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哈利的十五次人生

书名:哈利的十五次人生

作者:克莱尔.诺丝

[1]

“夸克。”我说。

他还是没有反应。

“希格斯玻色子,暗物质,阿波罗-11。”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文森特,”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我想帮你。”

对于我的碰触,他惊了一下,我们俩都感受到了一股或战或逃的肾上腺素在体内涌动。接着他好像放松了一点,低下头,望着地板淡淡地微笑,仿佛领会了什么似的,轻轻点着头,“我曾经怀疑过,”他终于开口说道,“但希望你不是。”他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直视我的眼睛。“你是他们的一员吗?”他问。“你是克洛纳斯俱乐部的吗?”

“你知道克洛纳斯俱乐部?”

“是的,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

“你是吗?回答我,哈利!”

“我是他们的成员。”我有些结巴,“是,是的,但是这并不是说……”

他打了我。

我觉得我对此的惊讶超出了疼痛,我经历过暴力和疼痛,但是这次轮回中,我过得很舒适,已经都几乎忘记了疼痛的感觉。如果我有心理准备的话,应该不会跌倒,但我太震惊了,一下子摔进了书堆里,我感到了嘴里的血腥味,舌头还碰到了一颗松动的牙齿。我抬头看文森特,看到了冷冷的表情,也许还混杂了一丝悔意。

然后他又挥动了拳头,这次,我连惊讶都没来得及。

 

[2]

“我们还假设了一个平行宇宙,在那里你也许能避免战争,我们甚至假设存在这样一个世界,不管逻辑的悖论,可以享受和平的幸福。”

 

[3]

我点了点头,指挥官开头让人进来。

“进来!”

门开了,正要进来的人话正说到一半。

“……现在很忙,真的不能……”

话语戛然而止。

那个人看看指挥官,再看向我,立刻笑了出来。“天哪,”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鹅卵石投进池塘一般,清澈而好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4]

我一路不高兴地嘟嘟囔囔,在河边,在船上,在跟学生们碰碰撞撞时,甚至在文森特打开准备好的藤篮、拿出加了一点奎宁水的杜松子酒和切得方方正正的黄瓜三明治时,我都在发牢骚。

“黄瓜三明治,”他说道,“对我们完成任务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的什么任务?”我闷闷不乐地问。

“我们证明了合理和理性是社会舆论压力和好天气的傀儡,因为我跟你可能知道,”他带着一股热忱将船桨插进水里,“这对任何一个有自尊的学者来说,都是种可笑的消遣活动,但我又想不出合理的理由来反驳,就得这么做。”

 

[5]

“莱蒂西亚的父亲在生物化学方面是个人物,”文森特在我耳边轻语。“弗朗西丝被人追求着,他叫休,很讨厌的一个人,今天在草坪上打网球,我们到那附近时,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必须要亲吻弗朗西丝,要让休看到,得找准时机,否则又得重新来一遍,必须要让他注意到才行。”

我搬出老师的那一套,说跟学生一同划船已经不太好了,更别说接吻了。文森特长叹了口气,到草坪那里时,他吻了弗朗西丝,故意让船桨掉进水里,坚持让我跟莱蒂西亚逆流划船,而他做非常重要的事去了——暂时诱惑弗朗西丝。于是我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远处看来,小小的文森特充满感情地拥抱住了弗朗西丝那活泼的身子,他的任务完成了。

我擦干净手,把船桨安全地放回船上之后,出乎自己的意料,我居然笑了出来。因为实在太可笑了,超出了我对这件事的讨厌,我也说不清楚。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法一直保持闷闷不乐的样子,而黄瓜三明治那么小,那么无味而可怜,更加增加了这件事的可笑程度。莱蒂西亚可能觉得被忽视了,希望我也跟她亲密一下,而我礼貌地拒绝了她,于是校园里传开了,说我其实是同性恋,喜欢文森特的身体而不是他的头脑。

“太好了,终于有人做到了,”文森特听到传言后说道,“如今靠智商和情商引诱女孩子很不容易的。”

 

[6]

他本人就是个新奇事物,与众不同,行为可笑,智慧过人,忧郁而荒诞,他是平凡之地的出类拔萃的人物。那天活动结束,两个姑娘回家面对身家清白的严肃的父母后,我们坐在我房间里,喝着剩下的杜松子酒,还剩了一些,文森特觉得这比全都喝光要可悲多了。我们又讨论了永恒的主题——文森特的毕业论文。

“我不知道,哈利,这些好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是那么重要了?天上星星的旋转,原子裂变,天空中光线的折射,人身体中的电磁流……

“是的,是的,”他拍了拍手,“这些都很重要!但是一万字的论文……根本没意义,不是吗?还必须只写一个重点,就好比没有真正理解院子反应的本质就去理解太阳的结构!”

又来了,又是这样的大吵。

“我们谈的是万物理论,”他吵着说,“就好像一夜之间被发现似的,就好像那个叫爱因斯坦的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叫:‘我的天哪,我知道了!’就这样,一下子弄明白了整个宇宙。我真的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可笑,认为可以在数字、原子甚至银河的巨大力量中找到解决方法,就好像我们小小的学术界可以在一张A4纸上理解宇宙的结构,X=Y,大家会这样说,有一天终会出现一个万物理论,解决所有问题,然后就可以罢休了,我们会取得胜利,通晓一切,简直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大错特错。”他肯定地说道:“改写一下约翰逊博士的话。”
我建议,宇宙的命运是不是可以放一放,先关注眼前好好毕业的事情?

