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飞毡

书名:飞毡

作者:西西

[1]

飞毡是很能干的,下雨的时候,它们会飞到云层上面避雨,不过,经过冒烟的烟囱时,飞毡会打喷嚏。有一次,果鲁果鲁村的一座清真寺失火,寺内有许多人正在祷拜,寺庙的祈祷塔也烧着了,贝壳形的顶盖快要倾塌下来。村里的人又急又怕,不知怎么办。这时,忽然有一群飞毡飞来了,每一幅飞毡上都坐着扑火的人和一桶一桶带上飞毡的水,他们一面浇水,一面打破彩嵌绘花的蓝玻璃窗,飞进去救人。火势非常大,地毡虽然以不易燃著名,但到底是羊毛织品,被大火焦炙得满身都是黑洞洞。有的断裂了,有的给烧焦了,只剩下小小的一道流苏,没有一幅飞毡不焦头烂额,体无完肤。但大火终于给扑灭了,救出了所有人。如今,这座重建过的清真寺墙上还张挂着这一批受了严重损伤的飞毡,旁边写着:永远怀念我们英勇而出色的消防队。


[2]

蜜蜂里面没有聪明蜂,指导它们哪一边是东,哪一边是西。蜜蜂天生具备方向感,比人类聪明。蜜蜂不把一切两极化,它们在天空中飞,不是飞向东方或西方,而是飞向花朵的一方,蜂巢的一方,阳光照耀的一方,水的一方,敌人的一方。它们的方向叫做花方、光方、巢方、水方、敌方。


[3]

在茶楼坐下,肥土镇的人就展开一连串的嘴巴活动七部曲。这七部曲,当然都和嘴巴有密切的关系,依次排列,大约是这样子:一喝茶,二说话,三吃点心,四吐骨头,五放飞剑,六吸烟,七剔牙。虽说是七部曲,其中也有密度的不同,比如喝茶,就比其他的活动要多些,而排名第一的,则非说话莫属。上述的七部曲,只和嘴巴有关,其他的活动也极鲜明,比如翘一只脚在凳上,或者搓脚趾。

当然,上茶楼是少不了喝茶的,在这个早餐时间,早餐并不重要,也没有人要填满肚子。所谓一盅两件,那么叫两碟点心也就够,可以选择精细一点的虾饺、烧卖,也可以豪放点来一个糯米卷加叉烧包。粉果、干蒸猪肉、排骨、鸭扎、马蹄糕,端看各人的喜好。不过,还是茶最重要,铁观音、龙井、普洱、寿眉,报上一个名字,茶盅茶杯立刻就送到桌上。第一遍冲的水当然倒掉,第二次冲水后,把盅盖盖好,等一阵子,注入茶杯,不错不错,正合意思。一盅茶,冲完再冲,喝完再喝,在茶楼里且消磨一二个时辰。


[4]

当花初三从竹梯上下来,站在地面上看热闹的人一起拍掌欢呼,几乎把肥土区所有的耳朵都震聋了。在这么多的响亮的噪音中,花初三却听到一个清晰、温柔、甜蜜、坚决的声音:你如今抱着我,你必须娶我作你的妻子。


[5]

结了婚许多日子,床内的那些抽屉几乎仍是空的。有一天,花初三又像孩子似的打开抽屉看,一面搂抱着心爱的妻子。他又听到了温柔、决断、清晰而熟悉的声音:记得不可搂抱别的女人,不然的话,我就会用你的斧头把你斩成三十二截,把你的眼睛放在这个抽屉里,把你的耳朵放在这个抽屉里,把你的鼻子放在这个抽屉里,把你的嘴巴放在这个抽屉里,把你的心放在这个抽屉里。


[6]

每次卷过烟回家,叶重生就带着一身的烟味了,无论她怎样洗总洗不掉,房间里的白兰花也没能把烟味淹没。晚上躺在床上,花初三搂抱着她,笑着说:啊呀,好像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叶重生说:那我以后不去卷烟了,还是包凉果吧。花初三说:啊呀,那我就和一个话梅睡在一起了,好酸好酸,比最厉害的醋还要酸。叶重生说:那我去煮莲心茶吧,花初三说:你的胆子真大,陈家铺子有鬼哩。


[7]

金鱼缸旁边有一张圆鼓凳,本来是让人坐着看金鱼的,可后来一直给猫儿占据了。叶重生的猫就爱在凳上看鱼,而且虎视眈眈的,不时用爪去捉金鱼,曾有一头笨拙的猫,鱼没捉到,自己掉进了鱼缸。所有的猫都会伸爪进鱼缸,只有明珠,它常常一尊石像那样端坐在木凳上,把尾巴垂到水中。但它从来没有钓到一条鱼,可能是因为金鱼太小,它的尾巴又太粗,看来它也不介意。叶家的一个伙计说,如果由他替猫起名字,就叫姜子牙。


