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情感教育

书名: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1]

弗雷德里克的五斗橱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食物,许多考究的东西,比方一整套梳妆用品。他喜欢早上睡懒觉,喜欢看燕子飞,还要读剧本。他留恋家里的舒适生活,觉得住校苦不堪言。

执达吏的儿子却觉得在中学里过得挺好。他学习勤奋,读了两年就跳班升入三年级。可是,因为他穷,也许还因为他好斗,周围的人暗中对他怀有敌意。有一次,一个工友在中级班的院子里喊他小叫花子,他扑过去掐住工友的喉咙,要不是有三个学监拦着,他一定会把工友掐死。弗雷德里克不胜钦佩,上前紧紧抱住他,从这以后,两人亲密无间。一个高班生的友情,肯定满足了低班生的虚荣心;而那个高班生把这主动献上来的忠心,当作一种福分接受下来。

每逢假期,戴洛里耶的父亲都让他留在学校里。他偶然翻开柏拉图的一个译本,读后欣喜若狂。于是,他对形而上学的论著着了迷;他带着年轻人的蓬勃朝气,怀着冲破思想牢笼的豪情接触这类论著,因此进步神速。茹弗鲁瓦、库赞、拉罗米吉耶、马勒布朗什、苏格兰学派,他读完了图书馆的全部藏书。为了弄到书看,他甚至偷过图书馆的钥匙。

弗雷德里克的消遣活动就不那样严肃了。他到三王街去画雕刻在一根柱子上的基督系谱树,又去画大教室的正门。读完了中世纪的戏剧,他又开始读弗鲁瓦萨尔、科米纳、皮埃尔.德.莱斯图瓦尔、布朗托姆的回忆录。

读了这些书,种种图像萦回脑际,他觉得需要把它们再现出来。他野心不小,想有朝一日成为法国的瓦尔特.司各特。戴洛里耶思考的则是一个放之古今而皆准的庞大哲学体系。

他俩常在课间休息时站在院子里,面对大钟下用油漆涂在墙上的箴言,谈论着这一切,在小教堂圣路易的鼻子底下窃窃私语,在俯临公墓的宿舍里憧憬着未来。每逢散步的日子,他俩排在别人后面,说个没完没了。

他们的一个话题是中学毕业后的打算。首先,用弗雷德里克成年时可以从自己财产中提取的一笔钱,他们要作一次远游,然后返回巴黎一起工作,永远不分离。至于工作之余的消遣,他们将在用绸缎装点的小客厅里与公主谈情说爱,或与名妓一起痛饮狂欢。希望的激情冷却了,继之而来的是重重疑虑。兴高采烈地讲了一通废话后,他们静悄悄地一言不发。

夏日傍晚,他们沿着葡萄园边的石子路,或旷野的大道久久地走着。夕阳下麦浪滚滚,空气中飘过阵阵白芷的芳香,他们觉得憋闷,面朝天躺下来,头昏眼花,好像醉了。其他人脱去外衣,有的玩捉人游戏,有的放风筝。学监呼唤他们。大家沿着流水潺潺的花园和老墙投下阴影的大马路回校;空寂的街道上响起他们的脚步声;栅栏门开了,他们登上楼梯,好像纵酒作乐以后那样忧伤。


[2]

他垂下头,咬了咬嘴唇,身子在单薄的衣服里瑟瑟发抖。

弗雷德里克把半边大衣披在他肩上。两个裹好大衣,互相搂着,并肩而行。

“没有你,你叫我怎么在那边生活呢?”弗雷德里克说(朋友的苦楚又勾起他的忧思),“假若有一个女人爱我,我也许能干出点名堂……你笑什么?爱情是天才的食粮和空气。不寻常的情感能产生卓越的作品。至于寻找我所需要的女人,这我可不干!再说,即便找到了她,她也会拒绝我的,我是个苦命人,将来会抱着个宝贝死的;这个宝贝也许是玻璃,也许是钻石,谁知道呢?”


[3]

“你有没有一百个苏付我的晚餐钱?”

弗雷德里克把早上向伊齐多尔要的钱余下的十法郎全给了他。

这时,左岸离桥四十米处,有道亮光从一座矮房子的天窗上射了出来。

戴洛里耶看到了这道亮光。于是,他摘下帽子,装腔作势地说:

“维纳斯,天国的女王,向你致敬!但是,贫穷是智慧之母。天啊!我们为此受够了诽谤!”

这段影射一次共同经历的话,把两人逗乐了。他们在街上纵声大笑。

随后,戴洛里耶付清了客栈的费用,再把弗雷德里克一直送到主宫医院的十字路口;两位朋友久久地拥抱,然后分了手。


[4]

就在这个星期,他接到戴洛里耶的一封信,通知他下周四将抵达巴黎。于是,他整个身心又扑到这种更牢固、更高尚的情谊上去。戴洛里耶这样的男人,抵得上一切女子。他不再需要雷冉巴尔、佩勒兰、于索奈,不再需要任何人!为了让朋友住得舒适些,他买了一张小铁床,添置了另一把扶手椅,把自己的卧具分成两份。星期四早上,他穿戴好准备去接戴洛里耶。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阿尔努走了进来。

“就一句话!昨天,有人给我从日内瓦捎来一条肥鳟鱼;我们等着您,晚上七点整……舒瓦瑟尔街乙二十四号。别忘了!”