他吹了个很响的口哨,满是轻蔑。“这个,”他大声道,“正是大学的问题所在。”

 

[7]

文森特.兰吉斯,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学生,虽然天生的语言是英语,但他的俄语毫无瑕疵,他的眼神充满着回忆。他在剑桥打了我的同一个晚上,他也离开了自己的家,我用尽关系和办法去找他,但徒劳无获,到处打听也没有打听到。文森特.兰吉斯,我只能下这样的结论,从法律上来说,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不过我也一样。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想好的所有策略和问题,一看到他,便一下子都忘记了。这时候他冲我狡黠地一笑,然后瞥向指挥官,说:“同志,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吗?”

 

[8]

我们第一次凝视对方的眼睛。他不是什么学生,不是在康河里划船的,争夺一个叫弗朗西丝的姑娘的年轻人,而只是一个年轻身体里的老人,睁着圆圆的眼睛。我从衣服里拿出枪,轻轻地放在腿上,手指在扳机处,这个动作让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又看看我。

“不是用来打我的吧?”

“只是怕很难回去报告,以防万一。”

 

[9]

文森特走在我旁边,跟我一起穿过一个苏联军事研究基地。

赫恩先生,如果你能看到这些就好了。

他让我留着枪,我们一起走过这片设施的腹地。他究竟想干什么?杀死他的话,对我没任何好处,而在这个危险的时刻自杀,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还会让我再度重复无聊的童年。大家都给他让路,带着疑惑的眼光看我,但是没有人向他提出疑问。虽然他穿着破旧的外衣和卷着边的袜子,但他显然是这里管事的人,大家都很崇敬他,他一挥手就能打开所有锁着的门,赶走带枪的巡逻。

“我很高兴是你,”他说道,我们正在往更深处去,空气越来越冷,湿度也越来越大了,“我意识到我的一项科技被提前投入民用市场时,我还希望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人都忙着喝酒,不会注意到。没想到居然有人注意到,不过让我高兴的是,竟然是你,哈利。”

 

[10]

“量子镜……”他开始说道。

“呸。”我答道。

“量子镜……”

“什么天花乱坠的。”

“量子镜!”文森特有点恼怒了,被我惹急了,我们以前谈话时经常这样。

仿佛又回到了剑桥。

回忆涌了上来。

在对文森特逐渐了解的过程中,回忆总把我带回那些简单美好的时光,知道世界末日加快降临之前的时光。

“你可以好好听了吗?”他质问道。

“再给我递块鸡肉和土豆泥,然后我就安静地坐着,甚至会准备好兴趣盎然的表情。”我答道。

他照做了,用健康部位的肌肉和非常多的土豆泥把我的盘子给装满了。“量子镜,”他再说了一遍,“用作外推法的理论工具。”

“你提到了外推法……”

“你不是说了会保持安静的吗?吃你的东西。”

“我在吃呢。”我舀起一大口的土豆泥说道。

 

[11]

“把酱料递给我。”我咕哝了一句。

酱料马上就递了过来,话也没停,“……从这些之中总结出了伟大的理论——进化论。外推法,哈利,从细处得出伟大的理论,我们作为物理学家……”

“我是物理学家,你还是个学生,我不知道我干吗要忍受与你为伍。”

“作为物理学家,”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们……我调制酱料的方法比你的好……我们要观察的不是动物或鸟的行为,我们要观察的物质就在原子里。我们是不是能从最简单的一样事物出发,像达尔文一样进行推断?从质子、中子、电子,我们推论出将它们凝聚在一起的物理力量,也一定正是这股力量,把整个宇宙凝聚在一起,把空间连起来,把时间连起来,把镜子竖起来,其本质是……”

“量子镜!”我总结地说道,夸张地摇晃着手中的叉子。“文森特,”我继续说道,趁他的怒气还没有爆发之前,“这正是科学所做的事。”

 

[12]

“上帝其实是个很重的词。”

“没错,”我厉声说道,“那就叫它量子镜好了,这样没人会怀疑你的野心有多大。”

“也许是的,”他耸了耸肩答道,“也许上帝就只是个量子镜。”

 

[13]

我说:“可以给我时间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他高兴地说道。

“我可以留着枪吗?”我问。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在牢房里考虑?”他问。“这里有许多精密仪器,如果你想自杀的话,都会被你的血溅到的。”

“是啊,那可不太好,”我同意了,“走吧。”

 

[14]

我很快乐,并且讶异于我居然这么晚才发觉快乐的真正含义。工作条件很一般,毕竟,文森特得向所在的这个国家做出一些让步,但我觉得这根本没什么。床是温暖的,毯子是厚厚的,食物虽然不好吃的,但相当能抗饥饿。每天文森特都会说两次,要我们到地面上去感受一下阳光,但出去以后,更多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阳光,只有北极来的刺骨寒风,他还会大喊一声:“必须要保持和大自然的接触,哈利!”

他在冬天也坚持这样的原则。我基本上都是在冰天雪地里痛苦地缩成一团,头发、眉毛和眼泪都冻得僵硬,贴在脸上,然而文森特大步走上前,大声说:“我们回去以后,肯定感觉会非常好,不是吗?”

