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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虞美人草

书名:虞美人草

作者:夏目漱石

[1]

死是世间万物的终结,也是世间万物的肇始。积时为日,积日为月,积月为年。归根结底,都不过是最终将这一切堆积成一座坟墓而已。坟墓这边的所有纷扰,都不过是隔着一道肉体墙垣的因果业报,就好像在那儿给早已枯朽的骸骨注以徒劳无益的慈悲的油膏,让这些被遗弃的尸骸通宵达旦地跳舞,既滑稽又可笑。


[2]

是我用这双手——用这双手给你下的葬,如今,这双手也已失去了自由。只要不被掳去遥远的国度,我会永远用这双手替你扫墓,为你焚香的。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再锋利的刀剑,也休想把我们分割开来,唯有死亡才会那样的残忍。罗马的你让人给埋葬在了埃及,而身为埃及人的我,却要被人埋葬在你的罗马。


[3]

女子抬起头来。俏丽的苍白脸颊上,隐隐约约敷了层淡妆,单眼皮的眼睛深处,像是掩藏着某种不胜承担的东西似的。男子焦虑不安着,急欲就这藏掖着的东西一探究竟,全部的身心都让这女子给掳获了过去。相形见绌的他半拉着嘴。待女子紧抿的嘴唇松动开来,此人便只得准备向对手乖乖地缴械投降。就在这女子的下唇故作妩媚地将欲翕动而尚未翕动的那一刻,那将被追诘的一方,便已先自注定了招架不住的窘迫。

犹如搏击长空的鹰隼,女子扫视了男子一眼。男子傻傻地笑着。胜负早已见出分晓。口角泡沫横飞地拼命与人争胜,或如围棋中黑子白子般死缠烂打,那是招数中最笨拙的。激励将士,鼓噪进军,无奈之下与人签订城下之盟,则是诸多招数中最平凡不过的。话语甜蜜却话中带刺,或一个劲儿地劝人喝酒却暗中盛上一杯毒液,那就连招数都算不上了。交战极为酣烈之际是容不得对阵的两军间会有一语相交的余裕的。拈花微笑,一挨一拶,虽非去此有八千里之遥的释迦之国,却终归无复言语之一途。只要看出你有瞬息的踌躇,乘虚而入的恶魔便会在你的思虑的要害处,写上“迷”,写上“惑”,写上“失去了的人之子”,并在你惊觉着有什么大事不妙的当儿遽然抽身离去。万丈地狱的鬼火将腥臊的青磷喷向笔端,勾描出的文字,就跟鬼画符似的,任凭你用刷帚洗刷白麻般地洗刷,也终难洗刷得去。

笑到最后,男子都已收煞不住那笑了。


[4]

流贯着重重花香的深巷,一对彼此呼唤着的男女的身影,清晰地跃动在陷入死亡深渊的春日的光影之上。此时的宇宙,是他们两个人的宇宙。青春的血潮,顺着无数血脉奔涌而来,心脏的门扉伴随着爱而翕张,又伴随着爱而闭合,将这对纹丝不动的男女,栩栩如生地勾描在了无边的空无之上。两个人的命运就在这岌岌可危的刹那间被注定了下来。是东是西,只须身子微乎其微地挪动一下,便只能是这样了。那呼唤着的,不可等闲视之,那被呼唤的,同样不可等闲视之。彼此间横亘着一道甚至远比生死还要来得危急的难关,这烟雾弥漫着的爆炸物,究竟该由谁来投掷出去?纹丝不动的两个人的身体,此刻成了两团火焰。


[5]

甲野神色有些寂寞地笑了笑。原本正说到兴头上的宗近,一下子便肃然动容起来。只要一见到甲野脸上浮现出这样的笑容,宗近便不由得会肃然动容起来。异常丰富的表情里,必有某种东西会打动你的肺腑。不是因为脸颊上的肌肉在那儿争相跃动,不是因为头上的毛发全都倒竖了起来,也不是因为冲破了泪腺关隘后,越发增强了涕泪滂沱的效果,虚张声势的表情,就好比壮士闲极无聊,挥剑砍斫地面似的,那是浮浅的举动,是在本乡座上演的一出新派大众闹剧。甲野的笑则和这种舞台上的笑有着天壤之别。

难以捉摸的情绪波动,经由细如发丝的管道,好不容易从内心深处流溢而出,在世俗人间的白昼,灵光闪现般地留下了它的影子。与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表情截然不同,待它刚一探头,惊觉了眼前是个世俗的世界时,便会马上折返回深宅幽巷中去。若能抢在它还没来得及折返之前就一把揪住了它,那你就是拔得了头筹,你没能揪住,就一辈子别指望能把甲野给参详透了。


[6]

她指东西给你看的时候,虽不便说你觉得她是指错了地方,可还是觉着不对劲儿。所谓不够十全十美,说的便是这种用来指点事物的手指过于短绌的情形,而所谓太过十全十美,则大致是用来指示事物的手指又失之过长的情景吧。系子似乎就是这么个五指同时并拢在一起的女子。既说不上十全十美,也说不上太过十全十美。

