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假面自白

书名:假面自白

作者:三岛由纪夫

谁身上有什么病,谁就忍不住偏要说它。——陀思托亚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1]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对于尖锐的悲哀、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性的东西”,从他的职业产生一种“挺身”的感觉,一种草率的感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以及虚无和活力的惊人的混合感,这些感觉满溢出来,向五岁的我逼将过来,把我俘虏了。


[2]

是汗味。汗味驱使我,激起我的憧憬,支配了我。

侧耳倾听,能听见嘎吱嘎吱的、浑浊的、极其像是威吓的声响。偶尔还混杂进喇叭声,飘过来单纯的、哀切得不可思议的歌声。我心急如焚,拽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点走,盼望着她把我抱起来,站到门口那边去。

原来是军队操练归来,路过我家门前。我总是从喜欢小孩的士兵手里,要来几颗弹壳,以此为乐。祖母说这很危险,禁止我讨这些玩意儿。我的这种乐趣又平添了一层神秘的愉快色彩。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服和肩扛的枪支,是足够吸引孩子的。但是,成为吸引我向他们索要弹壳这种乐趣的隐藏的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

士兵们的汗味,那海风般的、像被黄金炒过的海岸空气的气味,那气味撞击着我的鼻孔,使我陶醉了。我对气味的最初的记忆,也许就是它吧。这气味当然不会当场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是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指向的遥远诸国,在我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对于这一切的官能性的欲求。


[3]

我一生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读懂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4]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的纷乱舞台。譬如火山爆发、叛军暴动以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眼前发生的祖母病情的发作、家中一点点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湎在那里的童话世界的空想事件,这三种东西之于我,总是同等价值的、同一系列的东西。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构筑积木更加复杂,也不认为不久我必将走向那里的所谓“社会”比童话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一种界定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于是,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对这种界定进行抵抗之下,不可思议地渗透着完整的、类似其自身的一种热烈意愿的绝望。

星夜,我在被窝里看到了绕着我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浮现出了璀璨的都会。这都会奇妙地寂寥无声,而且充满着光辉和神秘。毫无疑问,在造访这里的人的脸上,都按上了一种神秘的印记。深夜回家的大人,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留下了某种类似暗号的东西、某种类似互济会的东西。另外,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闪光的、令人顾忌直视的疲劳。活像指尖一接触就沾上银粉的圣诞面具那样,用手一接触他们的脸,就会明白夜的都会为他们涂抹的颜料的颜色。


[5]

我涉猎了孩子们所能触及的所有童话故事。但是,我不爱公主。我只爱王子,更爱遭杀害的王子们、遭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所有遭杀害的年轻人。

然而,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在安徒生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蔷薇妖精》里,一个英俊青年亲吻情人赠送的纪念物蔷薇花的时候,惨遭坏蛋用大刀刺死并遭斩首的段落,在我心灵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为什么王尔德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渔夫和美人鱼》里紧抱美人鱼被冲上海滩的年轻渔夫的尸体,使我入了迷?

当然,我也十分喜爱其他不愧是儿童作品的读物。安徒生的作品中,我喜欢的是《夜莺》,另外我也很喜欢许多称得上是儿童读物的漫画书。但是,它们无法阻挡我的心倾向死、夜和热血。


[6]

还有好几个姑娘确信,他是从海里来的。因为在他的胸膛上,可以听见海涛声。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有生于海边又不得不离开海边的人的瞳眸深处浮现出来的、大海赋予的神秘而又永不消失的水平线。还因为他的叹气像仲夏的海风那样热,带有似被海浪冲上岸的海草气味。


[7]

随着靠近看清楚这张笑脸之后,我的心却被闭锁在难以自溶的畏惧中,把方才呼喊“喂”时的那股子热情全然忘却了。因为理解阻碍了我。因为他的笑脸可能是为了掩饰“被理解”这个弱点,与其说是伤害了我,莫如说是损害了我所一直描画的他的形象。

看到他在雪地上画着他的OMI的巨大名字的一刹那,连他的孤独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已经半无意识地了解到了。诸如他这样一大早就到学校来的动机,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深刻了解的本质性的动机。——假使现在我的偶像就在我的眼前,精神屈服地辩解说“我是为了打雪仗才提早来的”,那么我内心将会丧失远比他所丧失的骄矜更重要的东西。我焦虑,觉得自己必须开腔了。

“今天玩不成打雪仗啦!”我终于说话了。“我本以为雪会下得更大呐。”

“嗯。”

他露出了一副扫兴的神情。他那壮实的脸颊的线条又变得僵硬起来,他对我的那种可怜的蔑视又复苏了。他的眼睛欲图把我看作是小孩子,又放出了可憎的光芒。关于他在雪地上写的文字,我什么也没有问。他内心的一部分对此表示感谢。而他欲图抵抗这种感谢的痛苦,却使我倾倒了。

“哼,瞧你戴的手套,像小孩子的玩意儿嘛。”

“大人也戴毛线手套呀。”

“真可怜,你大概没体会过戴皮手套的感觉吧……瞧!”

