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巴黎圣母院

书名:巴黎圣母院

作者:维克托.雨果

[1]

这个未成人形的躯壳里寓居的灵魂,必然有未臻完善、相当闭塞之处,所以,即使有感受,他此刻的感受,对于他自己,也一定是极其模糊、含混、紊乱的。只是,欢喜浸透着他,自豪主宰着他,他那阴沉而不幸的脸庞也就容光焕发了。


[2]

这条小巷并不是渺无人影的。一路过去,间隔着,有些难以言状的模糊不清、奇形怪状的东西匍匐着,一个个都在爬向街尽头摇曳着的那点亮光,就像笨重的昆虫夜里从一根草茎到一根草茎向牧童的篝火爬去。


[3]

此人的拐杖和木头腿各种装置极为复杂,支撑着他,好似盖房子的脚手架自己在挪动。格兰古瓦满脑子都是庄严的古典譬喻,于是心里就把它比作火神的大鼎镬的化身。


[4]

这种感情发展到某种奇特的程度。在他那样不谙世故的心灵中,这简直像初恋一般。可怜的神学生自幼离开了父母,等于是与双亲素昧平生,送去隐修,可以说是封闭在书本里边,最大的欲望就是学习研究,一心一意要在科学中提高自己的智力,在文学中增长自己的想象力,从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感情应占据怎样的地位。这个无爹无娘的小弟弟,这个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归他抚养的孩子,使他焕然成为新人。他发现,世上除了索尔朋的玄想之外,除了荷马的诗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人需要感情;没有柔情、没有爱情的生活只是干涩的、轧轧响得刺耳的机械运转。然而,在他那个岁数,代替幻想的仍然只是幻想,所以,他想象:骨肉至亲的情感才是唯一需要的,有一个小弟弟爱就足以填满他生活的空虚。

于是,他倾其全部的爱去热爱他的小约翰,虽然他的热情已经够深刻、热烈、全神贯注的了。这可怜的柔弱的人儿,金发美少年,头发鬈曲,脸颊红喷喷的,这个孤儿除了另一个孤儿的爱之外别无依托,这就使得克洛德灵魂最深处都为之激动;既然他是一个性喜严肃思考的人,他就开始以无限的慈悲思虑着约翰的一切。他对弟弟关怀爱护无微不至,就好像小家伙是一件十分脆弱而又异常宝贵的物品。他对于这个小孩,不仅仅是长兄,而且成了他的慈母。


[5]

他向那个遭人憎恶、大受威胁的不幸的小东西走了过去。可怜的小家伙是那样凄惨,形体是那样丑恶,被人遗弃不管,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心里突然产生幻觉,仿佛看见如果他自己死了,他亲爱的小约翰也十分可能被悲惨地弃置在弃婴木架上。这种种想法一齐涌上心头,悲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就赶忙抱走了婴儿。

他把孩子从麻布口袋里拖出来一看,确实丑得不成形体。可怜的小魔鬼左眼上面有一个疣子,脑袋缩在脖子里,脊柱弓曲,胸骨隆起,双腿弯曲。不过,他似乎很活泼,虽然听不出他嗫嚅着的是什么语言,他的啼叫却显得相当有力气,十分健壮。克洛德看见这样的形象丑恶,更加同情。他暗自许愿,要为了爱自己的弟弟而把这个小东西抚养成人,日后无论小约翰犯下什么错误,都有这么一个以他为名而行的善行作为抵偿。这无异于在他弟弟名下存放的某种善行投资,是一桩卑微的功德,他要为弟弟积攒起来,以备日后小淘气一旦短缺这笔费用之需——因为天堂买路钱是只收这种货币的。


[6]

当他第一次下意识地抓住钟楼上的绳索,吊在上面,把大钟摇响起来的时候,他的养父克洛德的感觉,就仿佛是看见有个孩子舌头终于松开了,开始说话了。


[7]

假如我们现在试行透过卡席莫多的坚硬厚皮去深究他的灵魂,假如我们能够探测他那畸形的身体结构的最深处,假如我们有办法打起火把去看看他那些不透明的器官的背后,测度这个浑浊生灵的黑暗内里,探明其中的幽暗角落和离奇死胡同,突然以强烈光芒照亮他那被束缚在兽穴深底的心灵,我们大概可以发现这不幸的灵魂处于某种可怜的发育受阻塞的佝偻状态,就像威尼斯铅矿里的囚徒,石头矿坑太低太短犹如匣子,迫使这些矿工弯成两半截以至迅速衰老。

身体畸形,精神必定萎缩。卡席莫多简直感觉不到还会有什么灵魂按照他的模样塑成,在他身体里面盲目活动。外界事物的印象先得大大折射一番,才能达到他的思想。他的脑子是一种特殊的介质:思想只要是通过去,出来的时候无一不面目全非。经过这番曲折之后的反射,势所必然,都是杂乱无章、偏离正道的。


[8]

