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北野武的小酒馆

书名:北野武的小酒馆

作者:北野武

[1]

听到别人说谁谁谁死掉了的消息,我的心头只会浮现这样一种想法:“噢,那个家伙死掉啦。”不管谁死了,这个世界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日子一天天地过,今天和昨天没多大区别,只是那个家伙昨天还在,今天就不在了。

棒球队的那名队友也好,我认识的那名乘客也好,到昨天为止分明还是生龙活虎的两个人,可今天无论到哪里都找不到他们了。就像被黑板擦擦掉了,被擦得无影无踪了。仅此而已。

我深切地体会到:死是多么扫兴的一件事。


[2]

就算再悲伤再悲伤,就算一连三天夜夜流泪到天明,到了第四天泪水也会干掉的。不论你对逝去的故人有多怀念,活着的人都生活在一个与死者毫无关系的世界里。


[3]

要是我现在死了,肯定什么也不会留下。世人很快都会忘记,有个叫北野武的人曾活在这个世上,就像落在地上的一滴雨,会被随后一滴又一滴的雨轻而易举地抹去痕迹。

不是害怕被别人遗忘,而是害怕因为自己的人生空空如也,所以就这么轻易地被别人遗忘了。这样就太可怜了。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人生的乐趣,我还什么都没享受过呢。虽然我打过棒球,但那不等于我打进了甲子园呀。学习也谈不上很好,也不记得自己享受过什么奢侈的生活。既没有开着车子兜过风,更没有开车搭讪过什么女孩子。我不要就这么死了。什么都还没做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种活得有滋有味的感觉。

人死后会变成什么,有没有天堂和地狱,使我感到烦恼的并不是这一类哲学性的问题。我只是害怕,还没有体验到生的快乐,还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我没有白活的记忆,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踪影。

虽然我说生的快乐,但那并非仅指快乐的记忆。哪怕是残酷的、痛苦的经历,只要它能让我品尝到活着的滋味,就算是一种快乐。


[4]

我不知道母狼或母狐狸这么做是否是出于对孩子的爱。如果从人类感情的角度来考虑,那就是为了让孩子能够独立地走上社会,而狠下心来这么做。但真相也许没那么复杂,也许只是母狼或母狐狸在某个阶段打开了身体里的某个本能开关,然后在脑子里自动生成了将自己的孩子视作敌人的程序。


[5]

我觉得浅草的剧场很适合我这种等同于自杀的冲动行为。即便在离开了母亲的荫护后,最后的结局是穷困潦倒地客死他乡,只要能做个浅草的艺人,那死得也风光啊。如果要作为一个艺人落魄而死,那就没有比浅草更合适的地方了。


[6]

多美啊,要是我能像那颗星星一般闪闪发光就好了。”仰望星空的人或许会这么说,但那颗星星却在那里痛苦不堪。要知道,它正以几亿度的热量在燃烧啊。而且,它必须一直这么光辉下去,直至热量全部燃尽。


[7]

在拔除从右脸横穿左脸的器械时,我能感觉到金属棒在鼻子底下一点一点地挪出去,同时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金属棒把我的脑汁也一并带了出来。我说了句:“我现在完全理解了关东煮的心情。”医生怒叱道:“别说蠢话!”


[8]

有首歌里这么唱:“以前有这样一个傻瓜,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要女人,只是一个劲地干活,就这样活到了一百岁。”要我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让我去死。


[9]

三岛由纪夫先生曾做过健美、剑道、拳击等各项运动,不过,据说他的动作总像是提线木偶,显得僵硬笨拙。我觉得,三岛先生肯定清楚自己的这个弱点。也就是说,自己缺乏运动神经这点。

这个弱点一定给他的审美意识造成了沉痛的打击。与用头脑思考相比,他更尊崇用身体行动,所以我想这项弱点应该会使他产生自卑感吧。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但他的自杀会不会也和这个有点关系呢?当然啰,他的政治主张是另一回事。就是说,他的自杀说不定也含有精神报复肉体的意思。


[10]

我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偶然其实并非偶然。每当我不经意地瞄一眼数字式闹钟,看见的数字总是很整齐划一,11点11分、2点22分、3点33分之类。每次看闹钟都是这样。扳扳手指头,这样的数字在一分钟的时间内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因此从概率上来说也并非十分特别。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对这种事情非常在意。


[11]

如果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如果把活着看成是一场表演,那么最理想的死法就是在我恰好拍完一部电影后死掉。但是,电影这种东西,你一旦拍完了,接下来看到的就全是缺点。对自己拍的电影,我从来不会感到满意。反过来说,如果我哪天感到满意了,那我就不会继续拍电影了。

所以嘛,虽然我嘴上说什么对活着失去了兴趣,但是一旦死神真的来到我面前,我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再拍一部电影好吗?”