他突然把被雪濡湿了的皮手套按在我的发烧的脸上。我把身子躲闪开了。我脸颊上燃烧起活脱脱的肉感,它像烙印似的残留下来。我感到自己用非常清澈的目光在凝视着他。

——从这个时候起,我爱上了近江。


[8]

那里只有一个野蛮的灵魂的衣裳。谁能从他那里期待到他的“内面”呢?我们所期待他的,仅仅是我们对遥远的过去所忘却了的那个未知的完整的模型。

有时他心血来潮,就会走过来偷看我所读的、与我的年龄不相称的深奥的书。我一般都是带着暧昧的微笑,把书藏了起来。这并不是出于羞耻。而是因为我对诸如他对书籍之类感兴趣、他让人看不出不高明、他会变得讨厌自己的无意识的完整性等种种估计感到很痛苦。是因为对这个渔夫忘却了爱奥尼亚的故乡感到很痛苦。


[9]

以这些东西作为基础进行淘汰,终于形成了一种嗜好的体系。我之所以爱有理智的人,是由于他的缘故。我之所以不被戴眼镜的同性所吸引,也是由于他的缘故。最后,我之所以开始爱上力量、充满的血的印象、无知、粗野的手势、粗豪的语言、丝毫未受理智腐蚀的肌肉所具备的野蛮的忧郁,也同样是由于他的缘故。

——可是,对我来说,这种可恶的嗜好,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道理上包含着不可能。大概再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有道理的东西了。透过理智的理解一开始出现,我的欲望就马上衰颓。连被对方找出的仅有的理智,也会强迫我作出理性的价值判断。在像爱这样的相互作用上,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要求。因为希望对方无知的念头,即使暂时也罢,也是要求我绝对的“对理性谋反”。而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要警惕,不要跟未被理智侵犯过的肉体的所有者,即赌徒、船夫、士兵、渔夫等交谈,并且只能以热烈的冷淡,远远离开他们,仔细凝望他们。也许只有语言不通的热带未开垦地是适宜我居住的地方。


[10]

贝扣在手腕上闪烁着沉闷的光,戴上背面缝上三条冥想般的线的白手套,就会让我浮想起这样的印象:举行仪式的礼堂的微暗,临放学回家时发给的小盒盐濑点心,某日在途中蓦地扬起欢快的哄闹声,像挫折般的晴朗的聚会日。


[11]

我的视线紧追着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它精悍而又奇妙地、准确地活动着。他的手犹如狼或什么幼兽的爪,犹如箭翎不时划破冬晨的空气,劈在敌人的侧腹。有时被打落下来的对手,腰部撞在霜柱上。近江在击落对手的瞬间,欲图恢复倾斜的身体的重心,这时偶尔也会在铺着一层闪光薄霜的容易滑倒的浪桥上,显出踉踉跄跄的样子。但是,他那柔韧的腰力,再次让他恢复那刺客般的架势。


[12]

这一刹那,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了。的确是一刹那,滑稽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顿时露出了一种真率得有点蹊跷的表情。一种既不是敌意,也不是憎恨的、纯粹而激烈的东西把弓弦拉响了。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只是手指被攥住、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毋宁说是虚空的露骨的表情。但是,我因为两人的手指间交织着的闪电般的力量而颤抖,同时,我直感近江从我凝望他的一瞬间的视线中领会了我爱他——仅仅爱上了他。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浪桥上掉落下来的。

我被搀扶了起来。是近江把我搀扶起来的。他粗鲁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替我掸掉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肘上和手套上都沾着带霜的光闪闪的泥巴。

我责怪似的仰望着他。因为他拉着我的胳膊迈步走了。


[13]

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走一边涌起无上的喜悦。也许是天生软弱的缘故,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祥的预感。而他的胳膊的壮实和紧迫的感觉,仿佛从我的胳膊传遍我的全身。我是多么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啊!