有这个非凡生物存在,整个主教堂里就洋溢着难以形容的生气。似乎从他身上——至少按照群众的夸张的迷信说法是这样——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使得圣母院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古老教堂的整个心肝五脏都悸动起来了。人们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就会感觉到亲眼瞅见了走廊里和门道上千千万万座塑像都有了生命,动起来了。确实,整个主教堂都好像是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生物,他意志所至,它就立刻发出洪亮的呐喊。卡席莫多宛如一个形影不离的精灵依附于它身上,也充溢在整个教堂里。仿佛是他使这宏大的建筑物呼吸起来。他确实无处不在,化作无数的卡席莫多,遍布于建筑物各个地方。有时,人们惊恐地看见钟楼最高处有一个异样侏儒攀登、蠕行,手脚并用在攀缘,从外面降下深渊,从一个棱角到一个棱角跳跃,要钻到某个雕塑的果贡的肚子里去搜索:这就是卡席莫多在掏乌鸦窠。有时,又会在主教堂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碰见某种活着的希迈尔,神色阴郁地蹲在那里:那是卡席莫多在沉思。有时,又会在钟楼下面瞅见有颗大脑袋和互不协调的四肢在吊着一根绳索拼命摇摆:这是卡席莫多在敲晚祷钟或奉告祈祷钟。时常在夜里看见有个丑恶的形体,游荡在钟楼顶上那排环绕着底下半圆室周围不牢靠的、锯齿似的栏杆上:这又是圣母院的驼子。于是,附近的女人都说,整个主教堂都显得怪异、超自然、可怖,这里或那里都有眼睛和嘴巴张着,到处听见这怪异教堂周围昼夜伸着脖子、张着嘴巴守护着的那些石犬、石蟒、石龙在吼叫。如果是圣诞夜,大钟似乎在咆哮,召唤信徒们去望热烈的午夜弥撒,阴沉的门面上弥漫着一种气氛,使人还以为那大门拱吞噬了人群,那花瓣格子窗在凝视着人们。而这一切都是来自卡席莫多。假如是在埃及,人们会把他当作这座庙宇的尊神;中世纪的人却以为他是庙宇的鬼怪;其实,他是它的灵魂。

因此,在那些知道卡席莫多存在过的人们看来,今天的圣母院是荒凉的、没有生气的、死气沉沉的。他们感觉到缺少了什么。这个巨大的身躯已经空了,只剩下骨架,没有了灵魂,空余着寓居过的地方,仅此而已。就好像是一颗头颅空有两个长眼睛的窟窿,目光却没有了。


[9]

很小的时候,狗和孩子们撵着他吼叫,他习惯于躲藏在克洛德·弗罗洛的胯下。克洛德·弗罗洛教会了他说话、识字、写字。克洛德·弗罗洛使他成为敲钟人。而把大钟许配给卡席莫多,也就是把朱丽叶许配给罗米欧。

因此,卡席莫多的感激之情是深沉、热烈、无限的;尽管养父的脸上时常乌云密布,时常声色俱厉,尽管养父的言词惯常简短、生硬、专横,他那感激之情却一刻也未曾稍减。卡席莫多对于副主教,就是最卑顺的奴隶、最听话的仆人、最警觉的猛犬。可怜的敲钟人聋了以后,他和克洛德·弗罗洛之间建立了一种只有他俩懂得的神秘的手势语。这样,副主教就是卡席莫多还保持着交往的唯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与两个东西有关系:一个是圣母院,一个是克洛德·弗罗洛。

什么也比不上副主教对打钟人的支配力量,什么也比不上打钟人对副主教的依恋。只要克洛德一招手,只要一想到一定要讨他的喜欢,卡席莫多就立即从圣母院钟楼上冲下来。卡席莫多的体力发达到那样非凡的程度,他却那样盲目交由另一人支配,这真是异乎寻常的事情。这里面当然包含着儿子般的孝顺、奴婢般的依恋;也包含着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魔力。这是一个可怜的、拙劣的、笨拙的机体,对另一个高傲、深湛、有力、优异的智慧俯首帖耳、垂目乞怜。最后,超乎这一切的,是感恩戴德。推至极限的感激之情,简直无法比拟。这是这样的一种美德:它的最优美楷模不是人类中间所能觅得的。所以我们说,卡席莫多爱副主教,甚至狗、马、大象爱其主也不能相比。


[10]

凡是稍有心智的人都认为,卡席莫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罗洛是巫师。显然,敲钟人不过是预定为副主教效劳一段时间,期限一完就要把他的灵魂抓去作为报酬。因此,尽管副主教生活极为刻苦,在一切虔诚者看来却是臭名昭著的,没有一个笃信宗教的人,即使毫无嗅觉经验,闻不出他是一个魔法师。


[11]

要说清楚他的目光是什么性质,其中火光熠熠又是怎么回事,那是很不容易的。这是凝滞的目光,然而迷惘、狂乱。他全身僵立,是那样深沉,只有间或机械似的战栗使他微微惊动,就像风中的大树;他双肘撑着栏杆,比栏杆更像石头;微笑僵死在嘴角上,整个脸也抽搐起来,——看见这一切,真可以说,克洛德·弗罗洛整个的人只剩下两只眼睛还活着。


[12]

那是一个吻,比刽子手的烙铁还要烫人。


[13]