指人时,纤细的手指,指尖若很瘦削的话,那么,很显然,感觉便会渐次聚集在指尖上,形成聚焦点。藤尾的手指,俨然一根锐利的缝衣针,由嫣红的指甲间穿凿而出。见了这手指的人,一时间便会隐隐作痛起来。手脚笨拙,则过不了桥,手脚太过灵巧,又会翻出桥栏去,而翻出桥栏便会有落水之虞。


[7]

小野便是这么个人,只要是条船,只要船家唤他上船,他都不会回绝。大部分的言不由衷的诳人话,便都是这渡口的船。正因为有船,他才会乘上去的。


[8]

昼夜混杂、交错穿梭在这十方世界的小世界,朝着那茫茫天涯的尽头疾驶而去,却又慨叹着抵达尽头竟是那样的遥遥无期,这中间,俨若蚕儿不厌其烦地吐丝织就的一排蚕茧,这四个人所构成的小小宇宙,也背靠着背,陌路相向地,一排儿乘坐在这麻木不仁的一路疾驰而去的深夜的火车上。待白日将星辰扫落殆尽,干净地剥去了太空的表皮,所有的一切,便无所隐遁地浮现在了白日里,于是,车窗里的四个小宇宙,便成双作对地彼此交肩而过。交肩而过的那两个小宇宙,此时正隔着白餐布,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摊平着盘子里的火腿煎蛋。


[9]

小野的变化,并非吴下阿蒙式的,是从往昔自然而然地变得勇毅果敢的一种变化。他的变化方式,是转身扭住早已褪了色的往昔过去,将它摁倒在地,并赶在小夜子抵达新桥的前夕,心急火燎地替她虚构出一个辉煌耀眼的现在。


[10]

谜一样的女人走进了宗近的家。谜一样的女人出现在哪儿,哪儿便会兴风作浪,煤块都会发出水晶般的光亮。禅家话语中有“花红柳绿”这样的说法,又有“麻雀啁啾,乌鸦聒噪”这样的说法,谜一样的女人则会让乌鸦啁啾,让麻雀聒噪。自从谜一样的女人来到了这世上,世界便一下子变成了一团错乱。谜一样的女人将挨近她身边的人都扔进了她那口煮锅里,用长短仅在方寸之间的杉木筷子在锅里来来回回地搅拌。若不觉得自己是个脑袋灵敏的人,你还挨近不了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谜一样的女人就像一块钻石,晶莹得熠熠生辉,可你就是闹不明白她的光源来自何处。你从右边望去,光便闪烁到了左边;你从左边望去,光又闪烁到了右边;让众多的光亮由同样众多的切面折射 而来,这是她的拿手好戏。能乐和狂言里的神舞差不多需要有二十道的面具,而这些神舞面具的发明者便是这谜一样的女人。谜一样的女人走进了宗近的家。


[11]

她走进宗近家时,正好是晌午时的光景。人们称锅底煮沸出来的为殷勤,称浮面洋溢着的为笑的涟漪,给锅里翻搅着的筷子取名为亲切,煮锅本身熬煮出的,自然更是精华中的精华、极品中的极品了。谜一样的女人不紧不慢、悄无声息地搅拌着,就连手势也都优雅得像是在演能乐。也难怪大和尚没觉得她有什么好可怕的。


[12]

世界上既不会有像诗人这样赚不了钱的买卖,自然也不会有像诗人这样亟需赚钱的买卖。文明的诗人须得凭借别人的金钱才能作诗,须得凭借别人的金钱才有可能过上他那以美为目的的日子。


[13]

悲剧远比喜剧伟大。有人对此做出的解释是,因为死亡最终会将所有的障碍都封堵在自己的身外,所以才见出其伟大。有人说,因为身陷无可挽回的命运深渊而挣脱不得,所以才显得其伟大,这样的说法,就如同是在说,流水因为一去不复返而显得伟大。如果命运只是为了宣告最终的结局,那它就算不得伟大,只因为它在倏忽之间既成就了生、也成就了死,所以才显得伟大。它趁人毫无防备之际,重新点出了早已让人遗忘在了脑后的死亡,所以才显得伟大。它让玩世不恭的人一下子变得正襟危坐起来,所以才了不起。它让人当下意识到正襟危坐乃是出于道义之必需,所以才了不起。它让人在心目中建立起“道义乃人生第一要义”的命题,所以了不起。道义不会因为遭逢了悲剧便踯躅不前,所以才显得伟大。人们在实施道义的过程中,总是对他人寄以诚挚的厚望,自己却碍难做出决断。悲剧呢,则因为能够促成个人果敢地去做出这样的道义实践,所以才显得伟大。道义实践总是最大限度地给他人提供便利,而自己往往是无利可图的。一旦人人致力于此,促成可以共同分享的幸福,并将社会引导到真正的文明那儿,那么,悲剧才是伟大的。

问题无数。是粟?是米?那是喜剧。是工?是商?同样也是喜剧。是这个女子呢?还是那个女子呢?那还是喜剧。究竟是仿织锦?还是素花缎子?这也还是喜剧。是英语?还是德语?同样还是喜剧。以上的问题,都属于喜剧。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是生?还是死?这才是悲剧。


[14]

此地所盛行者,皆为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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