然而,一来到整队的操场,他不尽兴地离开了我的胳膊,排在自己队列的位置上。以后就不再回顾我一眼。仪式进行中,我不知多少遍回顾着自己的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又不知多少遍凝望着排在相隔四个人的队列上的近江那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并对两者作了比较。

——这种对近江的不知缘由的倾慕之心,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更何况是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图集中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我早就不在那里了。假如有一种不具备持续和进行因素的恋爱的话,那么我的情况正是属于这一类。我窥视近江的眼光,总是“最初的一瞥”,也可以说是“混沌初开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帮助了我,欲图在不断的侵蚀作用下,保卫我十五岁的纯洁。

难道这就是恋爱吗?乍看似乎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后来经过多次反复进行,这种恋爱也具备了它独特的堕落与颓废。这是比世间的爱的堕落更加邪恶的堕落。颓废了的纯洁,也是世上所有的颓废中性质最恶劣的颓废。


[14]

他的目光闪现出一种渎神者的决心,将瞬间投影在瞳眸里的五月的云朵和蓝天,包藏在轻蔑的冰凉里。他纵身一跃,两只很适合刺上锚形纹身的胳膊,立即把他的躯体从单杠上垂吊下来。


[15]

生命力,唯有无益的大量的生命力才把少年们镇服了。是生命中过度的感受、暴力性的、简直只有为了生命本身才能说明的无目的的感受、这种充沛的不愉快的冷漠,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近江本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潜入了他的肉体,占领了他,突破了他,从他那里洋溢出来,企图一有机会就凌驾于他。在这一点上,生命这种东西颇似疾病。他那被粗野的生命腐蚀了的肉体,只为了不怕传染的疯狂般的献身,才被置于这个人世间。在害怕传染的人的眼里,他的肉体自然是作为一种责备映现出来的……少年们畏缩地向后退了。


[16]

夏日下午的骄阳,不间断地击打着海面。整个海湾就是一个巨大的眩晕。远处的海面上,夏日的云俨然一副雄伟、悲伤、预言者般的姿态,一半浸在海里,默默地伫立着。云的肌肉苍白,恍如雪花石膏。

除了乘坐从海滩来的两三艘游艇、小船和几艘渔船,在远方海面上徘徊似的晃动的人以外,再找不到其他人影了。精致的沉默,凌驾于一切之上。海上的微风,挂着一幅像要宣告秘密的造作的面孔,把快活的昆虫般的无形的振翅声传送到了我的耳边。这一带的海岸,由倾斜到海里的平整而光滑的岩石组成,只看见两三处像我坐着的这块巨大岩石所呈现的这般险峻的姿态。

海浪开始以不安的绿色波峰形状,从远方海面涌过来。突出海面的低矮岩石群,抵抗着海浪,激起高高的浪花恍如求救的白手,一边却把身子泡在深深的充溢感中,看上去也像是梦见挣脱束缚的浮游。然而浪峰立即把它弃置,以同样的速度向海岸线滑了过来。一会儿,一个什么东西在这个绿色防箭袋中觉醒,站起来了。波浪随之也涌了上来,把在海岸上倾斜下来的巨大海斧斧刃的侧面磨光,完全显露在我们的眼前。这深蓝色的断头台被打落下来,飞溅着白色的血花。于是,追赶着破碎浪头的浪峰翻滚下来的瞬间,宛如人临终前的痛苦的眸子里所映现的至纯的蓝天,呈现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蔚蓝色——总算露出海面的被侵蚀的平滑的岩石群,受到波浪袭击,转瞬之间藏身于白色的浪花中。可是,余波刚退,又现出了灿烂的景象。我从大岩石上看到了寄居蟹在令人炫目的景象中摇摇晃晃,还看到了螃蟹纹丝不动的情景。

我的孤独感旋即与回忆近江的心绪夹杂在一起了。情形是这样的。我对于近江的生命充满的孤独、从生命对他的束缚中所产生的孤独、对这些的向往,使我开始产生一种羡慕他的孤独的愿望。从表面上看,现在我的孤独类似近江的孤独,我希望用仿效近江的做法,享受在海的横溢面前的这种空虚的孤独。我本应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两个角色。为此,哪怕些许,我也必须找出和他的共同点。这样一来,近江本身或许只是无意识地拥有他的孤独,而我却代替他,意识到这种孤独是充满快乐的东西,可以行动,甚至达到这样的空想境界,即我把望着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可能当作近江本身所感受到的快感。