弗雷德里克不得不坐了下来。他的双膝直打颤,心里反复想着:“总算盼到了!总算盼到了!”随后他写信给自己的裁缝、帽商和鞋匠,派了三个人把这三封短笺分别送去。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下,门房拎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门口。

弗雷德里克见到戴洛里耶,浑身发起抖来,好像淫妇见到了丈夫。

“你怎么回事?”戴洛里耶说,“按理你早该收到我的信了?”

弗雷德里克没有勇气撒谎。

他伸开双臂,扑到戴洛里耶的怀里。


[5]

“今天嘛,完全放假,一切听你安排,老弟!”

“噢!别不好意思!如果今晚你有什么要紧事……”

“得了!那我岂不成了十足的混蛋了……”

这个脱口而出的修饰语,好似一支含沙射影的暗箭,直刺弗雷德里克的心窝。

门房在火炉边的桌子上放了猪排、肉冻、一只龙虾、一盘果点以及两瓶波尔多葡萄酒。面对如此的款待,戴洛里耶深为感动。

“说实在的,你把我当成国王来款待了!”

他们畅谈过去和未来,不时伸出手越过桌子互相紧握着,动情地对视片刻。然而,一个跑腿的送来一顶新帽子,戴洛里耶高声指出这顶帽子何等耀眼。

随后,裁缝亲自把熨好的衣服送来了。

“你好像要结婚似的。”戴洛里耶说。


[6]

“那就快快乐乐地追求她就是了!”

“我可不敢。”弗雷德里克说。

“那就别想了!晚安!”

戴洛里耶翻了个身,面朝墙又睡着了。他觉得这种爱情莫名其妙,把它看成青少年期的最后一个弱点。他这个知己想必已不能满足弗雷德里克的需要,于是他想出个主意,每周请他俩共同的朋友聚会一次。


[7]

戴洛里耶真想好好引导弗雷德里克,看着他依照他们年少时的理想成长起来;可是他终日无所事事,戴洛里耶很反感,仿佛这是一种违抗,一种背叛。而且,弗雷德里克满脑子里装的都是阿尔努夫人,所以常常谈起她的丈夫。于是戴洛里耶开始一次次地开同样的玩笑,在每句话的末尾带上阿尔努这个名字,一天重复上百遍,如同白痴的一种怪癖。有人敲门,他就应道:“请进,阿尔努!”在饭馆,他要一块“阿尔努式”的布里干酪;夜里,假装做噩梦,嚎叫着“阿尔努!阿尔努!”把同伴吵醒。终于有一天,弗雷德里克烦透了,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别再拿阿尔努烦我了!”

“办不到!”文书回答。

时时有他!处处有他!滚烫也好,冰凉也好,

阿尔努的形影……

“住嘴!”弗雷德里克举起拳头喊道,接着轻声说:

“你很清楚,这是一个叫我心里难受的话题。”

“噢!对不起,我的好人儿,”戴洛里耶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从今以后,再不刺激小姐的神经了!再次请求原谅!一千个对不起!”

于是,玩笑到此结束。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戴洛里耶对弗雷德里克说:

“喂,我刚才看见她了,看见阿尔努夫人了!”

“在哪儿?”

“在王宫,和诉讼代理人巴朗达尔在一起,她一头棕发,中等个儿,对不对?”

弗雷德里克点了点头。他等着戴洛里耶讲下去。只要听到半句赞美的话,他就会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并准备好好疼爱戴洛里耶。但是另一位始终不开口;末了,他实在憋不住,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戴洛里耶对她印象如何。

戴洛里耶觉得她“不错,但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8]

他怨天尤人,责怪自己懦弱,被欲望搅得坐立不安,就像在囚室里的俘虏。终日的苦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不动地发呆,要不就哭得泪人儿似的;有一天他实在控住不住自己了, 戴洛里耶对他说:

“见鬼!你是怎么回事呀?”

弗雷德里克说他心情烦躁,戴洛里耶根本不信。看他这般痛苦,戴洛里耶心软了,好言劝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垂头丧气,多么傻呀!现在年轻还不要紧,以后也这样,就会虚度光阴。

“你糟蹋了我的弗雷德里克!我还要原先的那一个,小男孩,永远那样,那时他讨我喜欢!哦,抽支烟斗吧,畜生!振作点,你真叫我难过!”


