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奥涅金
书名:叶甫盖尼.奥涅金
作者:亚历山大.普希金
[1]
他们结识了,可巉岩和波浪,
诗歌和散文,冰雪和火焰,
那差别也不如他们明显。
起初由于各有各的脾气,
在一起他们就感到乏味,
后来他们又感到投机,
接着就每天骑马来相会,
很快他们就难解难分。
人们就是这样(我首先得承认)
由于无事可做而成了友人。
[2]
根除了一切先入之见,
我们把所有的人都看成零,
只有自己才显得重要非凡。
我们都一心要学拿破仑,
把千千万万两脚的生灵,
都仅仅看成一般的工具,
古怪和可笑的倒是所谓感情。
叶甫盖尼比别人较为宽容,
虽然他确实能够看透世人,
一般说也很鄙视他们,——
但(一切规律都有例外)
他对某些人却另眼相看,
也能够尊重他们的情感。
[3]
他含笑听着连斯基的话。
诗人慷慨激昂的言谈,
评断世事时的缺乏定见,
和永远热情洋溢的目光——
这一切奥涅金都感到新鲜。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冷言冷语到了嘴边又强忍,
心想:破坏他短暂的快乐,
这样做也许过于愚蠢。
不用我说,他也会冷静,
且让他过得快快活活,
让他相信世上的完美,
原谅年轻人的热情和胡话,
这都是由于青年人的狂热。
[4]
我们从教育中一无所得,
我们从那里得到的除了
矫揉造作,别的就没有什么。
[5]
她腼腆、忧郁、沉默寡言,
胆怯得像林中的小鹿一样,
虽然她住在自己的家中,
却好像是别人家的姑娘。
[6]
在安逸的生活中他们还保持
人们感到亲切的古代遗风。
在丰盛的谢肉节他们按习惯
做着俄罗斯式的美味薄饼。
他们一年里要斋戒两次,
喜欢坐着旋转木马游戏,
喜欢环舞和圣诞节的占卜曲,
到了降灵节那一天,当人们
听着神父的祷告昏昏欲睡,
他们都令人感动地在花束上
洒下几滴悼念的眼泪。
[7]
“我宁愿挑选另一位,
要是我像你是一个诗人。
奥丽加脸上缺少生气。
她就像凡·戴克笔下的圣母像:
生着个圆圆的红红的脸,
恰如这个无味的月亮,
飘浮在这无味的天边。”
[8]
现在我正陪着你淌下泪水,
你已经轻易把自己的命运
交到了那时髦的暴君手里。
你会毁灭的,亲爱的,但首先
你会怀着光辉灿烂的希望,
把那扑朔迷离的幸福召唤,
你会尝到生活的甜蜜美妙,
你正饮下愿望的醉人毒酒,
幻想正萦绕在你的心头:
不管走到哪里,你都把它
想象成幸福会面的桃源,
你那命中注定的诱惑者
到处、到处都在你面前出现。
[9]
我心里害怕哭得好悲伤,
哭嫁歌声中我给解开了发辫,
人们唱着歌把我带进教堂。
[10]
到如今女人心中的情意
用俄语来倾诉还是很困难,
到如今我们骄傲的语言
还是不习惯用来写书简。
[11]
没有语法错误的俄语
恰如没有笑意的朱唇,
我一点也不感到兴趣。
[12]
在青春年华的最初时刻,
他沉溺于不可遏制的热恋,
毁坏于放浪无羁的玩乐,
他为生活的习惯所娇纵,
暂时迷醉于一个意愿,
又绝望于另一个事件,
他渐渐为欲望感到烦恼,
也为暂时的成功而苦闷,
他倾听心灵无尽的怨诉,
在喧闹中,也在静谧的时辰,
他用笑声来压下哈欠:
就这样他消磨了八个年头,
虚度一生中最美好的华年。
[13]
他已经不再钟情于美女,
追求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拒绝了——一会儿就若无其事,
变心了——他正好乐得休息。
追求她们他不感到欣喜,
抛弃她们他不感到惋惜,
她们的爱和恨他几乎不想起。
就像一个淡漠的客人,
晚上跑来打一局惠斯特,
坐下来,等到打完了牌局,
他就乘车回自己的安乐窝,
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睡下,
到早上连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又要到哪儿去逍遥。
[14]
我不是为幸福而生,
它和我的心没有缘分,
您枉然生就这样的美质:
受用它我没有这样幸运。
请相信吧(良心就是保证),
我们的婚姻将饱受折磨。
无论我是多么地爱您,
日子一久,我就变得冷漠;
您会悲伤地哭泣,而眼泪
决不会感动我的心灵,
却只会使我气得发疯。
您自己判断吧,喜曼会为
我们那也许是漫长的岁月
撒下一些什么样的玫瑰。
[15]
连斯基心不在焉,竟然会
用卒子去吃自己的堡垒。
[16]
达吉雅娜惊叫了一声,
熊吼叫着,并且向她伸出
一只利爪;她强自镇定,
用颤抖的小手把它抓住,
战战兢兢地举步向前,
终于越过了这道河流:
可是怎么啦?熊跟在后面!