[8]

花一花二说,火燃烧的时候发出光来,光才是白色的,至于火自己,它在燃烧之后留下自己的颜色:焦烧的木头、焚毁的纸、冒烟的灰烬、升空的烟,它们都是黑色的。火灾之后,火场上一片焦黑,那是火的痕迹,也就是火的颜色。我们天天吃火哩,花一说。烧过的肉、煎熟的鱼、炒饭炒面,都有火在里面,我们就把火吃下肚子。对着点燃的蜡烛,花一花二要说的话才多哩。

“燃烧的烛,发出咝咝的火焰声、噼啪声。”

“是火的歌,火的话语。”

“火既是生物,又是化学。”

“火是垂直的。”

花初三从来没有想到火是垂直的这种情况。花一花二告诉他,外国有许多教堂,屋顶尖耸,垂直向上,这是表示天神在至高之处。垂直的火,一直向上攀升,仿佛想离开地面,到空中飞行;飞上天空,是火的梦想。花初三从来没有想过火会做梦,他只觉得堂兄的脑子很奇怪,懂得许多东西,而自己呢,一直待在花顺记做荷兰水,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必定要继承父亲的这门生意,像他父亲那样,成为花顺记的掌柜。“火是美丽的花朵。”

“火是令人惊讶的爱情。”


[9]

日子又一天一天过去,叶重生继续每晚做飞行的梦,躺在火柴上面飞,踩着一双拖鞋飞,坐在沙龙椅上飞,站在布谷鸟钟上飞,抱着突厥猫一起飞。她的飞行,凭借的是第六种飞行原理——做梦。


[10]

很少做梦的花里巴巴,从红树林回家后,竟也做梦了。他梦见厚海湾的生物,虾和蟹、蟾蜍和蜥蜴,特别是弹涂鱼。那鱼有两只大眼睛,长在头顶上,通身有蓝绿色的小斑点,简直像很大的蝌蚪。忽然,弹涂鱼张开背鳍了,扇子一般弧形展伸,远看过去,整条鱼就像一艘三桅的帆船。风儿轻轻吹,弹涂鱼迎风起航,漫天都是一艘艘飞行的渔船。


[11]

如今的花顺记不再是荷兰水铺,而是一间果汁店。如果以颜色来区别的话,花顺记从冰水色的时期,过渡到琥珀色的时期,而进入了绿色的时期。花里耶见到的冰水色的花顺记,如今是绿色的花顺记。至于琥珀色的花顺记,他只能从老朋友的记忆中去想象。


[12]

小麦草并不供应顾客做三明治或杂菜沙拉用,在花顺记,它们不是食用植物,而是饮料,就像大家喝果汁一般。小麦草长在培育盘中,搁在店内的木架上,就像店内的冰箱中藏着西瓜、苹果一样。果汁用水果榨出汁液,小麦草也一样;不过,果汁用电动的果汁机榨取,小麦草则用手摇机操作,把小麦草割下来,放在榨汁机中,好像榨甘蔗一般。花初三有时去榨一杯小麦草汁喝,一面用手摇,一面用耳朵听,他说,仿佛在手摇一部留声机呢,似乎小麦草也会唱歌。有时候,他在小麦草汁中加别的果汁,有时候加蜂蜜。

花顺水榨了一杯小麦草汁给花里耶,新鲜的草汁非常可口。一般的水果都甜,草汁没有糖分,素食的人特别喜欢。在花顺记,玻璃瓶装的果汁不多,那是供赶时间的人喝的,只要有时间停一会儿,花顺记都为每一位顾客榨鲜的果汁。果汁存量少,不隔夜储存,比如小麦草汁,过了十二小时就不能再留存了。因此,小麦草汁更加要即喝即榨。如今的花顺水夫妇,可不愁没有事做而感到沉闷,虽然他们的年纪一天一天老了,但还是在店中便捷利落地走动。事实上,花顺记和以前的荷兰水铺一样活泼,也是水呀、冰呀,机器的响声呀,连伙计也又请了两名。如果说花顺记还缺少什么,只有木屐那咯落咯落的声音。


[13]

柠汁红烧鹌鹑、卤水禾花雀、鱼翅海参杂烩、南乳猪手、红枣冬菇蒸猪脑、蒸鱼肠、腊肉糯米饭、虾酱炒凤肝鲜鱿、龙虾沙拉、红烧明虾、化皮乳猪、椒子琵琶鸡、填鸭、炸酱排骨、黑椒牛柳、酥炸肉丸、豉椒骨髓、煎蟹饼、咖哩墨鱼、翡翠炸生蚝、七彩蛇羹。