要不是我冻得说不出话来,我肯定会讽刺他。

 

[15]

之后,晚饭时间到了,但是文森特精力旺盛,太投入了。

然后到了晚上他想直接工作到半夜。

我说服他不要再工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拖离了黑板,大声说:“文森特!”

在那么多人面前叫他的英语名字是鲜有的一反常态的做法。他的眼睛立刻扫了一下房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不过就算他们听到了,也不会当回事。“好,”他淡淡地低声说道,注意力慢慢集中到我的身上,“要好好谈谈,是吧?来我办公室。”

文森特的办公室就是他的卧室。他的卧室跟别人的没什么两样。很小,没有窗户,头顶上有管道的嗡嗡声,有一张小圆桌,太低了,腿没法舒服地放在桌下,除了一张靠墙的单人床,两张木椅子就是唯一的家具了。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我坐了下来,他从床下拿出了一瓶麦芽威士忌和两只小酒瓶,放在桌上。

“从芬兰进口来的,”他说,“为了庆祝特殊场合,祝你健康。”他说了祝酒词,我跟他碰了碰杯,嘴唇几乎都没有碰到酒就放下了酒杯。

 

[16]

或者我可以撒谎,然后死。

“会是怎样?”我满不在乎地问道,讶异于自己的轻松语调,关于费尔逊的回忆就像海啸后退去的潮水一样,我随着海水而流动,没有任何主动权。“你想用化学品?我给你提个醒,我以前被人用过抗精神病药物,会产生一些意外的副作用。心理战术?不,心理战术应该不行,我的身体大概可以支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心理方面的话,不是我乐观估计,但是完全可以更久,时间会成为你的敌人。电击是比较好的办法,但是对心脏的刺激太大,你知道我心脏的情况,对吧?极冷刺激,也许可以。或者极热刺激?或者两个一起来。剥夺睡眠也是个方法,不过还是……”

“别说了,哈利。”

“我只是跟你说一下过程。”

 

[17]

他终于看着我的眼睛了,我并不怕跟他眼神交会,我从没见过他乞求人。

(我是好人,哈利!我是民主的卫士!)

“告诉我,哈利,告诉我,你在哪里出生的,不必弄得太难堪。”

(天哪,我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可你必须明白,这是为了大局,远远大于你跟我。)

“希望你别介意,不过我还是对‘不必’这个词有质疑。”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像是我说的,只是有点醉了的感觉,“没有人逼你做任何事情,这完全是你自己的决定。”

“每一个人都会被击垮,哈利,每一个人。”

“我知道,但是你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我说,对吧?所以,来吧,文森特。”他的英语名字缓缓地翻滚过我的舌尖,“你最好现在就开始。”

他迟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然后再没有了乞求的神色。

他的眼神凌厉了起来。

(做出改变吧,该死的,改变这个世界吧!)

 

[18]

我冲他笑了笑,让他自己去思考吧。

窒息和痛苦交错之间,文森特进来握住我的手。“对不起,哈利,”他说,“对不起。”

我想冲他吐口水,但是嘴巴太干了。他又走了。

 

[19]

“喝下去,哈利,快喝。”是文森特的声音,突然沉寂下来后的一声低语。我知道他是放了一块湿布在我嘴上,我贪婪地喝着,直到恢复了一点神智后,我使劲吐了出来,淌在我的下巴上和胸前,那是口水和水二比一的混合物。

 

[20]

“天啊,”我接着说,“那个中士是个好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如果你要枪毙了他,能不能先跟他道个歉?替我道个歉。”

文森特阴沉着脸,翻看着我的病例记录,徒劳地希望我还有救。我已经停止了呕吐,不再发抖和发热,医生及时地阻止了心脏衰竭,但我的肾脏已经不行了,肝脏很快也会衰竭,这就够了,这些我不用看那个诊断病历都知道。

“他会被转到另一个部门。”文森特冷静地说,“我对不必要的死亡不感兴趣。”我差点又笑了出来,但只有一点点气息吐出去,哼了一声。“既然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信息,我们就会让你死得尽量舒服一点,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多一点吗啡好了。”

“已经给你用了最大剂量了。”

“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眼睛看向别处,我的心停了一下,还有什么?我剩下的这点时间里,他还能怎么样?“文森特,”我喃喃道,低低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和质询,“你要干什么?”

“对不起,哈利。”

“你老是这么说,我的每一片碎指甲都很感激你的怜悯。你打算干什么?”

他没有看我,说:“我要你忘记。”

我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以为他又要道歉了,如果他真道歉的话我真想揍他,虽然我可能使不出劲来。但他只是走开了,哪怕我大叫了起来都没有回头。

 

[21]

如果在研究过程中,我不小心遭遇文森特,那看起来也一定会是偶然的。我假装出来的无知和弱势是最大的武器,是给他致命一击的希望。

然后,他突然出现了,没有任何预兆。

 

[22]

“奥古斯特先生,真是荣幸。”

文森特.兰吉斯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向我伸过手来。为了这一刻,我准备了这么多年,计划了这么多年,思虑了这么多年,但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把我手上的玻璃杯,狠狠地扎进他的脖子里。

文森特.兰吉斯,像个陌生人一样对我微笑,想让我把他当朋友。

他清楚他对我做过的所有的事,他是全记忆者,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不知道的,也不能知道的是,我也什么都记得。

 

[23]