[17]

天生血液不足,培植了我梦想流血的冲动。这种冲动,又使我的身上丧失更多的血。这样就愈发使我渴望血。这种令人憔悴的梦想生活,锻炼并磨练了我的想象力。当时我还不知道萨德的作品,但我以自己的方式,从《你往何处去》的古罗马大圆形剧场的描写中获得的感铭中,建立起我的杀人剧场的构思,在那里,年轻的罗马力士,仅仅为了供人消遣而贡献生命。死亡洋溢着热血,而且必须追求仪式。对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我都很感兴趣。对拷问工具和绞刑架,因为看不见血,我敬而远之。对使用火药的手枪和步枪等凶器,我也很不喜欢。我尽量选择原始的野蛮的东西:箭、短刀和矛等。为了延长苦闷,应该是腹部受到袭击。牺牲者必须竭力高呼,使人感到长久、悲伤、惨痛、无法形容的存在的孤独。于是,我生命的喜悦便从深处燃烧起来,终于高声呼唤,以响应这种竭力的高呼。难道这边就是原原本本的、古代人狩猎的喜悦吗?


[18]

我就像那未开化民族的劫掠者,不懂得爱的方法,误把我所爱的人杀掉。我同倒在地上还在抽动的他们的嘴唇接吻了。轨道一边是固定的刑架,轨道另一边是插着十几把刀的偶人厚板沿轨道滑行过来的刑具,像是我收到某种启示才发明的东西。在死刑的工厂里, 穿透人体的旋床始终在运转,血汁加上甜味装在瓶子里出售。许多牺牲者被倒背着手捆绑在一起,送进这个中学生的头脑里的古罗马圆形大剧场。


[19]

“啊,另外片仓的母亲再三嘱咐我问候你,她说今后会感到寂寞,请你来玩吧。”

“傻瓜!”——我的心被一股激烈然而却是充满温存的力量所撞击,为之一惊。我的恋人带着少年的那种羞耻,满脸绯红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他把我当作同类,露出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傻瓜!”他又说了一句,“你也变坏了,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啊。”


[20]

不久,这种背后议论就被一般评论所取代,认为公共汽车女售票员有什么好呢。于是,我有意识地用冰冷的口吻扔下一句话:

“可能是喜欢她的制服呗。穿在她身上很适体,觉得好呗。”

当然,我压根不曾领略过女售票员这种肉感的魅惑。这是类推——纯粹是一种类推——再加上我希望对待事物能拥有像大人那样冷漠的好色之徒的看法,这种与年龄相应的自我炫耀也帮了忙,让我说了这番话。

我所得到的反应有些过度了。这伙人都是品学兼优的稳健派。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真惊人,你真有两下子!”

“要不是有相当的经验,说不出这种一针见血的话来呀!”

“实际上,你好像很可怕啊!”


[21]

少年期的缺点就是,相信只要把恶魔英雄化,恶魔就会心满意足。


[22]

仅此一回。尽管如此,我却永远记住了这种在自己腿上存在过片刻的、奢华的分量。这不是肉感,而只是某种极其奢华的喜悦。活像勋章般的分量。


[23]

无知没有迫使我作出矛盾的解释。在我望着司机那张年轻侧脸的视线里,有一种难以避免的、喘不过气来的、难受的、压力般的东西,而在我断断续续地望着贫血体质的姑娘的目光里,则有一种虚假的、人工的、容易疲劳的东西。这两种视线,在我依然不明白它们两者的关系的情况下,在我的内部互不在乎地共居,互不拘泥地共存着。


[24]

我们觉得人生这玩意儿是奇妙的轻飘的东西。这就好像用到二十几岁为止来划分的人生的咸水湖,盐分势必变浓,容易让身体漂浮起来。只要距离降下帷幕的时间不太遥远,为着让我看到的我的假面剧,也要更加卖力表演才是。


[25]

心灵的真正的部分,早就察觉到我是用带有恶意的疲劳来抵抗我这种不断对自己说我爱她的不自然的状态的。我觉得在这种精神疲劳中,含有一种可怕的毒素。心灵的人为的努力间歇,有时有一种极吓人的扫兴的东西袭击我。为了逃避这种东西,我又若无其事地向别的空想进军。于是,我立即勃勃生气,变成我自己,向着异常的心象旺盛地燃烧起来。而且这种火焰被抽象化后留在心灵上,这股热情恰似为她的,后来才牵强附会地加上了注释——于是,我又一次欺骗了自己。


