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小偷日记

书名:小偷日记

作者:让.热内

[1]

如果让我描绘一个苦役犯或者刑事犯,我会用无数的鲜花打扮他,让他为众花簇拥,化为一朵硕大无朋、别具一格的花王。那被世人斥为罪恶的,在我却是求之不得的赏心乐事,我尽情追逐冒险终至啷当入狱。


[2]

我的冒险出自从来不加节制的反抗或要求,只是导致了一个充满繁复的色情仪式的漫长的交尾期,苦役营本是对极其肮脏的罪恶实施惩罚的地方,而在我看来,它却对罪恶作出了合理的肯定,因为它本身便标志着极端的堕落。这个备受唾弃的脏窝对于我是纯洁爱情的理想之地,在这里爱可以混乱得如同为死人的遗骸举行显赫的婚礼。


[3]

苦役营地已不复存在,我们再也不能怀着激动的心情到达那神秘幽隐的地区。我们再也不能经历最具悲剧色彩的行动:那时我们成群结队地登船,船在海上排列成队,我们自始至终低垂着头。然而,现在同样的船队朝着相反方向行驶,返回故里,已经不再有什么意义了。苦役营的废除于我的心灵是一种惩罚中的惩罚:我被人阉割,被人做了最为耻辱的手术,那些人把我们从梦境中提早唤醒,只图他们自己光彩荣耀,却置我们的美梦于不顾。


[4]

他行事时严肃得不容一星半点浪漫的情调。当他凌晨两三点钟回到屋里时,我一下就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历经奇险的气息。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参与了夜晚的活动,包括他的手、双臂、双腿以及脖颈。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奇迹,但以另一种物化语言向我无声无息地倾诉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戒指、项链和手表,把它们放进一个大杯子里,直到杯子装得满满的,这是他整个晚上的收获。


[5]

这时有个人一下把他挤开,也没有道一声歉,而我却和他分开了。我没有再跟着他走进厨房去,而是走近一张长椅,因为在靠近火炉的地方恰好有个空位。尽管他精力充沛之美令我癫狂,但是我很少去琢磨我将如何去爱上这个面目丑陋满身蚤虱的乞丐和备受凌辱的懦夫,喜欢上他瘦削的臀部。


[6]

我希望把我初始的作案献给他的美貌,献给他那种心安理得的无耻,也谨献给他那只独特而令人心动的断手腕。 


[7]

他真是乞丐中最悲哀的一个,他的脸就像锯木屑,就像覆盖在咖啡厅地板上的那层碎末。


[8]

我就是一处变幻不定的仙景。


[9]

我是在莫尔旺地区由农家抚养大的。当我在野地里遇见——偏偏是黄昏时分,恰逢我参观了吉尔·德·雷曾经在那里骄奢一世的邸府日渐废墟后返回的途中——一种也叫“热内”的燃料木的花朵的时候,在我心中蓦然地响起深切的共鸣。我满怀柔情地审视它们。整个自然界都牵扯着我惆怅的情怀。我孤伶伶地活着人世间,只是我无法断定我是否是花中之王——或许是百花仙女。花朵静静地守候在路旁向我致意,它们的鞠躬毋需弯腰。它们已经认出我来。它们知道,我是它们中活生生的,敏捷地漂泊走动的代表,是风的征服者。而它们便是我在自然界里的象征,正是借助它们的身体,我根植于法兰西这片由吉尔·德·雷屠杀、焚烧成灰烬的儿童和少年们的骨灰滋养起来的土地上。


[10]

 “瘸腿就能随便往我裙子上踩吗?”我在内心里愤怒地狂吼着。此刻周围的人在窃笑。“瘸子也不能踩我的衣服!”我暗自叫嚷着。这句话似乎在我的体内、在我的胃里、在“梳妆”包裹着的肚肠里产生出来,最终由一束可怕的目光投射出去。我恼羞成怒,丢尽了脸,在一群卡罗琳娜和别的男人们对我装束的嘲笑声中,冲出了旅店大门。我一口气跑到海边,把裙子、紧胸衣、披巾和扇子统统扔进水里。城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我却可怜而伤心,仿佛狂欢节是与远离俗土的大洋中的另一个世界。 