人一上了岁数,就会变得厚皮老脸。


[12]

哪天我们突然确认到一颗小行星,并预测出三天后它将撞击地球,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熊先生有一天这么问我:“这个太吓人了。到时候北野先生会怎么办呢?”

尽管我的回答已在前面写过了,但我还想在这里重申一遍。我的回答是这样的:“我就淡定地度过那三天。嗯,只要有酒就过得下去啊。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人类历史上最华丽的一场表演了。到那时我就爬到屋顶上去,喝着老酒望着天,嘴里嚷嚷着‘嘿,你就来吧!’什么的。”


[13]

我小的时候,那真是要啥没啥。想要的东西不给买,那是当然的。然而正因如此,每当我得到什么东西时,就会感到一种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快乐。

要说我小时候感到的幸福,其实就是由这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渴望及实现之后的喜悦构成的。


[14]

通过让全班同学一起参加的接力赛跑,培养孩子们齐心协力去完成一桩事情;通过让孩子们手拉着手一起跑,让他们理解友情的意义;诸如此类的说法。

简直就像电视里做作得令人作呕的校园剧。


[15]

我们不应该畏惧让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让孩子受伤害,让他走投无路最后只得放弃,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付出努力。但是,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那就只有放弃。


[16]

大概是因为日本有“发臭的东西就用盖子闷掉”这样的文化,所以最近社会上说漂亮话、说应酬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说这种话其实和歧视语的问题是一样的,也就是不触及事物的本质,只是在事物上加一个盖子,然后实施隐瞒和欺骗。


[17]

为了信仰而战,其实就是在说我们无法证明自己所信仰的神是一种真实的存在。难道可以说,在战争中获胜一方的神就是正宗的神吗?如果可以这样说,那这个正宗的神就一定是个战神。


[18]

自由这种东西,只有在一定程度的框架下才能成立。想干啥就干啥是一个没有框架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是没有自由的,有的只是混沌。


[19]

以前,因为害怕老师而把刀子带进教室的坏孩子,会成为孩子们眼里的英雄。而在打孩子就会被视为暴力老师的现在的学校里呢,只有用那把刀刺了人才会被视为英雄。


[20]

阿宅们知道的知识是一种没有意义的东西。如果硬要说它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只能说它的意义就在于没人知道它的意义。如果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阿宅们的世界突然成为主流,大家都争着抢着去他们的垃圾桶里翻找臭烘烘的宝藏,那阿宅们肯定会立马从那里逃离的。


[21]

所谓的天堂,充其量也就是无限量畅吃的那种餐馆而已。但是,正因为是无限量畅吃,反而没了食欲。在无限量畅吃的餐馆里,你能感受到的因吃食而带来的喜悦是非常寡淡的。


[22]

电视台或广播电台把我叫去,让我表演几段漫才,然后制片人对我说:“这个太没劲。有没有别的货色?”我干脆回答:“没有。”然后直接打道回府。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多次。

还有一次,我在电视台里录节目,当时明明群众演员都在场,导演却对我说什么“你把过会儿要录的段子先表演一点让我看看”。在正式开拍前要先看看我的表演,不然就不相信我的艺术,居然有这么蠢的导演。

“那样的话,就别用了吧。”当时我顶了这么一句,然后再次打道回府。


[23]

“那我们这么办吧。一般来说呢,我们还要再吃两顿饭,才能一起去宾馆开房。可是呢,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啊。我这就给你接下来两次的饭钱和房钱,我们现在就干好吗?”

当时,那姑娘真被我气得火冒三丈,直骂我是个“下流胚”。

但是,如果说吃过三顿饭就能办正事,那么早中晚三顿饭连着一起吃掉不就行了吗?早晨把她叫出来一起吃早饭,中午在外面等她一起吃午饭,晚上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然后呢,“我们做爱吧”。


[24]

尽管没多大意思,但情人还是越多越好的。

如果只有一个情人,就会形成一种三角关系,而三角关系就是一种有棱角的关系。如果有两个呢,就是四角关系。三个呢,五角关系……照此类推,情人越多,关系就越接近于圆,棱角也就越少。这样的话,彼此间的摩擦和风波也会减少,我曾对一个姑娘说过这样的话,结果她勃然大怒,骂我是头“蠢猪”。


[25]

什么叫“笑点”?