文森特.兰吉斯坐在我的床边,老鼠药在我体内四散。

当我的脚趾甲要被拔下时,他转身离去。

一起在康河里划船。

要做另一个实验时开心地跳了起来。我们可以挑战极限,哈利,我们能找到答案,回答一切的答案,我们能以上帝之眼看世界。

我尖叫时,他没有回头。

把他带走,他说,他们把我带走了,子弹打进我脑袋里,而此时此刻,我来到了这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在观察我。

他带着微笑,说着漂亮而空洞的谎言,但其实是在细细地研究我的每个神色,在我的眼睛里寻找谎言的痕迹、记忆的痕迹,看是否能捕捉到一丝厌恶、抗拒的神色,看是否有任何迹象表明我还记得曾经的自己和他的所作所为。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看女主人,我的心跳得太厉害了,我怕我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泄露秘密。

 

[24]

我见到他了。

我见到他了。

我见到他了。

而且我没有暴露自己,骗过他了。

他主动来找我了。

是他来找我。

我骗过他了。

我骗过他了。

终于啊。

 

[25]

务必保持冷静,美国人经常这么说。

是该保持冷静。

我听着辛西娅-莱特的朋友们热烈甚至偶尔极其激昂地谈论核战争的威胁、意识形态上的对峙带来的危害、科技突进导致的危害,而我知道文森特就在我背后几步之遥,我一次都没有往后看。我没有故意表现得很冷漠,没有故意要保持距离,我离开时朝他微笑,再次恭维他的文学品味,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订阅我们的杂志。他确实有订阅,真是不错,在这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从不停下学习的步伐。

但也没有表现得很热络。

出门时我没有跟他握手,走在满天繁星的车道上,我没有回头看他是否站在门口。

我骗过他了。

我终于回到酒店,回到了二楼满是霉味的房间里,锁好门,坐在床上,开始发抖,将近十五分钟,我无法克制住自己,看着自己不停发抖的手,心想这究竟是怎样的身体反应。这样的反应所表达的复杂情绪,我都曾想到过,这个几乎将我摧毁的人,我找了一百多年的人,见到后会有怎样的情绪,我知道。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身体反应。我机械地进行睡前洗漱,手还在发抖,牙膏都弄到了下巴上。

 

[26]

不管文森特如何调查我所编织的身份谎言,他三个月都没有找我,我也没有去接近他。然后,他终于再度出现时,是在凌晨两点,他拨打了我华盛顿家里的座机。

我在困倦中糊里糊涂地接起电话,他知道我会是这样的状态,故意挑了这样的时候。

“奥古斯特先生。”

我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立刻清醒了,血液好像冲灌到了耳朵里。我把话筒紧紧按在身体上,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谁?”我问道,爬起来开灯。

“我是西蒙.兰塞姆,”他答道,“我们在辛西娅-莱特夫人的晚宴上见过。”
是吗?可能吧。“兰塞姆……对不起,我不是很……”

“抱歉,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是你的文章的忠实读者……”

“对哦!”我一下子高声喊出来,是不是装得有点过了,太刻意了?不会,这里是美国,大家的语音语调都很夸张,而且电话里更应该夸张一点。“对不起,兰塞姆先生,我当然记得,只有现在有点早了……”

“天啊!”他的歉意好像太用力了,有点过头了吧?也许是的,我暗暗觉得好笑,说不定以后我们可以互相评价一下对方在欺诈方面的水平,在这方面,他的意见是我最想听的。“真对不起,你那里是几点?”

“凌晨两点。”

“天啊!”又说了一次,我觉得真该给文森特本来完美的表演减分,我提醒自己记住,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套的虚辞比夸张的感叹合适多了。不过,他是不是认为我是挣扎在第二次轮回记忆中的人,所以觉得把我当成傻瓜来对待就可以了?“哈利,真的很抱歉,”来了,他叫了我的名字,但我跟他还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我本打算邀请你下周一起喝点东西,因为我会在那附近,结果我竟然没有算时差!我稍后再打电话给你,非常抱歉!”

我还没说原谅他的话,他就很快地挂掉了。

我们见面了。

 

[27]

我觉得现在杀死你很容易。

我觉得,不管心里发生了什么,我们依旧会微笑。

对你的表演微笑,对你的魅力微笑,对你自如的仪态微笑,对你开的黄色笑话微笑。我微笑,是因为曾经有十年,我们互相微笑,一起工作,因为我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有你在身边便会面带微笑,虽然我已对你恨之入骨。我微笑,是因为尽管遭受这么多欺骗,尽管知道我付出的代价,我还是喜欢你,文森特.兰吉斯,我依然喜欢你。

 

[28]

我不禁想起来,贿赂一个好人是多么容易,我扮演的这个哈利.奥古斯特是好人吗?我觉得他肯定是好人,而且跟所有在文森特.兰吉斯面前的好人一样,会步入他的陷阱。

 

[29]