[26]

八云一般排在靠号令台前面的第一二排。他那张雅辛托斯似的脸,动辄就飞起红潮。每次他跑来参加朝会即将整队的时候,我看到那张气喘吁吁的脸,就感到愉快。他经常一边喘气一边用粗鲁的动作解开上衣的暗扣,然后像薅掉似的猛然从裤子里侧把衬衫的下摆拽了出来。我站在号令台上,不由地看到他的不在乎地袒露出来的白皙而柔润的上半身。因此,一位伙伴无意中对我说了“你在喊号令时总是将眼帘耷拉下来,你就那么胆怯吗”以后,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是,这一回我还是没有机会去接近他的蔷薇色的半裸体。


[27]

这回,我认为自己是个理性的胜利者,从中找到了喜悦,乃至把自己冷漠的没有持续性的感情,比作对女性腻烦透了的男性的感情,而获得了大人似的炫耀的满足。这种心理活动犹如点心铺里的放进十个铜板就会自动滑出牛奶糖来的机器一样,固定在我的内部了。


[28]

我希望在他人中间心情愉快地死去。这与希望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腊式的心情是不同的。我所寻求的是一种自然的自杀。我所盼望的,是犹如还不擅长狡黠的狐狸,自己无知却满不在乎地沿着山边走而遭到猎人枪杀一样的死法。


[29]

我宁愿感到我是个被“死亡”遗弃了的人。我乐意像外科医生做手术时处理内脏一样,集中微妙的神经,而且礼貌地凝视着想死的人却被死所拒绝的这种奇妙的痛苦。甚至可以认为,这种心灵上的快乐程度,差不多都是邪恶的东西。


[30]

这样,等于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给我们放了一个月的假,无所事事。我们就像是得到了潮湿的焰火。然而,与其得到一口袋容易用上的干面包,不如得到这种潮湿的焰火的礼物让我高兴。因为它确实像大学赠给呆笨的礼物——仅就对这个时代无甚好处来说,这也是件了不起的礼物。


[31]

近几天来未听过警报的笛声。这期间,空气越来越清新,纤细地铺满了眼看着就要崩溃的兆头。大气恍如一弹就发出高雅声音的琴弦。可以说,让人感到再过几个瞬间就将达到音乐境界的、充满丰富的虚空的静寂。就连投射在阒无人影的月台上的冷淡的阳光,也震颤着一种音乐的预感似的东西。


[32]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熠熠生辉。她的美被翻译成我自身的无力感,压迫在我的身上。于是,这种痛苦的思绪反过来让人感到她的存在仿佛是虚幻的。


[33]

她宣告别离的话,告诉我目前的幽会是徒劳的,也揭露了它不过是目前的喜悦的一种假象,它破坏了我以为是永恒的东西的一种幼稚的错觉。同时我醒悟到,即使别离不到来,也绝不允许男女关系这玩意儿停留在一切维持原封不动的状态中,这种觉醒已经破坏了另一个错觉。我痛苦地觉醒了。为什么就不能维持目前这种状态呢?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不知道问过几百遍的这个问题,现在又爬到我的嘴边来了。为什么非得把一切都推到流转中,难道这种奇怪的义务是苍天让我们承担的吗?或者只是对我来说才是一种义务吗?毫无疑问,至少只有我才感到这种义务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34]

这些小伙子都是你所喜欢的年龄的人,他们晒得黝黑,的确是同知识缺乏缘分的、有着一副纯真嘴形的小伙子。你的眼睛一睹这些小伙子时,你就会立即目测他们的腰围。难道你打算法科大学毕业后就去当裁缝?你最喜欢的,是二十岁光景的无知的年轻人那幼狮般的柔韧胴体。


[35]

这一瞬间,你的喜欢真正成为人类的东西。因为正是在这一瞬间,你的固定观念的正常性,才是属于你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你从肉体的深处发情,这种发情的正常性,同其他男人是别无二致的。你的心被充满着的原始的苦恼所动摇。野蛮人深刻的喜悦在你的心上复苏。你的眼睛炯炯有神,你浑身的血液在燃烧,身上充满了野蛮人怀抱着的各种生命的明显表现。


[36]

野蛮赞歌的暖和残留在你的身上,男女交欢后的那种悲伤是不会袭击你的。你在放荡的孤独中闪光。你短暂地漂浮在古老的巨大河流的记忆中。野蛮人的生命力所体味到的终极的感动的记忆,是否会由于某种偶然完全占领你的性机能和快感呢?你又何必为伪装什么而操心呢?有时你可能这样地触及人类存在的深刻的喜悦,却不能理解你爱和精神的必要性。