当观众的笑声和艺人的说话声重叠在一起时,观众会在一瞬间听不见演员说的话。如果演员没留意继续说,那观众肯定会想“他刚才说啥了?我没听见”。观众一这么想,他们的笑声就会中断。即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会出现冷场。没有听见演员说的话的那种不愉快感,会使原本乐在其中的观众一下子清醒过来。

为了不发生这样的冷场,就必须利用好这个“笑点”,必须掐着点把精心准备的笑话说给观众听。演员越受欢迎,观众的笑声就越多,要掐准那个点也就越困难。因此,我的神经必须一直保持高度紧张,必须一直用杀手般的目光审视观众席。

但与此同时,你的这种状态哪怕让观众们看出一丝一毫,他们也会清醒过来。有时,演员自己也要装得像是没忍住一样笑出声来,这样观众们才会想:“他们发挥得真好啊。”

漫才是一门微妙的艺术,不仅仅是说笑话逗人笑那么简单。观众们会对演员的情绪、状态做出敏感的反应,有时这简直能达到残酷的程度。如果不能让观众们在轻松愉快的状态下对舞台保持全神贯注,那么他们的笑声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从生理学的角度说,发笑就是从紧张感里释放出来。用“看不见……看不见……看见啰”逗小宝宝,他肯定会笑。你把脸藏起来,宝宝就会认为你消失了。刚才还在的人突然不见了,这会引起宝宝的紧张,然后在一声“看见啰”的同时再次露脸,他的紧张感就会一下子得到释放,这样就势必会发笑。

成年人的笑,本质上也是一样的。

紧紧抓住控制紧张和释放的这根缰绳,用人为的手段来引发“笑”这种自然现象,就是漫才演员的使命所在。而且,说得极端一点,这根缰绳必须把演员和来剧场里看演出的观众们一一对应地联系起来。手里抓着几千根绳子,但脸上必须不露一点声色,必须做出一副“天生大傻瓜”的表情,站在观众们哄堂大笑的风口浪尖,这就是漫才演员的形象。

在整个剧场发出爆笑的声浪中,只有演员如冰块一般冷静。

当时,这种落差带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所以,即便是对着三千个或五千个观众说漫才,观众中谁没有笑我也能一眼看出来。

明明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但我还会觉得某个方向气味不对,然后朝那里扫一眼,就会看见一个没有发笑的观众。

虽然有几千个观众都在为我说的漫才哈哈大笑,但我还是在意那个唯一不笑的。

无论如何要让那个人笑起来,于是我就使出浑身解数,似乎只在为那一个人表演,这样的事也时常发生。


[26]

我们开始走彻底的生僻路线,只为了让同行们也能发笑。看见演员们在观众席的后面捧腹大笑,我们会感到无比的愉悦。我们这样其实是冷落了观众,但观众中也有些人能听懂这一类笑话。听懂的观众自然洋洋得意,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段子都比普通的有趣多了。


[27]

我一直渴望拥有一辆保时捷,所以一有钱就去买下了。

我抱着大捆现金走进4S店的展示厅,一次性付掉一千几百万日元的车价,然后就准备直接坐上去把保时捷开回家。4S店里的店员被我弄得哭笑不得。

“还没登记,还没上牌,你怎么开呀!”

他告诉我两周后才能提车,我一下子像孩子一般蔫掉了。我这是把保时捷和玩具弄混了。保时捷是不能在回家途中拆开盒子拿出来玩的。

说到那辆保时捷,我还记得这么一档子事。

坐上保时捷后,我立刻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我看不见保时捷了。

在等红灯的间歇,看见大楼外的玻璃幕墙上倒映着我的这辆保时捷,想着“保时捷到底有腔调啊”,心里就乐开了花。

但是,光这样我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我叫来了一个兄弟。我把保时捷的钥匙交给他,要他“把车开上首都高速兜一圈”。

我自己则坐在出租车里跟在他后面,只为了看看我的这辆保时捷跑起来有多威风。

我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对司机说:“那辆保时捷漂亮吧,是我的车子啊。”司机感到莫名地问道:“是你的车子,那你自己干吗不开呢?”

