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我城

书名:我城

作者:西西

[1]

有一次,我記得她們像荷花,即是說,燦爛;另外一次,我記得她們像蓮藕,灰麻泥巴嘴臉。


[2]

它叫,尾音拖得老長,並且,朝我扔了一頭又如麵包屑又如肥皂粉的灰末。我因此連連打了兩個噴嚏,我還以為是雪落下來了。後來,我遇見窗。窗玻璃上凸起粼粼的浪層,一種甲骨文。從玻璃的這一邊看過去,看不見那邊有甚麼顏色和形狀,那一邊的景物又沒有辦法走過來。只有光線可以走過來,這些走了過來的光線,和原來的明度又不一樣,我細意把那光看了一陣,它們原來像:慢熟麥片。


[3]

後來,我遇見鳥,全部是麻雀,正在天臺的水箱蓋邊緣上比賽兩腳跳。不時,它們就把自家的羽翼伸展兩下,這樣做,乃可以和斑點的衣裳竹,以及斜紋砂質闊口徑的花盆聚在一起,調整一下顏色的秩序。


[4]

平時,此群頭臉喜歡躲在家裏的照片本子裏。那本子,新的時候是扁的,現在卻幾幾乎變作了橄欖球,若是不小心拿出來看,會從裏邊掉出一堆臉來:有的臉會在吃餅的節日,和圓月一起出現一個傍晚,又或是在橙隻與酒瓶、糖罐和甜食互相傳遞的新年,出現在紅封包的背後。這天卻是例外地一起出現了,又一齊穿了看來不差其實絕不適體的黑袍,伸出兩隻白了起來的手,同時展晃在母親的身前身後,且正小心翼翼著哩。


[5]

這天的天氣晴朗,太陽老早即照了個麗亮。太陽照著圍牆裏游泳池中一匹浮馬的黃白斑條紋。太陽照著山頂圓亭對面一堆垃圾上的一隻汽水瓶。太陽照著一朵綿羊雲旁邊一架飛機的尾巴。天氣晴朗的早晨,太陽即喜歡做此等的事。花們乘搭升降機的時候,太陽也照在花朵外層的玻璃紙上,結成蝴蝶形的一條銀白泛光的絲帶因此發射了不少的箭雨,著實刺了各人一眼。後來,箭發完了,花瓣亦落入陰影之中,花上的笑容,自然也沒了著落。


[6]

母親蹲下身子,在腳的旁邊,很慢很慢很慢地,拾取了一小撮泥。她的動作是如斯慢,竟慢成了風尚,被風一吹,播開去成了一種傳染症,影響到不遠的球場上正在奔跑的裁判員、巡邊員,和雙方的球員,連同一個足球,忽然變了慢動作的示範。後來,有一條河,不流了。有一頭烏鴉,呆在天空,凝成奇怪的體重,殼的一聲,掉落在母親的頭上。


[7]

我這寫信的朋友,寫信的時候,人是在船上,船是在太平洋上。太平洋當然不算很遠,只是,不能談一陣電話的話,在太平洋上,就等於在土星上。


[8]

有人說,我們數千年來信仰的神,也許,可能,或者會,恐怕是,由宇宙別處到地球上來遊歷過、其他星球上的宇航員。


[9]

有一個聲音又說了,裝冰凍汽水的水壺最好。又有一個聲音說,有兩隻耳朵的水壺比有一隻耳朵的水壺對稱。


[10]

這天,我因為吃過了兩顆「漂亮糖」,所以聲音如一隻風爐。呼嚕嚕,呼嚕嚕。他見我如此,即推薦我去作體格檢驗,並且送我一券免費證。我謝了他,祝他身體健康,學業進步。因為不久將是平安夜,我又祝了他聖誕快樂,新年也快樂,然後別過。


[11]

由於沒有足球踢,我不久即去了站在一個磅上,我知道了我原來不是象。當一把尺落在我的頭上時,我又知道了我不是木棉。有一個人把搭搭表放在我腦後,我說是右邊啦,它果然在右邊。有一個人無緣無故敲我的膝蓋,我告訴他我不喜歡暴力的電影。我還不喜歡一塊不准我呼吸的灰臉玻璃,它吃掉了不少我身體裏的一等兵丁。

有一個人叫我張開嘴巴,他一定以為我是馬。有一個人給我看一幅沸著藍色綠色汽泡的開水畫,問我找不找得著裏邊躲的紅色氣球,我找著。我又看過一幅視力表,就是有些字在白紙上倒翻身的,即是這樣:EEEE。有一個人紮著我的手臂,用針針了我一下,我的手臂因此即席生氣。我只好給它吃棉花糖。還有一個人最奇怪,背書給我聽,他考試的時候一定考第一,參加問答遊戲一定可以贏得來回剛果的機票。他背:

天花砂眼白喉霍亂傷寒瘧疾痢疾氣管炎肺結核百日咳猩紅熱大腸熱黃疸靜脈擴張十二指腸潰瘍盲腸炎關節炎風濕哮喘夢遊症黑熱病佝髓病軟骨炎朵比癬。

其中的好幾種炎,我的耳朵沒跟上。他問我可曾患過,我搖頭。


[12]