去一些奇怪的公司,采访潜在的“投资人”,这种模式相当清晰,每干一次活,我都会让自己在文森特的钱袋里陷得更深一些,他贿赂和腐蚀我的技巧跟我以前用在别人身上的非常相似:先是晚餐,然后是周末的旅游,再接下来是去健身俱乐部。我们穿着不是很搭配的白色短裤和T恤,跟世俗眼里的中年人一样打着壁球,然后跟俱乐部的人一起喝咖啡,谈论时事、政治以及冷聚变会不会是以后发展的方向。当黎巴嫩的激进分子在贝鲁特引爆了一枚化学炸弹时,我跟文森特正在俱乐部的活动室里,我们看着记者们戴着防毒面具躲在装甲车后面,幸存者们从满是烟雾的爆炸区里爬出来。我知道,这是我们造成的,是我们提前让这种科技诞生,我不禁觉得后背发凉,这是必然的结果。1975年,我买了我的第一台手机,到了1977年,我已经在写关于电话欺诈、电脑黑客、邮件诈骗和现代媒体腐败的文章了。世界发展得太快了,而文森特邀我一同度过的时光可以说是像在世外桃源一般,他邀请我到他在缅因州中心区的大宅里参加派对,远离尘嚣和越来越多的罹难之人。他从没有提过他的研究和工作,我也从来没有问。

 

[30]

“你是指……促进健康的性生活?”

“我是指促进健康的陪伴。你自己也曾经说,即使是最伟大的人也不可能每秒钟都在研究宇宙的奥秘,而是每天肯定得花点时间思考厕所怎么这么冷,洗发水怎么这么难用,食堂的白菜怎么这么难吃。我不希望科学家成为禁欲的和尚,哈利,特别是你!”

“你有女人吗?”我问。“我都没注意……”

对于我的问题,他只是挥了挥手:“我不是说那种不开心的关系会提高效率,恰恰相反,那种关系只会降低效率。我不会仅仅为了生理冲动而去浪费时间追求一个无果的对象!但是,如果我遇到那种……”

“半小时的消遣对象?”

“没错,到时我会告诉你的。”

 

[31]

文森特。

我的宿敌。

我的朋友。

我和他之间,我的骗术更胜一筹。

但在男人的直觉方面,他更胜一筹。

那算是终极考验吗,寻求最终的证据?看我能否看着妻子的眼睛,看她与另一个男人亲吻,然后跟她握手、微笑,并送上祝福,让她吻我的脸颊,对我说话,然而她却属于你,我的宿敌和朋友,我是否能做到对这些好不动容,一点都不露破绽?我能否看着她在教堂走过红毯,面带微笑,能否在她切蛋糕时还为她拍照?哈利可是记者,拍的照一定很好,对吧?我能否看着你在她耳边低语,看着她大笑,闻着她身上的你的味道,而不表现出一点愤怒?因为我明知你夺走她,并非出于爱情,并非为了陪伴,她甚至都谈不上是半小时的消遣对象,你夺走她,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我还能笑得出来吗?

我发现我可以。

内心有些东西已经死去,而我都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32]

文森特是一切的根源。但是尽管我通过了他所有的测试,站在他面前证明自己失去记忆了,可他还是没有向我透露他的秘密,正在毁灭整个世界的秘密。我有时会戏谑地想,或许正是因为相信我没有了记忆,所以他觉得我没什么用了,承担不起这样的秘密。要真是那样,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他把我拉在他的身边,用财富和舒适的生活诱惑我,后来我索性辞去了记者的工作,专职为他打杂,当他的调查员、顾问,有时还当他的社交秘书,成了那种大家嘴里的什么都要管的个人助理,而他把我叫作“我的国务卿”。

 

[33]

我是哈利.奥古斯特,生于1919的元旦。

我六十八岁了。

我活了八百九十九年。

我亲手杀死了七十九个人,其中五十三个是死于各种战争之中。据我所知道的,我间接杀死了至少四百七十一个人。我经历过四次自杀,一百一十二次逮捕,三次极刑,一次遗忘手术。我见过柏林墙的建起和推倒,见过世贸双楼的倒塌,我跟在索姆河的泥泞里挣扎的人说过话,我听过克里米亚战争的故事,听过关于未来的传言,走过长征的路,见证过纽伦堡的疯狂,看着肯尼迪死去,看到过核弹的火焰在海洋对岸升腾。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我相信你,”我说,“告诉我怎么用。”

 

[34]

“我们只是来检阅一下,奥古斯特少尉,这位是兰吉斯中尉。”

我差点笑出声来,文森特穿着军服,闪闪发光的扣子,干净的帽子,正装靴,敬礼时手的动作非常标准,手指整齐得都可以用来烤兔子了。他还是个孩子,十六岁的孩子,但是他稍微留了一点胡子,但是在裤腿里和衬衫里多塞一双袜子后,骗过了人,还获得了中尉这样的军衔。我此刻真是太庆幸当基层军官的历练了,接受可笑命令时必须保持一脸严肃,这样的本领让我在这时候终于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而文森特微微一笑。

“兰吉斯中尉不会逗留很久,”少校继续说道,“希望大家给他留下好印象。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哈利,中尉!”