我是这么回答他的:“你傻呀,我自己开保时捷,不就看不见保时捷了吗?”


[28]

“如果你有难,我会随时随地来帮你。但是,如果我有难,我就绝对不出现在你的面前。”


[29]

友谊就是单方面地为他人付出,而不是从他人那里得到什么。所谓友谊,其实就是对他人的关怀。


[30]

“肮脏的地方,要一直让它保持清洁。对于不洁之物,一定要十分注意。你可以把洁净之物弄脏,但你不能把不洁之物弄脏。”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话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畔。

我把这句话和自己的工作联系了起来,我可以把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说得一钱不值,但我的心里永远知道,不可以欺负一个命途多舛的人。


[31]

归根结底,固定的做法是从历史中产生的。

比方说,不可以用脚去踩榻榻米的边缘。据说,那是因为古时候在两张榻榻米之间的缝隙里可能会伸出一把刀来。原来啊,这与其说是一种规矩,还不如说是一种护身法。而这种护身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种固定的做法,一直保留到今天,尽管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本意。在榻榻米上坐下来行点头礼的时候,我们会用三根手指顶住草席,这在古代也有明确的意思。我认为,这些固定的做法传到今天,都是有意义的。

但如今,这些规矩已经被快餐店里的标准操作流程取而代之了。这种流程既不是为了顾客着想,也算不上是什么谋生术,只是为了在短时间内最有效地应对顾客,为了向顾客推销更多的商品。

“欢迎光临某某店。要不要试一下现在有优惠的A套餐?”

在这帮家伙说完标准流程里面的全部台词以前,你说什么都是白搭。

“要不要来一杯限时供应的芒果汁?”

“不用了,不需要。”

“那来一杯橙汁吧?”

“不要,我说了我要汉堡……”

“只要再加五十日元就能得到一个苹果派,要不要来一个?”

“不要,我只要一个汉堡。”

“知道了。只要一个汉堡,别的还需要吗?”

“我说多少遍了,我只要一个汉堡!”

表面上看起来这套流程跟规矩颇为相似,但其实那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从本质上来说,它恰恰是与规矩背道而驰的。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欢迎光临”啦,“谢谢光临”之类的客套话,但因为话语里不含任何感情,所以不会在你心里逗留一分一秒。这是一个机器人在和你打招呼,我估计谁都会有这种感觉吧。

如今,这样的做法已成为很普遍的事。环顾四周,社会上已到处都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做法,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地方,人类的感情正朝着粗鄙的方向大踏步迈进。


[32]

不是只要徒弟尊敬师傅就万事大吉了,师傅也要知道怎样让徒弟来更好地尊敬自己。只有这样,师徒之间才能心情愉快地交往。

看见师傅叼着香烟就应该去为他点烟,这是做徒弟的规矩。看见徒弟要为自己点烟,就应该很自然地让他能够点上,这是做师傅的规矩。


[33]

碰到厨师就听他说做菜的事,碰到司机就听他说汽车的事,碰到和尚就听他说来生的事,反正不要装作自己什么都懂,要虚心地聆听别人的话语。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要比你的光荣历史来得博大精深得多,而且最关键的是,虚心聆听能营造出一种和谐的对话氛围。

吃寿司的时候,应该先从白身鱼吃起;蘸酱油的时候,应该去蘸鱼片而不是蘸白米饭,这种规矩说老实话都是可有可无的。我觉得在寿司店用餐最重要的一条规矩是,在你起身离席时,说上一句“多谢款待,我今天学到了很多东西”。


[34]

在我念中学的时候,我家隔壁搬来了一个美少女。美女养了一只小小的牧羊犬,我为了和她套近乎,就也去养了一只狗。我算准她什么时间从哪条路上牵狗过来,就在同一时间同一条路上牵着狗遛过去。我想好的战术是,先让我们的狗狗交上朋友,然后再乘机和她搭讪。

可是呢,我的狗一下子扑了过去,骑在了那只牧羊犬的背后。那样一来,我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还没等我夸奖起她的牧羊犬有多么多么漂亮,我的狗就已经在那里顶起腰来。原来,我的狗和我是同样的心思啊。美少女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她的牧羊犬,飞也似的跑掉了。

在一个正拼命对女人求爱的男人旁边,你不能说那种会暴露出他意图来的露骨的话。怎么说呢,这个也不算什么规矩,只能说是我的个人意见吧。

更让我忍无可忍的是,有一次和一个女人一起喝酒的时候,那个女人对我说:“北野先生真是个好人。”

我又不想做好人,我想做坏人,我只想和她颠鸾倒凤。可是,被她这么一说,我还有什么戏好唱呢。我只能把好人的样子装到底。

分手的时候,那个女人还要最后再刺激我一下。

“以后有事就找我商量好了。”

“你混蛋,谁要找你商量什么事啦,我只想和你睡觉。”

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于是,继续装下去,说什么“知道了,路上当心哦”,然后挥手拜拜,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男人有多可怜呢?