她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只是急匆匆加快着脚步,
但是无论如何摆脱不了
这个浑身毛茸茸的忠仆。
[17]
达吉雅娜真是吓坏了,她想要
尽力快一点从这里跑掉:
但怎么也跑不动,她急得
团团转,直想要大声呼叫:
但怎么也叫不出,这时叶甫盖尼
推开了门,所有地狱里的幽灵
都看见了这少女,它们一起
发出了狂笑;所有的眼睛、
蹄子、弯弯曲曲的长鼻子、
毛烘烘的尾巴、蓬乱的胡子、
长长的獠牙、血红的舌头、
犄角,还有骷髅的手指,
这一切全都朝她指着,
并大声喊叫:我的!我的!
我的!叶甫盖尼威严地喊着,
这帮妖怪立即没了踪影,
在这凛冽严寒的黑暗中,
只剩下少女和他两个人;
奥涅金轻轻拉着达吉雅娜
走进屋子里,让她在一张
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
还把头依偎在她的肩上;
突然奥丽加走了进来,
接着是连斯基;光闪了一闪,
奥涅金生气地挥了下手,
眼睛恶狠狠地朝他们看看,
他把不速之客大骂了一顿,
达吉雅娜吓得差点掉了魂。
争吵声愈来愈响,愈来愈响,
突然叶甫盖尼抓起一把长刀,
连斯基立即倒下。
[18]
叶甫盖尼早已无法忍受
这种神经质的悲剧性场面,
以及少女的昏厥和眼泪:
对这些他感到极为厌烦。
这怪人碰上这盛大的宴会,
心中已经生了气。又看到
痛苦的姑娘这阵阵的颤抖,
他垂下眼睛感到好气恼,
他满脸愠色,愤愤地发誓
要对连斯基好好地报复,
要气得他发疯叫他吃点苦。
[19]
我那热情的布雅诺夫老弟,
把达吉雅娜和奥丽加姐妹俩
带到我们的主人公面前,
奥涅金立即带走了奥丽加;
他带着她随意地翩翩起舞,
并且俯身温柔地对她
轻声说些庸俗的恭维话,
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于是
她那爱慕虚荣的脸蛋
浮起了更加鲜艳的红云。
这一切我的连斯基都看见:
他冒火、不能自制,由于忌妒
而愤怒,等到跳完玛祖卡,
诗人便去约她跳沙龙舞。
但是她不能。不能?为什么?
因为奥丽加已经答应过
奥涅金的邀请。
[20]
就让那诗人去做
一点傻事吧,他还青春年少,
十八岁,应该得到宽宥。
叶甫盖尼满心爱着这青年,
不应该任凭世俗的成见
把自己耍弄,不应该像一个
火爆的孩子,好斗的狂徒,
而应该做个明达的大丈夫。
[21]
他一直在担心,生怕那无赖
用一句笑话敷衍搪塞,
想出个什么狡黠的花招,
把胸膛从他的枪口上避开。
现在所有的疑虑都消除了:
明天拂晓前他们都要
准时赶到磨坊那荒郊,
面对面扳起手枪的扳机,
瞄准对方的大腿或鬓角。
[22]
我必须去决斗,同我的友人。
[23]
整个晚上连斯基都心不在焉,
他一会儿快活,一会儿忧愁,
但是那受到缪斯抚爱的人
总是这样:他皱紧着眉头,
呆呆地坐在钢琴前面,
把一组和音反复地弹奏,
有时他向奥丽加投去一瞥,
轻轻地问:我是不是很幸福?