干脆这样做如何?在园子的面前,把你非凡的学位论文披露出来如何?那是一篇《关于青年躯体曲线和血液流量的函数关系》的高深论文。就是说,你所选择的躯体必须是润腻的、柔韧的、充实的、上面流淌着血液时能描画出最微妙的曲线条的、生机勃勃的躯干啊。在流淌的热血里,出现最美丽的自然图案——宛如若无其事地流经原野的小河,或是被截断了的古老巨树所显示的木纹——的躯干吧,肯定是这样的吧?

——肯定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我的反省力能把那张细长的纸片捏住,将其两头紧贴在一起,形成一个环形的不可捉摸的构造。刚以为它是外表,其实是内侧。刚以为是内侧,其实是外表。后来,这种周期越来越缓慢。不过,二十一岁的我,只是蒙上眼睛绕着感情周期的轨道运转而已。这种旋转速度,由于战争末期那种不稳定的末日感,几乎变成令人目眩的东西。原因、结果、矛盾、对立,都让你无暇去一一地深入进去。矛盾依然是矛盾,它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擦过去了。


[37]

那时候,我喜欢Y教授讲授国际法课的那种讽刺的效果。在空袭下,Y教授依然豁达开朗,继续讲授那没完没了的国际联盟课。对我来说,我感觉仿佛是在听讲麻将课或国际象棋课。和平!和平!这个始终似在远处鸣响的铃声,我只能认为它是一种耳鸣。


[38]

她不在身边,使我增添了勇气。距离,给了我“正常性”的资格。可以说,我学会了临时雇用的"正常性"。时间和地点的距离,将人的存在抽象化了。我内心对园子的一味倾倒,以及与此毫无相关的、偏离常规的肉欲,也许由于这一抽象化,他们会作为性质相同的东西与我合为一体,使我的存在没有矛盾地固定在时时刻刻里。我很自在。每天的生活愉快得无法形容。传说敌人不久将在S湾登陆,可能会席卷这一地区,于是死亡的希望又比先前更浓重地来到我身边。在这种状态下,我还是正确地"对人生抱有希望"。


[39]

或许我和园子之间需要有一种从诸多的不幸中释放出来的瘴气似的东西。这就像在某种化合物里,需要放进硫酸媒介一样。


[40]

在幻想式的性格里,会滋长对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会导向梦想这种违背人伦的行为。梦想犹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不是精神的作用。毋宁说,它是精神上的逃避。


[41]

这回我也像孩子似的受到凄惨的固定观念所折磨,被火车摇得晃晃荡荡。这就是我想直到同园子亲吻之前决不离开那村庄的理由。然而,这与人同自己的欲望所致的畏缩不前作斗争时充满自豪感的决心是不同的。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去行窃。仿佛自己是个懦夫,尽管自己不愿意,却在头头强迫下不得不去充当强盗。这种被别人爱着的幸福感, 刺痛了我的良心。也许我寻求的,是更具有决定性的不幸吧。


[42]

我对她祖母的冗长讲话感到厌倦时,把身子靠在可以望及梅雨下昏暗的绿叶的窗边,她在祖母的后面,用手抓起胸前的项链坠子在摇晃着,好像只让我看似的。


[43]

我活像个新兵,非常紧张。那边有个小树林,树荫下很是合适。从我们这儿走到那儿有约莫五十步的距离。走到二十步的地方,总要同她攀谈些什么。也有必要让她消除紧张。剩下三十步这段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可以。五十步。把自行车支在这儿。然后观赏山那边的景色。我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低声地对她说:“能够这样,简直在做梦啊。”她会回答几句天真的话。这时,搭在她肩上的手就可以使劲地把她搂在怀里,接吻的要领同千枝子那会儿别无二致。

我发誓对导演忠诚。没有爱也没有欲望。


[44]

毋宁说我是愉快地回答的。虚伪的机械又开始打溜地旋转着。本来这种愉快只不过是从恐惧中逃脱出来的愉快,可我却把它解释为可以使她焦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所给予的一种愉快。

现在自我欺骗已经成了我依赖的揽绳。负伤的人要急用绷带,未必求其清洁。我想勉强还可以通过惯用的自我欺骗来阻止出血,以便赶去医院。我乐意把那乱糟糟的工厂,想象成严格的兵营。犹如明天早晨不回的话,就很可能被处以重禁闭的兵营一样。