不对,她应该知道的。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会说“你是个好人”这种话。这就是女人的狡猾之处。


[35]

谁都知道,公鸟雄兽什么的,在发情期里会拼命地想方设法吸引雌性。在雌性面前,它们会叽里呱啦地唱歌,会改变羽毛的颜色,会跳那种我们看不懂的舞。要是有别的雄性来竞争,它们就会不顾死活地打上一仗。可是呢,如果它们煞费苦心地表演了一番,结果雌鸟却拍拍翅膀飞走了,那时候你再看那只雄鸟,简直就像是吃了弹皮弓的鸽子,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悲催。它的这副可怜相,我真的感同身受啊。

有人说男人都是傻瓜,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错,但男人天生就这德行。即便你对他说什么“都到了这个岁数,就别再想那种荒唐事啦”,他还是不得不想。

男人就是这么惨不忍睹的一种生灵。


[36]

在互联网上,我的拥趸们建了几个网站。我很好奇上面会有些什么内容,于是有空就会去他们的论坛里瞅几眼。

有一次,我看见帖子里写的内容和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忍不住写下了“事实是这样的”一段文字,在帖子的末尾还署名“北野武”。

结果呢,我发的帖子遭到了粉丝们的狂轰滥炸。什么“你这个冒名顶替的大骗子”、“你简直就是个白痴”,什么“我认识北野武哦,他是不可能写这种话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既然叫我大骗子,我就只得乖乖地开溜了。

他们肯定认为北野武本人是不会亲自到粉丝网站上来发帖子的,但不论怎么说,这样的攻击也实在太过分了。于是我就想到,要是手写的信件,粉丝们也许会从笔迹或字面上察觉出“说不定是北野武本尊噢”。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用邮件来写的文章顶多也只能达到这种程度。


[37]

思考能力成了一团糨糊,语言表达能力也就越来越幼稚。因为对于是否把自己的真实意思传递给了对方缺乏自信,所以就喜欢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

比如,“好像蛮甜的”这个说法,其实也并没有把甜到什么程度表达清楚。

是微微有点甜呢,还是像糖精那样特别甜呢?

各种程度的甜,都用一句“好像蛮甜的”来打发掉,不做细致入微的表达。不去仔细推敲那些难以表达的内容,只是模模糊糊地说个大致,这种虚假的表达在如今的社会里已泛滥成灾。


[38]

如果用“好像怎么怎么”能够打发掉一切的话,那就不需要三岛由纪夫这样的作家了。对于“好像怎么怎么”的部分,三岛先生会连篇累牍地进行描写和渲染。

从无论什么都用“好像怎么怎么”来打发掉的那种感觉里,是产生不出优秀的艺术来的。


[39]

收到牧笛的信号,羊群就集合起来,一起进食,一起剪毛。唯唯诺诺地过这样的生活。总之,听话的羊就是好羊。

把大量的物质,推销给大量的人群,这就是在当今社会里赚钱的基本原则。

食品也好,书籍也好,电影也好,弄得越肤浅越轻薄,就越能赚钱。因为这样的话,就连傻瓜也看得懂。只要把水准放低,就能大量推销。以大众为销售目标的商业,诀窍就是大量推销廉价物品,这样就能赚它个钵满盆满。

说到薄利多销,以前只是香蕉大甩卖之类的东西,而现在就连知识和教育都成了薄利多销、大量消费的对象。

这样下去世人都会变成傻瓜,可谁在乎这种问题呢?既然大众都越来越愚蠢,我们就把水准也不断地降低吧。于是,这两者一唱一和,大众就向着愚蠢、庸俗的方向突飞猛进。


[40]