[11]

我渴望着从我的手指间闪现出一鸣惊人的荣耀,让我具有强大的力量,把我凌空托起,让这种力量在我体内爆炸,撕碎我的身体,把我撒向大风之中,我将像大雨一样洒落在世界上,使我身体的齑粉、我分解的花粉,碰到天上的星星。我爱史蒂达诺。然而在这个乱石嶙峋的国度的干燥空气里,在无计可施的毒日头下,这份爱使我筋疲力竭,眼皮发干。痛苦一场或许能使我消解愁闷,或者干脆面对一群毕恭毕敬地全神贯注的听众尽情倾述一番,讲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精彩绝伦。可是我孤独一人,没有朋友。


[12]

尽管我念念不忘史蒂达诺,另一个人已在我心中和身旁取代了他的位置。前者在我身上留存的更多是对我微笑的影响,因为我摆脱不了去回忆他的有点冷酷的微笑,从而也使我的举止染上了一些严厉的色彩。我曾经是这样一只俊美的猛禽和最优种的猎隼的情人,乃至面对眼前的这位潇洒的吉他手,我还能耍弄一番蛮横无理的手段,虽然他只要有一只眼睛睁着便绝不会答应。


[13]

我深陷在莫大的耻辱中,我已不再爱他了。然而在爱——我首先体验到的是保护者的滋味——烟消云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变态的、邪恶的恨,因为这恨里还藏着几缕欲断犹存的柔情。我若是孤身一人被关在这里,大抵还会对那些警察倾心的。每当我回到单人牢房的时候,我就幻想着怎样得到他们的力量的帮助,获取他们的友情,并尝试与他们共谋不轨。一旦我们沟遢了相互的道德,他们的天性会暴露无遗,他们是流氓,而我是叛徒。


[14]

此时,我的心里却充满了一种焦虑的喜悦,简直脆弱得像榛子花里滚动的花粉,一个凶手迎着洒满金色阳光的清晨仓皇逃窜的喜悦。尽管我杀人未遂,但我至少曾经幸福地沐浴于灿烂的晨曦中。

米凯利斯依然爱着我,然后当他目睹我如此痛苦的窘相时,这份爱随即化为怜悯。许多神话中的英雄也有落难充当仆人的时候。或许他心里在揣摸我在这卑怜得像软体幼虫一样的处境中又策划着什么重大的阴谋,以为我会摇身一变,突然插翅腾飞,就像神鹿在上帝的救助下神奇地摆脱了围攻的狗群,而这群看守也会被我的奇迹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我飞走。米凯利斯正以昔日的温柔目光注视着我,可我已不再爱他。我对这番经历的叙述正是要让人明白,厄运正疯狂地毁掉我的姿态,或者我的英雄形象就此被摧毁,或者我将得到深陷泥潭的结局。雅瓦也离不开厄运,我早知道他的硬汉子气概只是表面现象,甚至算不上硬撑,他骨子里就是一团烂泥。


[15]

当时,贝尔纳尔蒂尼不过是一个恶魔似的组织——就像葬礼的仪式和葬礼的装饰品一样令人呕吐、但却因此而像帝王的荣光一般使人眩惑的恶魔组织——在地上显现,它为我的肉眼所目睹,并在转瞬之间消失而去。我感到在眼前的这个人的秉性和肉体中存在着我自己的肉体中已无法指望的某种东西的残片。我哆嗦着身子,望着他:他像过去的鲁道夫.瓦伦迪诺一样,留着一头溜光发亮的黑发,头发在左侧分开。他高大而魁梧,脸部的线条显得刚直强硬,给人一种花岗岩石似的感觉。我祈望他有一颗狂暴而残酷的心灵,我渐渐理解了他的美,更准确地说,是我相信了他的美不外乎就是那张脸和那个肉体,从而以这两者所理应表现的所谓“警察”这个观念为基础,自个儿创造出了他的美。大众对警察组织所使用的表达方式更加剧了我内心的迷乱。