[24]
他们竟成了仇敌!曾几何时
决斗的渴望使他们分了手?
曾几何时他们还友爱地相处,
共同享受着闲暇和珍馐,
谈论着思想和事务?如今
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仿佛在可怕难解的梦中,
他们彼此都冷酷地默默
给对方准备下葬身的坟茔……
趁现在双手还没有染红,
他们不是可以握手言欢?
不是可以友好地说“再见”?
但上流社会一结下冤仇,
就怕在争斗中有失体面。
[25]
他轻轻地把手按住胸膛
倒下了。他那黯淡的目光
表现的是死亡,而不是痛苦。
像一团雪球映着太阳,
慢慢顺着山上的斜坡
滚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26]
仅仅在一刹那以前,这颗心
还在跳动,充满了爱情,
充满了仇恨、灵感和希望,
生命在欢跃,热血在沸腾;
可现在,像一座废弃的房屋,
里面只有黑暗和死寂,
就这样永远沉静下去。
百叶窗关着,窗子用白粉
涂得白白的,没有了女主人。
天知道在哪里。已没有了踪影。
[27]
叫人称心的是用挖苦的
俏皮话叫疏忽的仇人气恼;
叫人称心的是看着他被迫
低下喜欢触人的犄角,
不由自主地照了照镜子,
却羞于承认自己的丑恶;
更叫人称心的是,朋友们,
他竟无意中叫起来:这是我!
还有更叫人称心的,那是
默默地准备下他应得的棺材,
悄悄地瞄准他苍白的额头,
在按规定量好的距离之内;
但是送他到祖宗那里去,
未必会使您称心如意。
[28]
谁能够忍受(这您也同意)
在冷冰冰的聪明人中间,
成为纷纷议论的对象,
被说成装模作样的怪汉,
或者是可悲的胡闹的狂徒,
或者是魔鬼般可恶的家伙,
甚至是我笔下的那个恶魔。
奥涅金(我又来说他的故事)
在决斗中打死了他的朋友,
没有目的,无所作为地
白白混过了二十六个春秋,
在无所事事的悠闲中苦恼着,
没有官职、妻子和工作,
不管什么事他都不会做。
[29]
假如您到现在
还没有忘记您的达尼亚,
那我告诉您:只要我能选择,
我宁愿听到您刻薄的笑骂
和您那些冷酷的话语,
而不愿看到您这令人
难堪的热情、眼泪和书信。
对于我那幼稚的幻梦,
当时您还有一点怜悯,
对我这少女也还是尊重……
可如今!——是什么促使您投到
我的脚下?多么荒唐的事!
您怎会成为卑微感情的奴隶,
枉有这样的心灵和才智?
[30]
对于我,奥涅金,这种阔气,
这令人厌恶的荣华富贵,
我在社交旋风中的成功,
我这时髦的邸宅和晚会,
又算得了什么?我乐于放弃
这假面舞会的破衣烂衫,
这豪华、喧闹、乌烟瘴气的场所,
去换取一柜书或荒芜的花园,
去换取我那寒碜的田庄,
去换取偏僻的乡间,奥涅金,
我第一次看见您的地方,
还有换取那幽静的坟场,
如今十字架和树枝的阴影
正庇护着我那可怜的奶娘。
[31]
于是我出嫁了。我真心请求您,
您应该离开我,让我安静。
我知道:在您的心里有的是
自尊心,您懂得爱惜名声。
我爱您(这我又何必掩饰?)
但我已经嫁给了别人,
我将一辈子对他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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