“今天,我在平时一直吃的饭店里吃了晚饭,像平时一样喝了点酒,饭后还像平时一样去了夜店。我没有撒谎,也没有虚伪,这就是真实的北野武。你们俩似乎很欣赏我,看到今天的北野武说不定感觉有些失望了。不过呢,今天能和你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开心。谢谢你们,我会再拍出好电影来的。”


[41]

黑泽先生说我的电影“拍得很干净”。

“一般的导演会往里面加更多内容,会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地方拍很多镜头,而你会把不需要的地方统统剪干净。”

世界级的电影大师对我说这样的话,那我得赶紧拍他马屁呀。

“《姿三四郎》里的那个桥段拍得真好啊。”

黑泽先生摇了摇头。

“那一段是另一个导演拍的。”

“不过,在《天堂和地狱》里,老板的儿子和佣人的儿子调包这个主意真是绝啊。”

黑泽先生哈哈大笑。

“那是副导演想出来的。”

听他这么说,我真的出了一身冷汗。


[42]

将电影导演视作目的的人,只要有电影可拍就会感到幸福。这样的人因为太喜欢看电影了,所以无法客观地评价自己拍出来的电影。就像一个已经喝醉的人,被别人一劝酒,仍会继续喝。在日本的电影导演中,这一类型的人似乎特别多。因为太喜欢自己的电影,所以不会发觉很多地方只是在做无用功。

对于将拍电影视为手段的导演而言,电影只是一种表现手段。这样的导演能够客观地评价自己拍出来的电影。


[43]

“那天我们的高级车突发故障,只好派了一辆面包车去接你。当时我心里真是吓得要死,怕你会为此杀了我。因为我以为你是日本的黑帮头子。”


[44]

真正的打架与拳击比赛完全是两码事,基本上是几拳就能定输赢的。比如开枪射击,也不会拗什么奇怪的造型。从口袋里掏出枪,开枪,完事。我的电影就是这么拍的,所以感觉比较真实。


[45]

我们可以打一个比方,电影就是会动、会发声音的模型。

模型是既不会动也不会发声音的。所以,对自己做出来的模型,小孩子会配上自己的声音和动作去玩。把漫画书或糕点盒想象成敌人的阵地或障碍物,嘴里一边嚷着“开炮”、“前进前进前进”什么的,一边捏着坦克车模型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而电影呢,是自己把模型用的零部件做出来,然后把它们组装起来,再配上逼真的声音。比如,你先造一辆坦克,然后想叫它爆炸,你就可以真实地把它炸了。而且,烟火师会按照我的想法来设计爆炸的画面。从这个角度来说,拍电影真可谓是最有趣的一种游戏。


[46]

我演的第一部电影是大岛渚导演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当时,我可说是在方方面面都上足了保险。和坂本龙一两人同大岛导演进行了一场谈判。

“实际上我们并不想出演电影。我凭漫才,坂本靠音乐,日子就能过得很好了。即便这样你还是坚持要我们做演员的话,我们就把丑话说在前头,因为我们俩都不是演员,所以你就把我们当小猫小狗来看好了。如果你对我们发火,我们就直接走人。”

“我知道隔行如隔山,我绝对不会对你们发火的。拜托你们帮帮忙啦。”

让大岛导演说出了这句话,我们这才站到了摄像机下。

即便导演喊出了那句“开拍”,我们照样会若无其事地问:“台词怎么说来着?”

大岛先生会发出一声“哎……”的无奈叹息。因为如果发火,他就食言了。他不能对我们发火,就把火气发向其他的工作人员。

回顾过去,我们当时那样做真有点缺德啊。


[47]

我和人打架斗殴过,也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这些事情都属于我这一辈子的某个阶段,过了那个阶段,就一定会有一条新的人生道路为我铺开。

你真棒啊,我的上帝,让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过呢,拜托你别再把我当你手里的玩具了,好吗?你饶了我吧,好不好?

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事情加在我一个人头上呀?

这是我的心里话。


[48]

在电影里使用特写镜头,就相当于在烹饪时用旺火爆炒。开大火在锅里爆炒,就好比只对眼睛或嘴巴特写。这是一种在瞬间捕控住观影人情绪的拍摄手法。但是,如果你过分使用,就会引起观众们的反感,这和爆炒时间过长就会把菜炒焦一个道理。

用文火慢炖,就相当于用远镜头拍摄的清淡画面。观众们也许不能一下子就理解其含义,但随着观影的深入会细水长流地体悟到它的意思。

我不太使用特写镜头。顶多也就用用半身特写。

我喜欢文火慢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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