出发的早晨,我直勾勾地望着园子。活像旅行者望着将要离去的风景。


[45]

“唔,或许是吧。只要我还活着。”

——我这样说,我自己也感到恶心。因为我这个年龄,我更渴望这样说:

“当然来!我一定要排除万难来见你。请放心地等待着吧。你不是将要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处处都露出这种珍奇的矛盾。它促使自己采取说出“唔,或许是吧”这类暧昧的态度,这不是我的性格,而是形成性格以前的行为。可以说,正因为我清楚地懂得这不是我的缘故,对于多少是我的缘故的部分,经常以甚至是一种滑稽的健全的常识性的训诫出现。作为少年时代起就开始的自我锻炼的继续,我宁肯死也不愿意成为暧昧的人、没有男子气概的人、好恶不明显的人、不懂得爱却一味希望被别人爱的人。诚然,对于是我的缘故的部分,则是可能的训诫;对于不是我的缘故的部分,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要求。眼前的情况是,面对园子要采取男子汉的明确的态度,即使有参孙(Samson,《旧约》人物,以色列的英雄,以大力出名。)一般的力气,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此时此刻,在园子眼里所看到的类似我的性格的、一个暧昧的男子影像,激起了我对它的厌恶,使我觉得我的整个存在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它把我的自负心完全撕得粉碎了。我变得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有关意志的部分是虚假的。另一方面,我这种把重点放在意志上的思考方法,也是接近梦想的一种夸张。


[46]

“不要紧的。你不会受到一点伤的。每晚我都向神灵祷告。我的祷告迄今一直是很灵验的啊。”

“你很有信心啊。大概是这个缘故吧。你这个人啊,看来非常安心,甚至让人害怕。”

“为什么?”

她抬起又黑又聪明的瞳眸。碰上她提问时的毫无疑惑的天真无邪的视线,我的心都紊乱了。无法回答了。我被一股冲动所驱使,想将似是熟睡在安心状态中的她摇醒,而园子的瞳眸却反而把沉睡在我内心中的东西给摇醒了。


[47]

园子!园子!列车每摇晃一次。她的名字就在我的心灵上浮现一次。这个名字像是一个难以形容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每重复这个名字一次,我的心就被撞击一次。犹如惩罚似的愈发增加了剧烈的疲劳。纵令我想对自己说明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但也是个找不到类似例子的难解的问题。这种痛苦同人类应有的感情轨迹相距甚远,所以在我来说,连把它当作痛苦来感受也是困难的。打个比方来说,这种痛苦,就像某个晴朗的中午,一个在等待鸣午炮的人已过时间仍未见午炮鸣响,欲图在蔚蓝的天空寻觅午炮的沉默一样的痛苦。这是可怕的困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知道午炮没有在正午时分鸣响。


[48]

我天生缺乏失败的兴趣。再加上简直像秋季丰收那样,在我周围存在着众多的死亡,战祸的死、殉职的死、战争中病死、战死、被车轧死、病死等等,我觉得不论哪种死,肯定都预告了我的名字。死刑囚不会自杀。无论怎样考虑,这个季节也是不适合自杀的。我等待着某种东西来把我杀死。这与等待着某种东西使我起死回生是同样的。


[49]

回到工厂两天,我收到了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有点忌妒。这是一种犹如人工珍珠对天然珍珠所感到的难以忍受的忌妒。尽管如此,在这人世间会有一个男人对热爱着自己的女子由于她的爱而妒忌的吗?


[50]

我长年的恶癖总是要牵强附会地把宿命强加于我的一切,当作我自身的意志,或者理性的胜利,乃至达到一种近乎疯狂的妄自尊大。在我称之为理性的特质里,有一种不道德的感觉、一种凭冲动的偶然把他放在王位上的假僭主的感觉。这个活像驴的僭主,甚至不能预知愚蠢的专制必然招致应有的复仇。


[51]

“女子之所以拥有力量,只是取决于能够惩罚其情人的不幸的程度。”


[52]

我想,要是以前的我,转瞬间也不会忘掉采用往常的演技,与其他青年一样按照隐蔽自己的欲望的习惯,突然把视线从那里移开。然而,打那天以后,我与从前的我不同了。我毫无羞耻心——也就是毫无那种天生的羞耻心——宛如望着某种物质那样,我直勾勾地凝望着那白皙的大腿。由凝视而来的被收敛了的痛苦遽然降临在我的身上。痛苦这样告诉我:“你不是人。你的身体是无法与人交际的。你不是人,而是一种奇妙的悲哀的生物。”