[16]

我重返马赛,但却在圣夏尔车站被警察逮捕了。他们以为我会招供些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对我进行残酷的折磨。这时,警察局的大门打开,我吃惊地看到:贝尔纳尔蒂尼进来了。我想他肯定会加入同僚们中间,对我言行逼供。然而他让他们停止了拷打。可是他在我胸怀恋情秘密地跟踪他时,从来没有留心过我。即使他曾偶然瞥见过我两三次,想必也早该抛在脑后了。他之所以把我拯救出痛苦决不是出于同情和好心。和那帮家伙一样,他也是一个心狠手毒的人。至于他当时干吗要保护我,我也说不出准确的原因。反正在我获释两天后,我们俩实属偶然地邂逅相遇了。我向他表示感谢:

“只有你对我好。”

“你说到哪儿去了。这种事可是太平常了。因为犯不着这样折磨你们。”

“能陪我喝一杯吗?”


[17]

“说来就这点天性改也改不掉。我属于那种喜欢好男人的人。”


[18]

他不可能知道:当时在他的身边,在那张酒吧的柜台前,尽管我折服于他那宽厚的肩膀和深刻的自信,但最使我感动的却是眼前看不到的他的警徽。对于我来说,警徽这个金属制品具有那种工人手中摆弄的打火机、军人的皮带扣、水手的大折刀等男性力量高度集中的物品所拥有的力量。要是当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处在黑暗中的话,我一定会鼓足勇气去悄悄触摸他的衣服,让手指潜入警察们平时佩戴警徽的上衣衣领里。


[19]

以后我经常见到他。当我和他并肩走在街上时,我让自己的脚步与他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假若是白天,我会设法让自己走在他投落下的影子里,看那影子裹挟住我的身体。这种单纯的游戏竟使我充满了幸福感。


[20]

我一如既往。一有机会我就会取出崭新的身份证(上面有贝尔纳尔蒂尼亲手盖上的马赛警察局的红印),凑到巡警们的鼻尖前出示给他们看。贝尔纳尔蒂尼尽管知道我过的是什么生活,但从不非难我。只有一次,他为了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向我絮叨过什么道德之类的问题。因为他只是从美学的观点来看待问题的,所以我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道德家们的善意在遇到他们谓之邪念的东西时破碎了。即使他们能够证明自己嫌恶某一行为,是因为它给人带来了不幸,但我依旧是根据这一行为在我身上唤起的感觉来判定它美与否。只有我自己才能够拒绝它或认同它。其他人决不可能把我带回到所谓的正道上,他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对我进行艺术的再教育——如果美是由两个人中间的优胜者来证明的话,那么,教育者一方必须甘冒被我的主张所说服从而皈依我的主张的危险。

“我不因为你是警察就谴责你。”


[21]

我有时在酒吧碰到贝尔纳尔,有时在大街上一起溜达。这时候,我便设想自己是一个擅长阴谋诡计的小偷,在和警察“光明正大”地调情,巧妙地耍弄他,等着被抓。我们从不使用粗暴、挖苦或威胁的言词,唯有一次例外: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果断地说道:

“喂,过来,我要把你带去……”

然后他再微笑着用温柔声音加上一句:

“……带去喝一杯……”

这是警察们有时开的玩笑,贝尔纳尔蒂尼对我也开了这种玩笑。和他分手时我说道:

“那我可要溜走了。”

呆在贝尔纳尔身边时,我主要是被他堂皇的举止、透过衣服窥见的肌肉的跳动、他的视线——总之,他固有的种种美所折服,当我一人独处,思索着我们的爱时,我又会被全体警察的那种“黑夜的”力量所笼罩(一旦提起警察,我的脑海里就会立刻浮现出“黑夜的”或者“黑暗的”的说法。尽管警察与普通人一样,穿着各种色调的衣服,可我一想到他们,总是从他们的脸上和衣着上发现一种阴影似的东西)。


[22]