又是一轮敬礼,面对军衔比你高的人,肘关节和手指就要时刻做好敬礼的准备。我望向文森特身后,看见那个中士在憋着笑,他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个长官是多么稚嫩,注意到他故意把厚厚的制服塞在腰间了?我集中注意力保持严肃的表情,然后敬了礼,等少校离开后,我握了握文森特的手。

“叫我哈利。”我说。

 

[35] 
我想文森特对我的态度,与我对莱尔的态度或许有点相似,在他眼中,我已经毫无威胁,但他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我,就像主人查看自己心爱的宠物一样。就像我会留意莱尔一样。他会跟我保持很近的关系,也许他是觉得我天生的坚忍个性将来会对他有威胁,也许是害怕哪天我会突然恢复记忆,也许他是把我当成战利品,他成功的证据。也许他只是想要个朋友,每次轮回中他都可以根据他的需求来塑造我,因为我从头至尾是多么配合他,多么有助于他,可塑性多么强。也许是综合了以上所有的原因,仅仅是各个因素的比重会经常变化而已。

 

[36]

战后,文森特再度成为了涉足所有领域的“投资者”,他没有依托任何公司,而是自己在世界各地跑,作为一个非常有钱的热心家四处投资,而我则是他的私人秘书。

“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哈利,”他说,“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作为他的秘书,我可以接触到许多以前轮回中根本接触不到的信息。银行、大学、公司执行总裁、急需投资的慈善机构、政府机构和代理商处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各种他根本不知其存在的文件,我只能总结为这是他犯的致命错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查一查。他已经习惯我帮他打点一切了,我是他的宠物,最可信赖的人,最依仗他的人,也是最无害的人。我对他无比卑顺,感激他给我这么多的恩惠,而只要做这么少的事,对于能有幸见到这么多人而感到激动。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工作头衔,我可以骄傲地说,我根本不是什么秘书,而是为兰吉斯先生工作的管理人员,一个处理各种问题的人,跟他一起在全世界各地跑,过着优渥的生活,忠诚地当着他的跟班。无论是从员工还是朋友的角度来说,他都对我很好,一如既往地为我买单:晚餐、假期、高尔夫(我真的很讨厌高尔夫),还有去加勒比海他最喜欢的俱乐部游玩。这些都是我被他收买的标志,所以我表现得心甘情愿。我自欺欺人地想,只要肯花心思,高尔夫我也可以打得很好,但其实有些技能并不是靠经验多就能获得的。

我们畅谈彼此的事,从战争到朋友,从熟人到各种酒,我们在通宵列车里睡在同一间包厢里,并排坐在飞越大西洋的飞机上,在美国东部和西部轮班开车赶着去开会,一起站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前,那鲜有的宏伟景象,每一次看到我都会禁不住凝神屏息。我们一起出差时,总是住相邻的房间,当中有扇门连接,这样的话,如果半夜灵感突发,就能随时一起喝一杯。很多人都认定我们是恋人,我也在想,如果文森特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该怎么做。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跟他上床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甚至连想都不用想,关键问题是,作为毫无前世记忆的哈利.奥古斯特,利兹市出身的好小伙儿,能不能这么做,毕竟我的成长年代,同性恋不仅违法,而且是相当大的禁忌。我决定,如果真到那一步,那我会表现得相当传统和抵抗,如果他再三要求,那我就挣扎一番后满心愧疚地屈从于他,这段韵事很可能相当不幸福。这种事上,没必要让他顺风顺水,谢天谢地。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好像都在期待着。

 

[37]

文森特穿戴齐整地站在我床的另一头,就那么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了我多久。他的手套在袖管旁晃荡,两只手套有一根毛线连着,就像是妈妈给小孩子缝起来的一样,不过他的裤子和鞋子上没有潮湿的痕迹,说明他还没出过门。他就这样看着我,过了好久,我慢慢坐起来,有点结巴地说:“文森特,怎……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会说些别的。

他轻轻摇了摇头,看着门,并不看我,说:“该起床了,哈利,今天事情很多。”

 

[38]

“这是什么地方?”周围的声音足以盖过我的话时,我开口问道。

“你懂量子力学吗?”我们走过一个拐弯,等防护门打开时,他问我。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不懂。”

他叹了口气,低头走进门里,那下面更暖和。“那我简单说说吧。假设你看到了一个瀑布,心想为什么会是这样。你总结的结论是水是往下流的,并且侵蚀了石头。因为你看到瀑布高处的石头完好,而瀑布下方的石头斑驳,甚至碎成石块沉到溪底,所以你推断,水肯定是往下流的,而且肯定具有侵蚀力,还有摩擦会产生能量,能量进而会改变物质,如此演绎下去,你也认为是这样吧?”

“应该是吧。”

他怀念那时候的我吗?怀念那个在剑桥冲他的想法大喊“可笑”的哈利.奥古斯特吗?我觉得他应该挺怀念的。

这是你的错,文森特,是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两次。


[39]

“哈利,这是人能做的最伟大的事,没有之一。”

文森特在我耳边说话。

我的耳朵里充斥着许多的声音,听了许多年的声音。

“量子镜可以改变人类,重新定义整个宇宙,解开过去和未来的所有谜团。我们终于可以理解那些我们其实并不完全理解的概念:生与死、人的意识和时间。哈利,量子镜是……”

“我能做什么?”我问,我都有点诧异自己的声音。“我能帮什么忙?”

