直喘。黑胡子男人压在我父亲身上,如同天使压在雅各身上。父亲用膝盖全力顶住他,昏头涨脑地退到他自己的角落,在一回合又一回合的搏斗之间,偷空使劲地沉睡片刻。他们如此争斗到底是为哪般?为了美名声誉?为了上帝?为了一份合约?他们继续挣扎,展开激烈对抗,耗尽彼此最后一丝力气,而汹涌如潮的睡意将两人推向更迥远、更陌生的深夜之地。


[11]

父亲被搁在碟子里端上来时,我们这才如梦初醒,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事态。煮过之后,父亲又大又肿,发灰发白,好似一块凝胶。我们瞠目结舌,无不默然呆坐。唯有卡罗尔叔叔举起餐叉,伸向碟子,随即又迟疑地垂手把它放下,斜眼望着我们。母亲命令将碟子拿到起居室去。往后他便摆在那儿的一张桌子上,用一块天鹅绒布盖住,紧挨着家庭相册和一只音乐香烟盒。他始终躺在那儿,我们人人都避之不及。


[12]

某天上午,我们发现碟子里空无一物。边上横着一条蟹腿,掉落在脱水凝结的番茄酱和踩烂的肉冻之间,正是它们使父亲逃跑的踪迹得以显现。尽管被煮过,而且在半道上失去一条腿,他仍凭借残存的力量把自己拖到某处,展开他无家可归的漫游之旅,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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