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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女神

书名: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1]

周伍关于女性美的研究具有一种偏执的热情。他让妻子只使用自己最喜欢的那种香型的香水,事实上,随着使用这样的香水,那种香味不知不觉间就带有象征依子存在的意味。有一次依子搽了别人送的香水正要去参加夜宴,周伍猝然将鼻子凑近她的香肩一闻,勃然大怒,连忙将妻子拖进浴室,亲手往妻子身上擦肥皂,使劲儿冲洗她的全身。依子一开始误以为他在吃醋,表白自己被冤枉了。原来这香水是大使夫人送她的。然而周伍这种暴行并非吃醋,而是因为他的理想遭到破坏而震怒,自那以后依子再也不用别的香水了。


[2]

周伍偕同妻子参加晚宴之后,总是对妻子的举止应对等品头论足。抽烟的样子、拿酒杯的方法,还有应邀跳舞时的态度、扇扇子的姿势等等,这个这样做为好,那个那样做更美,事无巨细,都要具体给予指教。有时,临睡前他看到依子身披睡衣随意躺在床上的姿态,周伍也会发出惊叹,对她那自然而优美的体态赞不绝口。依子不是女演员,开始时对这位导演的指手画脚十分反感,到头来她明白了周伍说得在理,不管多么絮絮叨叨的批评,她都乖乖地接受。何况,女人绝不会对人家说自己很美表示反感。


[3]

待在宏伟的防空壕内的木宫夫妇,风姿非同一般。周伍睡衣外面套着丝绸长袍,依子也急忙整理衣着,细腿裤外穿上罩衫,上面再披一件毛皮短外套。她就着防空壕里的灯光,打开粉饼盒,悠然地为睡醒的面部补妆。


[4]

周伍一生中真正爱的只有自己的妻子。既是忠实的爱,也是疯狂的爱,他没有任何拈花惹草的绯闻。这位非比寻常的理想主义者,即便遭受如此严重的幻灭,至今依然不会屈节。

他对女性美的爱,犹如哲学家对哲学、科学家对科学,是一种彻底的爱。他没有向各类女子猎取多种美色的余地。这是一项为自己的观念而改变现实,须要长年累月锲而不舍的工作。


[5]

女性对于美的感受只能是凡庸。如果认为火车头也美,那她就没救了。女人还必须有一定的畏惧,蛇、毛虫、晕船、鬼怪故事,对这些东西应该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对于夕阳、紫堇花、风铃和美丽的小鸟等这些凡庸的美,必须抱有永无餍足的兴趣。这些都能使女性具有真正的魅力。周伍考虑到,学会茶室、茶庭以及能和歌舞伎这套教养,将来同外国人接触也不至于畏缩不前。

基于此,周伍提醒女儿不可过多阅读小说,不能成为一个耽于小说空想境界的女子。因为一个具有浪漫幻想感情的女子,决不会满足于现实的幸福,弄不好会一生都在享受自身的不幸。


[6]

“你从来没见到过你认为很美的女人吗?”

“没有。”画家回答得很果断,没有一丝笑容。

“我见到所谓美人,并不觉得她很美,只感到欲望。从美的观念出发,也许不美的人才是纯粹的美,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是丑女,人们可以摆脱欲望看她。”


[7]

斑鸠一的为人简直就像在急速飞扬的流云中捕捉不时闪现的一线蓝天,朝子虽然在病房里仅仅待了二三十分钟,可她比病人更加疲倦。

没想到,在朝子告辞要回去时,斑鸠一猝然露出一副孤寂的表情,使得朝子吓了一跳。

“哎,这人就像一味纠缠母亲的小孩子,母亲一旦甩开他的小手迅速离开,被丢下的他眼看着就要大哭起来。”


[8]

他俩一旦聊起来,就形成一种奇妙的氛围,好比周围拉起一道透明的帷幕,他们犹如玻璃柜中的一对偶人,第三者只落得个从玻璃柜外窥探的份儿。


[9]

“你那一伙人,看来都有灵感,是一群疯子,不是一般人。”

“你怎么知道我那一伙人?”

“你的一位热心崇拜者给我写信来着。”

朝子简要地将内容说了一遍,画家脸转向一边听着。他调皮地用手指戳着床头柜上面台灯的伞罩,使那伞罩摇个不停。不一会听完了,这才转过脸来,冲她孩子般地傻笑着说:

“噢,你说那封信啊,那是我一时气不过写的,真好,倒把你给蒙住啦。”



[10]

那封恐吓信是斑鸠一自己写的。这一出人意表的行径使得朝子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一种恶魔的行为。她望着眼前这张天真的笑脸,以及那双清澈秀美的眼睛,看不出隐藏着什么恶意。她一想到斑鸠伊若真如自己所写的那样的话,便觉得有些奇怪,但她认为这位奇矫的青年心中,确实栖息着无垢的天使的灵魂,一个不带任何恶意却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天使的灵魂。


[11]

车站附近的酱菜店的店面映入眼帘,透过雨雾,煌煌灯光下红生姜和腌咸菜加工后鲜明的色彩依稀可见。朝子朝那里瞥了一眼,作为抛入这激烈人生中的一员,她蓦地品味到生活中一种可感的值得怀念的东西。


[12]

俊二穿一身洁白的西装,手里拎一只奶油色的皮箱,快速走出了检票口。朝子一下子冲过去,两人撞个满怀。父亲的一番苦心教导,这时完全不顶用了。

“哦,对不起!”