文森特笑了,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好像看到他的眼里隐约闪过泪花,我从没见过文森特流泪,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应该是喜悦的泪水。

“留下来,跟我一起,”他说,“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40]

量子镜。

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文森特,我毁了量子镜。

这么做很简单。

我甚至都不用靠近它。你以为我不是什么科学家,不能像在苏联时那样帮助你,因为我连最简单的牛顿力学原理都不懂,更别说你在瑞士的山上所用的这些先进科技了,提前了将近一百年的科技。我只是帮你打杂的,就像以前的轮回中一样,帮你处理鸡毛蒜皮的事。我在瑞士的山上洞穴里待了九个月,观察量子镜的进一步完成,听每一次测试的机器轰鸣,知道你已经快成功了,很快了。相关的报告放到了我的桌上,你都不理会,因为你以为我根本看不懂。可是,文森特,除了你,我是唯一看得懂的人,每一笔、每一画、每个小数点、每张图表,我全都看得懂。是我在应当购买钍234时改了个数字,买了钍231,是我降低了硼棒的费用,把长度规格减少了几毫米,是我改了波浪推算中的一个小数点。那份报告有七页,我改了第一页上面的小数点,最后的整个计算结果会相差超过九个数量级。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41]

是为了复仇?

你一直都伴在我身边,有时似乎很难记得,毕竟几百年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但是……

我记得。

正如一个全记忆者一样,记得一清二楚,我好像又回到了彼耶德罗克-112,满心庆幸地吞了老鼠药,感觉到了电极放上了脑门,舌头上也感受到了电流。这样的过程不止一次,而是两次,第二次你拉着我的手,说这样才最好,当然了 ,这么做在你嘴里当然是最好的。珍妮。你喜欢我吗,哈利?你喜欢我吗?我在清冷中流泪。我是你的私人秘书,你的小狗,你的玩物,你想让我成为什么我就得成为什么。我闭上眼睛,我全都记得。没错。

就是为了复仇。

我隐约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死去,这是唯一能使之复活的方法。“做正确的事”,我依然在乎这句话的力量。

我毁了量子镜,我对每一个小数点、每一个同位素、每一根硼棒都再清楚不过。我让你的研究倒退了五十年,而你根本不会怀疑是我,绝对不会想到是我干的。

机器测试安排在了一个夏日,不过是哪个季节根本不重要,因为测试是在这湿热的洞穴里进行。这时候,连空气里都充满了一股兴奋劲儿。文森特走进我办公室里,脸上红扑扑的,因为他按照惯例会在这实验基地里跑步,就像以前在彼耶德罗克-112时,他会拉着我一起去冰天雪地里跑步一样。“你来吗?”他问。

我小心地放下笔,把手交叠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文森特,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但是食堂里有五十罐过期的金枪鱼罐头,我现在正在写一封言辞非常激烈的投诉信,我不想夸张,但是这封信会是金枪鱼罐头业所能见到的宏伟诗篇,而你却成了打断我书写这诗篇的人。”


[42]

他没有动。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量子镜,我看到了他眼睛里那发热崩溃中的机器的映像,听到了金属部件发出的声音,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了。“文森特!”我向他咆哮,“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他还是没有动,于是我用手臂扣住他脖子,把他往门口拖,像在救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我们是房间里最后留下的两个人,量子镜现在发出的光芒已经亮到无法直视,那里的温度很高了,热浪在不断扑往这个观察室的玻璃上,房间里金属制品上的漆字已经开始融化了。我听到电脑被烧焦而发出的声音,我们根本不可能安全逃出这爆炸熔炉了,观察室的玻璃开始碎裂,我知道这里很快就要爆炸,我们已经完全没有生还的希望。我把文森特推出了观察室,他跪了下来,双手支撑在地上,浑身绵软无力,他微微扭过头,看着我。这时,强光已经让人睁不开眼了,我摸索着紧急出口的闸门开关,碰到金属的手柄时,我听到了皮肤被烧焦的嘶嘶声,我用力拉下,闸门缓缓关下,我低身趴在闸门下方。

“快跑!”我冲着文森特大喊,依稀看到他那不知所措而跌跌撞撞跑走的身影,我赶忙爬了出去,闸门在我身后落下。我在黑暗的走廊里才跑了三步,世界就在我身后爆炸了。


[43]

文森特坐在我床边,垂着头。

护士来换导管。

从这里的空气可以看得出来,我已经不在洞穴里了。

我看到了阳光,很美。

文森特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手臂上在打着点滴,但他好像没有流血,正睡着。他是不是没离开过我身边?应该是的。

我醒了过来,感觉想呕吐。

“水。”

他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哈利?”他的嘴唇都裂了,皮肤苍白。“哈利,能听到我说话吗?”


[44]

“你没事吧?”我问,其实心里早就清楚。

“没事。”

“你脸色不太好。”

“我……我也受到了辐射,不过你……你救了我的命,哈利。”他又说这个了,用让人深感意外的语气:“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给我加工资吧?”

他笑了笑:“你别太得意了。”

“我会死吗?”我问。我看他没有马上回答,便轻轻点了点头:“好吧,还有多久?”

“哈利……”

“还有多久?”

“辐射病,情况不容乐观的。”

“我还没见过自己秃顶的样子,”我说,“你有没有……你是不是……”

“我还在等检查结果。”

我知道你不是在等结果,文森特。“希望……希望你没事。”

“你救了我,”他又说道,“这是最重要的。”


[45]

文森特,这是我的遗愿。你最多还有几天能活,我还有几个小时。

“留在我身边。”我说。

文森特留下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给他送来了床。他躺了上去,我看到她们给他打了点滴,但没有说什么。他看到我在看,便说:“只是预防一下。”

“你是个骗子,文森特.兰吉斯。”

“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哈利.奥古斯特。”

恶心感比疼痛更难熬,疼痛可以压下去,但是再多的镇痛剂和药物都压不下恶心感。我躺在床上,尽力忍着,但是凌晨三点,实在忍不住了,侧翻过身,吐在了地上的桶里,浑身颤抖着抽泣,抠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

文森特立刻下床,走到我床边,完全没注意到脚边的那个桶,他扶住我的肩膀,说:“我能做什么?”