我悄悄地爱着警察。是的,我热恋着警察。可我又怎么可能向居伊承认自己心中涌起的迷乱,当我路过贝尔桑斯街那个警察专用食堂前所感到的迷乱呢?那食堂里簇拥着身穿制服或便装的警察。它使我沉醉、迷狂,呆在里面的是一群蛇,他们盘成一团,互相揉擦着身体,其中的污秽非但没有妨碍、反而加剧了那种亲昵的氛围。


[23]

即使吕西安蹑手蹑脚地步入我的房间,或像一阵旋风似地飘然降临,我都会涌起相同的感动。事实上,当我替他设想他可能承受的种种虚构的痛苦时,比他自己实际承受这些痛苦时更带给我剧烈难忍的疼痛。也许这是因为我关于他所抱有的观念比作为这种观念的实体的他本人,于我具有更大的意义。当然我也决不可能对他现实的痛苦等闲视之。有时候,在销魂的瞬间,他的眼神会布满阴翳——上下的睫毛眯在一起,一种蒸汽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的眸子。这时候,他的嘴角会挂着那种表达内心感动的微笑。这张脸的可怕——因为它给予我恐怖——会倏然间跃入我对这个少年的爱之中。我沉溺其中,就像是一个溺水者。我目睹自己差一点淹死在里面。是的,死亡要把我沉入其中。我不敢过于频繁地盯视他那酣睡的脸庞,否则我会丧失我的力量,而只能获得毁灭我自己来拯救他的力量。我对他的爱建立在源于他和他的心底的无数可爱之处之上,相反,那些源于偶然性的爱只会牢牢地束缚我自己。


[24]

我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一口后,放在他嘴巴的正中间。史蒂达诺巧妙地用舌头把烟移到了右嘴角上,微笑着更近地走向我,以致于我如果不后退一步,就会在脸上留下烧伤的痕迹。我耷拉在前面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他的身体——他的肉体已处于亢奋之中。史蒂达诺微笑着凝眸注视我的眼睛。他肯定是把香烟的烟雾吸进了胸口里,即使张着嘴巴也不见一丝烟雾,他和他的各个附属物都显现出一种残酷性,温情已被他吸进内脏里藏匿起来。


[25]

原来,在我认出史蒂达诺之前,史蒂达诺——不可能是他以外的任何人,已迷失在这玻璃的回廊中,成了一个俘虏。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根据他的动作和嘴型来判断:他咆哮着,面对那些哄笑着看热闹的人群怒不可遏。杂耍场的守门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了。史蒂达诺显得那么孤立无援,其他人都已经巧妙地脱身逃掉了,只留下他茕然一人。突然,宇宙奇怪地罩上了一层阴影。这突然笼罩在一切东西(包括眼前的这群人)之上的阴影是我面对绝望的孤独感投下的阴影。因为这时史蒂达诺停止了喊叫,也不再去碰撞玻璃,而只是绝望地听任自己成为外面观众起哄嘲弄的对象。他蹲伏在原地,不再试图进行任何努力了。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当场离去,还是该为了他捣碎那玻璃的牢狱。我瞥了罗杰一眼,他没有发现我,依旧注视着史蒂达诺。我走近他,他那柔软的头发从中间分成两片,顺着脸颊略微向内卷曲着耷落下来,一直齐到嘴巴上,使他的头部像棕榈树似的。只见眼泪濡湿了他的眼睛。


[26]

罗杰打定主意走了进去。我们以为他会在镜子中间迷路。我们看见他时而急速向前,时而缓缓后退。他自信地走着,为了确认自己的位置,眼睛紧盯着远远比玻璃板诚实无欺的地面。信心领导着他,过一会儿他便靠近了史蒂达诺,能看见他的嘴唇翕动着在说些什么。史蒂达诺站起来,稍许恢复了镇静,两个人一起在光荣的包围下走出了小屋。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只是惬意地笑着,继续享受节日的游乐。我独自一人离开了那儿。史蒂达诺受辱的情景是如此扰乱了我的心灵。我知道,他可以把一整支烟的烟雾吸入胸口隐藏起来不露一丝痕迹,也许直到香烟燃尽为止都只是用一点红火来表现自己。每当他吸一口气时,火光便照亮了他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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