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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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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

书名: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

作者:村上春树、河合隼雄

[1]

村上:原先在日本的时候,特别想成为一个没有羁绊的“个人”,也就是特别想逃离社会啊、组织啊、团队啊、规则啊这一类的东西。大学毕业后不仅公司工作,就一个人写写东西过日子。文坛一类的地方也感觉烦人,很难待,结果就是一个人写小说。


[2]

村上:特别是去美国以后感到,只要在美国待着就不用花力气以一个“个人”来拼命逃离任何东西。那里本来就是一个强调个人生存的地方,这么一来,我一直追求的东西在那里一下子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3]

河合:他们会跟我说,个性在美国不是更重要吗?我就回答他们:绝不是这么回事,这种事情在美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根本没必要特地写出来。 在日本,如果校长说“要尊重个性”,大家就会“哦——”一声,然后事情就变成了“大家一起来发展个性吧!”不知不觉中大家又成了一体了。在日本,个性就是这么难以被理解。


[4]

河合:一说起分析家,大家就认为应该是取“中立”态度的。所以在某种地方总要保持一种不干预的姿态。但是,自己接受过分析就会知道分析家参与这项工作的程度有多深了。没有参与,治疗就无从推进。在荣格研究所,我学到了这样的姿态:参与,但不像人们一般想象的那样,“我什么都帮你做”、“我会为了你而努力的”。从外表上看,真像是“不干预、不参与”,但实际上是“静静地在深处参与”。 


[5]

河合:在我年轻的时候,以及后来村上的年轻时代,年轻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反抗的对象。“体制”这么个东西就在那里存在着,那么我只要有“反体制”的形式就算反抗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到了现在这种状况,“体制”的存在形式已经变得不那么单纯。首先,没办法简单地找到“反体制”的形式参与近年来,看看结果又是多么地空虚。这些,很多人都有切身体验。简单地把什么都“反过来”,反过来的东西其实跟原来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先制造出了“体制”,由此思考出的反过来的“反体制”其本质也不过是被组织到原来的“体制”当中去。这时候的“参与”表面上无论怎么强烈,都没有深度,无法持续,一定会衰弱下去。


[6]

村上:翻译当中,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通过文章这条线路走进了别人(写文章的人)的心中或者脑中。就像是悄悄进入空无一人的别人家里一样。或者可以说,通过文章跟别人有了关系。也许我就是对这样的事情热别有兴趣。当然,不是说对什么人、对什么样的文章都会有这种感觉。只有当这件事情对自己有着特别意义时,才能感觉得到。

恐怕一个好的翻译,必定需要有这样深层的移情或是共鸣能力。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反过来说,没有这种感觉的文章,是无论如何翻译不好的。


[7]

村上:说起为什么开始写小说,其实我也没有很清晰的想法,就是有一天突然想写了。现在想想,我觉得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治疗的步骤。我二十几岁的那段时候就是什么也不想,拼命工作,才好容易生存下来。到了29岁,走到了一个像楼梯转弯平台一样的地方。在这个阶段我有了想写点东西的想法,这并不是像做箱庭疗法,而是想把自己也说不清、解释不清的东西以小说的这个形式提交出来。这真的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写小说,只是不停地工作。然后有一天突然想到了:“对了,写小说吧!”就去买了钢笔和稿纸,工作完了就在厨房每天花上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一点一点地写。做这件事情真的让我很高兴。其实把自己说不清的事情转化成小说是件相当吃力的事情,我在创造出自己的问题之前重写过好多次,一写完,就觉得肩上的负担一下子消失了。结果就是,我的小说做为文章来说属于不和谐或者不参与,跟我之前读的日本小说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这是因为用以前日本小说的文体表达不出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所以才会花了这么多时间。


[8]

村上:我写小说,有些像录像中的角色扮演游戏一样,不知道下一个画面会出现什么。把意识集中在中立的点上,手指轻柔地放在按钮上,对画面上出现的任何不可预期的图像,必须瞬间作出应对。大多数情况下,应对的风格对于我来说有了小说性的意味。


[9]

河合:故事这个东西如果背后没有意象那是绝对不会成立的。比如说,一个非常内向的意向,又想展示出来给别人看,就只能弄成故事了。

我觉得因为你在所谓的述说故事阶段,太过于陷入述说故事本身的有趣之处,所以与内向意向的关系变得淡薄了。单凭述说故事的有趣性是无法持续下去的。这种时候就需要恢复与意象的关系——这就是“掘井”——是不是参与“自己”与“意象”的关联就成为一个课题了呢?意象啊、故事啊,如果没有一个活在深层部分的内容,就没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村上:虽然之前我的小说一直在追求什么,但最后追求的东西慢慢消失了,是某种像圣杯传说式的形式。


[10]

村上:我感到小说已经跑到我自己前面去了。有一种我自己在追着那个意向走的感觉。


[11]

村上:说到我个人,我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疾病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怀有欠缺的部分。人这个东西,或多或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有欠缺的,所以为了填补这部分就会去做各种各样的努力。我呢,过了30岁以后开始写东西,我感觉这也成为我填补欠缺的工作之一。

但是这东西怎么填都是填不满的。刚开始也许可以用很简单的东西一下就填上了,但是渐渐地就需要搞得复杂一点,不然就填不进去了。


[12]

河合:在日本,自我和他人的区别不像西方那么明确,字面上说是“私”,其实甚至可以说跟“世界”的意思是有同一性的,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这种模糊性的“私小说”,跟欧美人讲述“自己”的作品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如果成功了,那么身边的杂事儿就跟“世界”等价,私小说是抱着这样的意图写出来的。想让这个具有国际性,极端困难。


[13]

村上:我觉得小说的真正意义和价值正在于它迟钝的反应、少量的信息及繁重的手工作业(或者说笨拙的个人营生)。只要保持了这一点,小说就不会失去力量。时光流逝,大量的直接信息如海浪般退潮后,看看剩下来的是什么,我们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想想看,仅仅怀抱着巨大梦想的一个贫穷的青年(或者少女),赤手空拳地面对这个世界发出诚实的呐喊。能够接受这种呐喊的——当然也要看他或者她的运气了——除了小说应该说没有其他太多形式了。


[14]

河合:人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病”着的,而其中最根本的一点就是人是会死的。大概别的动物不知道这一点,只有人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会死的。所以,人生观必须包括着“自己会死”这件事,人只能这么活着。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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