[53]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部恢复了权力,这种政变,采取了明显的痛苦的形式。两年前,我已经规规矩矩整理好了的“细微”的回忆,简直像成长后出现的私生子一般,在我眼前长成异常壮大的东西复苏了。它既不是我时常所虚构的“甜美”的样子,也不是后来我作为整理的简便办法而加以使用的事务性状态,连回忆的各个角落里都贯穿着一种明了的、痛苦的情状。如果说它是悔恨,那么它就会帮助我发现许多前人经受得住的道路。然而,这种痛苦连悔恨也不是,而是一种异常明晰的、可以说像是被强迫从窗户鸟瞰分割着街道的夏日骄阳照射般的痛苦。


[54]

倘使人的热情具有站立在一切悖理之上的力量,那么即使在热情本身的悖理上,也不能断言没有站立的力量。


[55]

感情是不喜欢固定的秩序的。它犹如乙醚中的微粒子,喜欢自在地到处跳跃、浮动、颤抖。


[56]

我没有一天不思念园子,每次相逢我都享受到一种平静的幸福。我感到相逢时的那种微妙的紧张和纯洁的均整,波及生活的每个角落,它仿佛给生活带来了虽是脆弱,但却是极其透明的秩序。

一年过后,我们觉醒了。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孩童的居室,而是居住在大人的房间。在这里,房门不全扇打开,就得马上修缮。我们的交往如同总是保持一定程度不全扇打开的房门,早晚都得修理的。不仅如此,大人不像孩子可以忍受单调的游戏。我们经历了好几次的见面,总是一样,犹如纸牌落在一起,乍看,不论哪张都是一样大小、一样厚度。

处在这样一种关系,我却精明地体会到只有我才懂得的不道德的喜悦。这是比社会上通常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清洁的恶德,好像精巧的毒素一样。我的本质、我的第一义就是不道德,其结果,道德的行为、男女之间问心无愧的交往、其光明正大的手续、被看作德行高的人,这一切反而以背德的隐秘的意味、真实的恶魔般的意味来讨好我。

我们彼此把手伸出来,支撑着某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那是一种类似气体的物质,你相信它存在它就存在,你相信它不存在它就消失。支撑这种东西的作业,乍看很朴素,其实却需要精细的计算来解决。我让人工的“正常性”在其空间出现,并诱导园子来参加这种危险的作业,欲图一个一个瞬间地去支撑几乎是架空的“爱”。她仿佛不了解内情,协助了这个阴谋。因为她不知道,她的协助才可以奏效。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园子朦胧地感到这种难以名状的危险,同世上通常的粗糙的危险毫无共同之处,它具有一种精确密度的危险的难以拔除的力量。


[57]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陷入痛苦的。酿成痛苦再采取措施,不就为时已晚了吗?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像在玩火吗?”

“你说玩火,是指什么样的事呢?”

“各式各样的事呗。”

“可以归入玩火之列吗?我倒觉得像是玩水呢。”


[58]

一种恰似热情的灰暗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恨不得用油画颜料般浓重的涂料,把这半个钟头完全涂抹掉。


[59]

我看到这,尤其是看到结实的胳膊上的牡丹图案的刺青,就被一股情欲所袭击。我热烈的注视,固定在那粗壮而野蛮却又无与伦比的美丽的肉体上。他在阳光下笑了。他仰面朝天时,我看到隆起的粗大喉结。一阵莫名的悸动爬向了我的心底里。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他的身影上移开了。

我忘却了园子的存在。我只考虑一件事。那就是他半裸着身子走到盛夏的大街上,同流氓痞子们战斗。锐利的匕首穿过腰围子,刺进了他的胴体。微脏的腰围子被热血染成美丽的色彩。他的浑身是血的尸体横躺在门板上,又抬进这里……

“只剩下五分钟了。”

园子的高昂而哀切的声音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惊奇地转过身来,朝向了园子。

这一瞬间,我心中仿佛有某种东西被残酷的力量撕开了两半,就像雷电把活树劈成两半一样。我听见我迄今倾注全部精力营造起来的建筑物凄惨地崩溃的声音。我仿佛看到我的存在被某种可怕的“不存在”所取代的一刹那。我闭上眼睛,瞬间紧缠在冻僵了似的义务观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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