[14]

杂菜煲、冬菇炒蜜豆、苋菜蒸茄子、清蒸桂花鱼、红萝卜番茄南瓜汤、青瓜波罗牛肉、虾仁肉丝大豆芽、百花蒸豆腐、青豆蒸水蛋。


[15]

孤岛后来也有船经过,水手们一上岸就砍果树,追捕山羊,发现了两枚金币,于是展开寻金游戏,鲁宾逊见到人的劣根性,再不愿返回令人厌恶的文明世界,只有星期五跟船离去。船走的那天,一名爱沙尼少年却悄悄下船,宁愿留在岛上。鲁宾逊给他取名“星期天”,虽然,他隐隐约约知道,他离开的那个文明社会的后殖民地主义评论家会说,这是殖民地“内化”的表现。在史波伦萨岛,大家会见到鲁宾逊和星期天,过着和谐的生活,饲养山羊,栽种蔬菜和果树。他们读同样的书,吃同样的食物,互相尊敬,与大自然合而为一。


[16]

四月十二日中午十二时十五分,肥土镇的跳鱼湾,突然从天空中落下七块冰块。看见的人说,冰块坠落时,有飞行的鸣响和雾气状的尾巴。冰块大小仿佛拳头,白色,半透明,表面上有明显的气孔。冰块没有打中任何人,掉到草堆里。几个在跳鱼湾骑脚踏车的年轻人,正好对什么飞碟、不明飞行物体一直极有兴趣,立刻把身上刚好带着的保鲜袋把冰块包好,火速送到天文馆去了。


[17]

这里的架空火车、水上过山车,刺激是刺激,都是后生仔女的玩意;白雪公主、米奇老鼠,自然是骗小孩子。我们中年人,最紧要补,不补,容易老。这边,你们看,和老虎拍照,看见了没有?这只老虎叫中中,和人一齐影相。很驯,猫一样。阿蛇说什么?问我有没有老虎吃?泰格,食泰格?有。不过今天没有。吃老虎要预定,不是天天有。你们可以预订,下次来一定有。早一阵我们就开过虎宴,宰了一只大老虎,刚才看见的老虎,是它的兄弟,叫青青。哈哈,武松也没吃过老虎。相反,他几乎被老虎吃了。现在的老虎,对,没有以前多。我们这里的老虎,是龙南虎,全南方只有七只,吃一只少一只,认真矜贵。


[18]

这几笼小蛇,炒三丝、炸蛇枣、蛇羹,都不错。蛇比较普通,来这边看看。这是果子狸、山猫、猫头鹰。来只猫头鹰怎样?不喜欢吃猫头鹰?的确不大鲜味,肉粗。许多人买回去玩,买一只返去,当宠物。这一只就不错,足足六斤重,不过一百多元。比彩雀、八哥有型。眼大,嘴尖。每日喂一只老鼠。


[19]

当地毯在空中飞,自障叶的花、粉、果、叶,就散满空中,渐渐飘下,仿佛细雨,仿佛雾,仿佛霜,仿佛一天一地的蓝色的萤火虫在飞舞。自障叶的花、叶、粉、果,落在楼舍的屋顶,山间的树冠,狭窄的草地,稀落的田圃,还有,落在溪涧、水库,以及微微皱折的海面,落在山崖上的鹰巢,也落在近岸飞行的海鸥的翅膀。


[20]

一般的传染病,只传给同类。比如人类传给人类,蜜蜂传给蜜蜂。但花一花二创造的糖,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竟能跨越生物学与非生物的界限,永无止境地传染,不但是人,连蜜蜂、花猫、鸽子、店铺、街道、狐仙、神祇,无一不受影响。于是,有什么办法呢?叙述者奔跑、追逐、记录、拍摄、描绘、捕捉,都无法把一切掌握。

秋天来了,秋雨并不常至,但要来的话,也像夏雨,尽最大的力气,仿佛是对人间的暂别。秋水从水库中化成水蒸气,升上天空,凝聚成云,在肥土镇滴滴淅淅地落下,落在房屋上,落在街道上,落在山上,海上,花上,草上,秋雨无处不降,秋水无处不流泻。这些雨,这些水,都浸浴着、溶汇了自障叶的花粉,渐渐地,肥土镇变得透明起来,随着花顺记的隐没,肥水街消失了。肥水区一点一点空白起来,山石、宝藏、仙缘居、海盗乐园,最后,整个肥土镇,完完全全不见了。摊开一幅肥土镇的地图,地图变成白纸,播放一卷录影带,却是洗刷后的灰暗和雪花。写故事的人的桌上,只剩下空白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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