俊二摆出一副游泳的姿势,朝子笑着说:

“当心身上的东西。”

俊二摘掉墨镜,眼睛只盯着朝子。

“好可怕,你这样看着我,简直就像另外一个人。”

“随时随地改变颜色,我就是变色龙。”

“现在这样的颜色是最棒的。”

她看着俊二,从他的目光里觉察出自己还是很美的,随之放心多了。她很明白,这种丑女才会有的心态,是受了母亲影响的缘故。朝子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脸上也出现了火烫的疤痕。


[13]

俊二那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丝含蓄的明朗性格,宛若置于高原上透明的空气中,看上去只会如透明的一样,而不是空洞的。两人在吃点心时也能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他俩的网球技术不分伯仲。他们好比一双鞋,外观上各自独立,一旦穿在脚上,从此就会发挥同心协力的作用。


[14]

洁面后用的润肤水的清香靠近了,西班牙骑士般的侧脸靠近了,嘴唇由于不自然的接近,有些濡湿了。青年的脸孔,犹如面对食饵的恶犬,天真地微微歪斜着脑袋。

朝子闭上眼睛。

然而,这并非最初的接吻。虽然谈不上什么重大的过失,但由于有了斑鸠一的吻,这第二次接吻变了质,全然跑味儿了。于这种仅仅是梦的延长的理想背景之中,那种不由分说的现实力量的魅惑,早已消失殆尽了。朝子如今所做的,只是极为观念上的接吻,这样的接吻,对象是不是俊二都无所谓,只不过是模仿梦境的不诚实的接吻。


[15]

“咱们订婚好吗?”

“这和求婚不同呢,哪点儿不同呢?”

“我可是认真的,你不要嘲笑我啊。我决心从结婚最初阶段起,就要踏踏实实地进行下去。”

“回家后,我会像准备考试一样彻夜思考一番。做女人就是吃亏,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还得面对这种令人伤脑筋的难题。”

朝子本打算等俊二一说完就断然回绝,但转念一想,实在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

“就在这儿好好想想吧,不懂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16]

“答案想好了。”

“这么快?和我的答案一致,才算对。”

“是一致啊。”朝子不安地低下眉来,“不过,你可要紧紧抓住我啊。”

“当然抓住了,不过这可不像是你的话,好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17]

朝子一边上学,一边经常去会俊二。奇妙的是她和他的交往,令她始终带着得救般的明朗的容颜。假若爱上了斑鸠一,就会厌恶同别的男人亲近,订婚的事实也就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不是吗?可是就像父亲所教导的那样,同年轻的未婚夫共演一出交往的戏剧,成为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朝子心灵空虚,眼中没有喜色,但嘴边不住含着微笑,轻松地谈着话。她在俊二身边,扮演一个彬彬有礼的姑娘,瞒天过海,惹人艳羡。此事令这位硬心肠的俊美的女孩儿兴味十足。


[18]

朝子每当从莫名的罪恶感和对那位枯草丛中倚杖而立的孤独男子奇妙的爱心中逃脱出去,沉溺于昏庸的交际世界的逸乐之中时,不能不抱有如下想法:

“爸爸教我的一切,仅仅是心灵上形式化的生活作风,而现在却成为我眼下唯一的支柱,真是奇妙。”

她成了夜总会的常客。每到十一点半,她一身良家女子装扮,蹙眉而起,示意俊二开车送她回家。于是,这位幸运的司机,无条件地绝对服从朝子的命令。

他一度在回家的路上,将车子开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受到朝子一番责备。她女教师一般,轻轻拍打着他那握着方向盘的手背,说道:

“结婚前不行。我不是美国少女,我是传统派。你要是强迫我,我也许会自杀。”


[19]

“我不打算跟老伯您吵架,我只想告诉您,朝子小姐是会跟我来的。”

“眼看就要堕入不幸。”

“是走向幸福,没错。”

“那孩子不是为了受到伤害或陷入泥沼而来到这个世上。”

“您要是这么说,那么从别一种意义上讲,可以说她如今早就陷入泥沼了,不是吗?”

“你说什么?”

“她在父亲执着的情爱之中长大成人,已经弄得浑身污泥,我要把她从泥沼里拯救出来。”


[20]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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