她在那里,消失在黑暗中,被埋葬,被湮没,被禁锢。谁要是曾经见过她在阳光下欢笑舞蹈,如今见她这种模样,一定会怵然战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寒冷,头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嚷,不再有天光映入眼帘,她折成两段,为枷锁所压碎,蹲在一点点稻草上,身边只有一个水罐和一块面包,而牢房渗出的水在她身下汇成水凼;她一动也不动,几乎鼻息全无,她甚至不能够感受痛苦了。孚比斯,阳光,中午,户外生活,巴黎的大街小巷,在掌声中跳舞,向那军官款款细语诉说爱情,然后是教士,老婆子,匕首,血,酷刑,绞刑架,一一掠过她的心头,历历在目,有时好像歌唱着的金色的幻影,有时好像奇形怪状的噩梦。但是,现在,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虚渺的斗争,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遥远的音乐,高高在空中演奏,然而在这苦命姑娘坠落的沉渊里再也不能听见。

自从来到这里,她一直非睡非醒。在这场灾难中,在这间牢房里,她再也不能区分清醒和睡眠、梦幻和现实,正如再也不能区分昼与夜。这一切都混杂、破碎、漂浮、混乱地扩散在她心里。她不再有感觉,不再有知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她只是在做梦。从来没有任何生灵像她这样深深沉陷在空幻之中。

肢体发僵,冻得冰凉,变成了化石,她简直注意不到,有两三次,有块盖板在她头顶上什么地方发出响声,打开了,勉强透进来一点点光亮。一只手从那里向她扔下一小块黑面包。她与人类尚存的唯一联系尽在这里了:只是狱卒每隔一定的时间来看看。


[14]

“你的舞蹈始终在我头脑里盘旋,我感觉到神秘的蛊术在我心中发挥威力,我灵魂中原应觉醒的一切都沉睡了,就像雪中濒死的人,听任自己睡去反而觉得愉快。突然,你又开始歌唱。可怜的我,我能怎样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蹈还要蛊惑人。我想逃走,可是不可能。我呆立着,仿佛在土地里生了根。我觉得好像石板升上来埋齐了我的膝头。我不能不站在那里听到底。两只腿好像结了冰,头脑里嗡嗡直响。终于,你似乎怜悯了我,停止歌唱,走掉了。令人目眩的幻影的返照,使人心迷的音乐的回响,渐渐在我眼前、在我耳际消散。于是,我瘫倒在窗凹里,僵硬,虚弱,赛过从底座上推倒下来的石像。晚祷的钟声惊醒了我。我站起来,赶忙逃走,可是,不幸!从此我心中有个什么倒了,再也立不起来;有个什么发生了,再也无可逃避。”


[15]

她内心中没有一样不是多多少少已经分崩离析,除了她的羞耻之心,她把一切都任意抛掷,既然她是那样麻木而且绝望,意志全部崩溃了。刑车每一颠簸,她的身体都随之跳动,就跟一件破碎了的死物似的。她的目光哀伤而狂乱。还可以看见她眼睛里有一眶子眼泪,却滞留着,简直是冻结了。


[16]

“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微微的声息,我身上的毫毛直立。”


[17]

“您是问我为什么要救您。您忘了有个坏蛋那天夜里想把您抢走,这个坏蛋,您第二天在他们的卑鄙耻辱柱上救助过他。一点点水,一点点怜悯,我就是献出生命也报答不了哇!您忘了这个坏蛋;他,他记得。”

她静听着,内心非常激动。敲钟人眼眶里泪光闪闪,然而,眼泪并不落下来。他大概认为咽下这滴眼泪是关于荣誉的问题。

当他不再担心眼泪落下的时候,他又说:“您听我说,我们这里的钟楼很高很高,一个人从上面掉下去的话,不等碰到地面,老早就死了。您要是愿意我掉下去,您不用说话,使个眼色就行了。”


[18]

谁也不怀疑,根据他们两人之间的协议,卡席莫多,即魔鬼,抓走了克洛德·弗罗洛,即巫师的日子已经到了。人们推断,卡席莫多砸碎他的身体,取走了他的灵魂,就像猴儿要吃核桃就得砸碎核桃壳。


[19]

结束这篇故事的那些事件发生之后大约两年或者一年半,人们到鹰山地穴里来寻找奥利维埃·公鹿的尸体(他是两天以前给绞死的,查理八世恩准移尸圣洛朗,埋葬于较为善良的死者中间),发现在那些丑恶的残骸中有两具骷髅,一具以奇特的姿态搂抱着另一具。这另一具是一个女人的,身上还有白色质料袍子的碎片,脖上套着一串念珠树种子的项链,上系一个绸质小荷包,装饰着绿玻璃片,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物。这两样东西不值什么钱,想必是刽子手并不乐意取走的。紧紧搂着她的那一具骨骼却是一个男人的。人们发现,他的脊椎骨歪斜,脑袋缩在肩胛骨里,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颈椎骨上却没有破裂的痕迹,显然他不是绞死的。因此,这个人是自己来死在这里的。当人们想把他和他所拥抱的那具骨骼解脱开来的时候,他化作了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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