[9]

许多人没有财产也过的很好,戴洛里耶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觉得自己太懦弱,竟如此看重平凡小事。贫困或许能百倍激发他的才智。想到那些在阁楼工作的伟人,他精神为之一振。像阿尔努夫人那样有情感的人,看到这种景象一定会感动,会心软的。如此看来,他倒因祸得福了。正如地震暴露出地下的宝藏,灾祸向他披露了秘藏在他本性中的巨大财富。但是世上只有一个地点,可以开掘这些财富。那就是巴黎。因为在他的头脑中,艺术、科学和爱情(佩勒兰可能会说,这是上帝的三重面孔)只能依附于京城。


[10]

他们仍同以前一样亲密交往,在一起那样快活,连杜萨迪埃在场都有点碍事了。他们借口有约会,渐渐甩掉了杜萨迪埃。世上有些人的使命,就是为别人充当中介,他们好比一座桥,人家过了桥,就扬长而去了。


[11]

戴洛里耶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阴郁,易怒和心怀敌意,再过一年如果还不时来运转他将乘船去美洲,或者一枪把自己脑袋打开花。他仿佛对一切都深恶痛绝,激进得那样厉害。


[12]

弗雷德里克花钱买画,又尖刻地把它诋毁一番,替自己出了一口气。戴洛里耶相信他的话,赞许他的行动,因为他一直有个野心,想建立一个自己当头的法伦斯泰尔;有些人就喜欢让他们的朋友做他们本人不喜欢的事。

不过,弗雷德里克没有再去当布勒兹家。他缺少资本。得做没完没了的解释;他迟疑不决。也许他有道理?现在什么都不可靠,煤矿生意还不是和别的生意一样!必须抛弃这个阶层;最后,戴洛里耶劝他放弃了做生意的念头。仇恨使戴洛里耶有了德性;何况他更喜欢弗雷德里克碌碌无为。这样一来,他可以和弗雷德里克平起平坐,与他更亲密无间。


[13]

在人行道上,他前面有个穿旧外套的人低着头走路,样子好不沮丧。弗雷德里克赶上去扭过脸看他。那人抬起了头。原来是戴洛里耶,他犹豫了一下;弗雷德里克扑上去搂住了他。

“啊!可怜的老兄!怎么是你呀!”

他把戴洛里耶拖到自己家里,一路上问了他许多问题。

勒德吕-罗兰的这位前特派员首先诉说了他受的苦。由于他向保守派宣传博爱,又向社会主义者宣传遵守法律,结果,一些人冲他开枪,另一些人带了绳子来要吊死他。六月以后,他被粗暴地革了职。他参加了一次密谋活动,枪支在特鲁瓦被扣押。由于证据不足,人家把他放了。接着,行动委员会派他去伦敦,在一次聚餐上,他和弟兄们互掴耳光。回到巴黎后……

“你为什么不来我家?”

“你总不在家。你那个看门人样子挺神秘,我不知道怎么想才好;再说我不愿意以失败者的身份重新露面。”


[14]

这年快入冬时,弗雷德里克和戴洛里耶坐在火边谈天,他们再次言归于好了,他们的天性注定两人永远相聚相爱。


[15]

“过去我们在桑斯时想做的人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你想写一部哲学批评史,我呢,想写关于中世纪诺让的大部头小说,主题是我在弗鲁瓦萨尔的著作中找到的:布罗卡尔.德.费内斯特朗日老爷和特鲁瓦的主教,是如何攻击厄斯塔什.德.昂布雷西古尔的。你记得吗?”

他们追忆少时往事,没说一句话,就互相问道:

“你记得吗?”

他们仿佛又看见中学的院子,小教堂,会客室,楼梯下的练剑室,学监和学生们的面孔,一个名叫昂内热马、用旧靴子做鞋套的凡尔赛人;米尔巴先生和他的红颊髯;教几何图形和教绘画的两名教员,老是争执不休的瓦罗和絮里莱;那个波兰人,哥白尼的同乡,总带着用硬纸板做的行星系图,一位巡回讲学的天文学家,讲一堂课的报酬是在食堂吃一顿饭;接着,一次散步时的酩酊大醉,他们第一次吸的烟斗,发奖仪式,假期的快乐……


[16]

有个星期天,正做晚祷的时候,弗雷德里克和戴洛里耶预先烫好了头发,在莫罗夫人的花园里采了一些花,然后从通往田野的边门出去,在葡萄园里绕了个大圈,再从渔场往回走,溜进土耳其女人的房子,手里始终捧着一大束花。

弗雷德里克献上他的花,好像一个恋人把花献给未婚妻。但是,炎热的天气,对未知的惶恐,一种内疚,甚至一眼扫过去看见那么多女人供他使唤的快乐,都使他激动万分,以致脸色变得煞白,他待着不动,讲不出一句话。女人们笑了,看见他那副尴尬相十分快乐。他以为她们在嘲笑他,拔腿就逃;因为弗雷德里克有钱,戴洛里耶只好跟在他后面走了。

有人看见他们出来。这事惹出了麻烦,三年后还没有被忘记。

他们啰啰嗦嗦地互相叙述这件事,补充对方的回忆;讲完了以后,弗雷德里克说:

“这是我们最美好的经历!”

“对,也许吧?这是我们最美好的经历!”戴洛里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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