我坐着缩成一团,膝盖曲在胸前。这是最舒服的姿势了,呕吐物从我的下巴滴下,黏糊糊的。文森特拿了纸巾和热水来,帮我擦干净。“我能做什么?”急切地重复。

“陪着我。”我说。

“当然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二天,他自己开始经历恶心的症状,他隐藏得很好,溜出房间去厕所呕吐,但就算我没有九百年的经历,也看得出来。晚上,他也开始疼痛难忍,他吐在床边的桶里时,我挣扎着下床去扶他。

“我没事,”他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说,“我会没事的。”

“看吧,”我喃喃道,“我说了,你是骗子。”

“哈利,”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上气不接下气,“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不是,‘抱歉,我撒谎了’?”

“是的,”他好像抽泣了一下,也可能是笑了一声,“抱歉,我很抱歉。”

“没事,”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说。”


[46]

“文森特,我现在不想听你跟我坦白什么,不管怎样,我都原谅你,这样就行了。”


[47]

“没事,”我说,“没事的,我们是为了造出更好的东西。”

他在发抖,药物用到了极限,但仍无法抑制疼痛。

给我讲个故事吧,我说,转移一下注意力。来,我先开始说。有一个英国人、一个爱尔兰人和一个苏格兰人,走进一家酒吧……

拜托了,哈利。他说,别逗我笑了。

那我给你说一个真实的故事,你也给我说一个真实的故事。

好,他说。我便说了。

我告诉了他,我在利兹市长大,在学校被人欺负,成绩是B+,学了沉闷的法律。

他告诉了我,关于他那富有的父亲的事,他是一个好人,善良的人,很听儿子的话。

我告诉了他,我去到郊野里,春天花朵盛开,火车铁轨旁边的石楠在夏天燃烧了起来,最后放眼望去,只留下一片黑色的灰烬。

他告诉了我,那个有杜鹃花丛的花园,还有火车的汽笛声由那头传来。

那是在英国南部?

是的,离伦敦不远。


[48]

他打开那个盒子,把那个头冠轻轻套在我头上。

“你干什么?”我问。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生命。”他说。“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我只是想有个人能懂我。”

“文森特……”

我想挣扎,但没力气,也没有这样的意愿,他把我的手轻轻拍开,把电极放在了我的头上。“抱歉,哈利。”他在流泪,“如果你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能明白……我会找到你的,明白吗?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找到你,保护你。”


[49]

这是为你而写的。

我的宿敌。

我的朋友。

你肯定已经知道。

你失败了。

文森特。

这是我的遗愿,也可以说是我的告白。我的胜利,我的道歉。这是我这次轮回中写下的最后的话,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身体快不行了,死亡总会到来。很快我会把这些都放下,用阿瑾蕾耶留下的针筒,终结掉一切痛苦。为了让你彻底明白,我把我的生命历程都告诉了你,脱下了所有的伪装,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这便等于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你。所以,在这场告白之后,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必须彻底杀死你,销毁掉你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我只有以这样的方式,逼迫自己将你毁掉。

你现在应该已经发现我不在医院了。

你肯定会非常害怕,害怕遗忘手术没有起作用,害怕我逃跑了。许你已经推论出,我逃离医院并不是害怕死亡,也许你已经意识到那些清除记忆的机器都没有起作用,也许就像链式反应里的中子一样,所有的来龙去脉,每一个谎言、每一次欺骗、每一次无情、每一次背叛都在你面前层层铺开,就像上帝之眼面前的原子一样,清晰无比,也许你已经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了,只是你不敢相信。

你会派人找我,他们很容易就会找到,但只是找到我的尸体,到时阿瑾蕾耶已经走了,她的工作完成了,针筒的使命也完成了。他们会把这些情况汇报给在医院里的你。你看到这封信的第一眼时,就什么都知道了,确认了你内心深处已经怀疑的事,再也无法否认,你输了。

在即将到来的下一次轮回中,一个七岁的男孩会拿着一个纸盒走在伦敦南部的一条小道上。那里有一户人家的花园飘散着杜鹃花香,听得到火车的汽笛声,那里面住着一对父母,父亲叫霍华德,母亲叫厄休拉,他们有一个花匠,是他让鲜花如此芬芳,那个花匠姓兰吉斯。

那个七岁男孩会停在这户人家门前,走近这对父母,一脸天真地递上纸盒,里面装了一个苹果,或是一个橙子,一块甜甜的焦糖,一块黏黏的太妃布丁……这些细节都不重要,因为谁会拒绝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给的礼物呢?那对父母,甚至连那个花匠,都会接受男孩给的东西,谁也不会起戒心。他们谢过男孩,吃了里面的东西,男孩转身离开,渐渐走远。

我保证毒药会很快就发挥作用。

文森特.兰吉斯再也不会出生。

世界会恢复原样。

时间会继续。

克洛纳斯俱乐部会跨越时间与空间,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跟你,都不会成为上帝。

我们都不会看到那面镜子。

你在剩下的最后几天中,终于成了一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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