我會知道,太陽照著你的鼻子的時候你即起來操作了,我會看見你做獨木舟,先用火把要挖空的地方燒焦,然後拿石斧慢慢地斫鑿。我還會知道你喜歡吃魚,就拿魚來換你從樹上打下來的果子。現在可是引力能的時代了,一切都改變了許多,那麼觸目即是的人,那麼繁瑣的工作,想彼此瞭解多一點,實在很困難了。


[13]

透過玻璃,他可以看見瑜在裏邊,背著他,操作,發出些微的杯碟碰擦聲。然後,他看見她以手肘移挪著門,走出來,細心把背脊擋住門,好分解彈簧的反彈力。她雙手扶著一個托盤的兩邊把手,眼睛注視著盤上的兩杯牛奶。他連忙速行過去,替她把門按住了。當她離開門,他放了手,和她一起回到圓桌這邊來,把盤裏的杯碟取出了,置於桌面,他把桌面的花朝一邊挪過幾寸,即和她各自佔了桌子的一邊弧,坐下來。她給他一枚雞蛋。


[14]

他記得有一次她在街上步行,頭髮挽成一個髻,天氣顯然悶熱,她穿的亦是一件似牛奶色的裙,穿一雙沒有繩扣搭帶的淺頭粗跟鞋。他喜歡她那樣的樣子,他一直喜歡她穿白色系統的衣服。事實上,她著其他的顏色也一般調協,她有時著一類極淺的藍,也同樣給予他一種林間飛瀑的感覺。


[15]

他們坐落在露臺的門檻上,一人倚著一個空的窗框,他說,將來,我可要擺滿一屋子的椅子。瑜說,記得要有一張是搖椅呵。瑜說,露臺上可以栽三兩盆花,只要三兩盆就夠了。瑜又說,她喜歡有一個整齊的廚房,要沒有蟑螂,蟑螂可以在樹林裏,但不要在碟子上,他的看法也這樣。


[16]

我們一起到天臺上去種花。天臺上本來有許多花盆,不過,有泥沒有花,我們於是買來了種子,塘泥,又買了種花的書。可是,大家上了天臺,很是難過。天臺又變了垃圾堆了。滿地都是玉米芯,又有爛草帽,打不響的鑼,熨衣板的板,杏仁甜筒的筒,沒有鳥的籠,扯不起來的斷繩百葉窗簾。全部又破又發出霉爛氣味。還有染滿油漬的棉紗手套,破蓆子,有萼沒有冠的花。地上是這樣,牆上可爬滿了各種各類的蟲,有的紅,有的綠。有的有甲殼,有的有毛。有的沒有腳,有的全身是足。這些蟲,擠在一堆,好像想要把整幅牆藏起來的樣子。我們只好把清潔車的清理員請了來,他又請來了他的朋友,大家一起噴殺蟲溶液,又用水沖,才不見了那些蟲。不過,誰也不敢擔保明天又會有甚麼。我兄阿果說:明天,一定是老鼠。後天是山狸。大後天是箭豬。再過一天是花斑豹。然後就是恐龍了。


[17]

在這幀照片裏面,我們可以看見一匹木馬。我們平常見到的木馬,模樣如搖椅。但這匹木馬,模樣如香腸狗。它有一個紅色的頭,身體是綠色的,板凳一般長。相片內容敘述的是一個公園的某一個角落。那匹木馬,就在這公園裏。公園裏除了紅頭木馬外,還有韆鞦、滑梯、攀爬架,以及沙池。沙池旁邊此時正圍坐著一堆小孩,砌做沙餅乾沙蛋糕。沙池的對面則是一個團團轉的旋轉輪,在上面站立久了,會頭暈的。


[18]

以前,所有的椅都草綠色。後來,公園椅不高興老是一種顏色了,所以,有的就去了做鮮橙椅,有的又變作了蛋黃椅,有的則是野草莓椅。不過,仍然有一兩張喜歡承繼悠久的傳統。


[19]

有些公園的門口寫著自己的名字,就說,我是植物公園,我是飛鳥公園。相片裏的公園,門口則寫著:快樂王子公園。在名字旁邊,另外有一塊牌,上面寫了些遊園規則。公園的規則大半是這樣的:

一、不得在園內打樹

二、不得在園內欺侮木馬

三、不得在園內罵石凳

四、不得在園內對規則扮鬼臉

等等。還有,不得在園內採摘花果。不得在園內攀牆爬越欄杆。不得在園內騎腳踏車。又有,禁止攜貓入內。這些規則,麥快樂都會背。而且背得很熟。如果有人脫了鞋跑進水池去,他立刻背了:不得在園內捕魚。如果有人晚上十二點鐘還躺在公園椅上不肯起來,他又背了:晚上不得在園內睡覺。

起初,麥快樂背不出規則。他即去把規則抄在一本小簿子裏,走路也讀,吃飯也讀,就背熟了。他甚至連做夢的時候,也會站在公園的門口,對著園規讀了又讀。一天,他做夢了,當然是夢見自己在讀公園規則。那公園,很奇怪,只有一條規則,說的是,黃人綠狗,不得進內。麥快樂見了很是生氣,一連吃了兩串辣椒還沒有把生氣治好。於是,他去把規則用斧頭砍下來,磨成粉末,調井水喝了,才把生氣度降低些。麥快樂自己寫了一塊牌掛在公園的門口。上面說:咖啡或茶,免費供應。麥快樂說,將來的公園就會這樣的了。


评论

热度(7)

©食野社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