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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草疯长

书名:草疯长

作者:今村昌平

[1]

我从池袋黑市买了七个又便宜又大的艾糕带到三岛的北村家。那个黑市老板告诉我,艾糕是用“散粉”做的,回去马上烤一烤会又香又好吃。可是,我刚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因为满口都是沙子。看来,所谓“散粉”就是把磨粉时飞散在周围的粉末和沙子一起扫拢起来的东西吧。

吃这种艾糕等于是在嚼沙子,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啊!可是北村却不听我的劝阻,一口气吞下去三个,说什么“不吃怪可惜的”,还要把剩下的“带给爷爷吃”。北村的爷爷也满不在乎地把这些艾糕一个不留地装进了肚子里,吃完后满意地说:“好久没尝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啦。”我相信,只要有这种强大得令人生畏的胃,北村家族就永远不会凋零。


[2]

转手烧酒、香烟赚差价,倒卖占领军的汽油,再加上黑市大米,我挣到了相当于学费好几倍的钱。现在想来,那是我这辈子最有钱的时期。我有时到早稻田去把香烟卖给法语教授,有时不上课溜出去看戏,要不就是窝进同学租的便宜屋子里埋头看书。

“那些年轻人毁灭了,但同样的他们生存下来变成了黑市商人。”“不是人改变了。人本来就是那样的,改变了的只是世相的表皮。”


[3]

小津安二郎是我在那里的第一个师傅,当时他正在拍摄《麦秋》。摄制组从外景地回来后将要开始棚内拍摄时,我成了他的麾下,当了他五个副导演中垫底的一个。之前在分配我的工作时,制片厂厂长吓唬我说:“小津很粗暴,你得小心点儿。上次有个管小道具的人还被他打过呢。”我原来就听说过小津的名声,心想他真会是那么可怕的人吗?其实,制片厂长是对我撒了个不着边际的大谎。

小津先生是一位沉稳威严的中年绅士,即使在夏天也穿着上等英国衬衫,只不过袖子卷了起来。他的和蔼中带有一种难以接近的威严,在制片厂里就像是至高无上的天皇。借他的光,我们这些他剧组里的手下人在制片厂也受到了特殊对待。

小津剧组的布景气味就与别的剧组不同。走进布景的瞬间,就闻到了青绿的榻榻米发出的灯芯草味,那榻榻米始终是光亮亮的。这种新榻榻米的气味,我在其他剧组从来没有闻到过。我一进去,一个老资格的副导演马上告诉我,要是榻榻米不干净,小津就会焦躁不安,所以拍摄前必须用干布擦干净。

不仅对榻榻米,只要是会拍到画面中的东西,哪怕是一口饭碗一双筷子,他也挑剔得厉害。《麦秋》拍摄中的一天,来了他的指示:“那张桌子我不喜欢。”他不要已经准备好的那张方桌,让我们换成一张圆的。我飞跑到放小道具的房间,刚传达完导演的话,就见年迈的道具员脸上陡然生出一团怒气。大概一开始他在想,你小子趾高气扬地瞎指挥什么呀!他理应对小津导演的脾性和意图了如指掌,却最终也没能找出让导演称心的桌子来。

我发挥在黑市里锻炼出来的体力,在摄制现场干得不错,记得一次也没有挨过导演的骂。但那个阶段我胖得体重已有八十公斤,行动起来周围都会晃悠,所以常被摄影师提醒“别摇摄影机呀”。《麦秋》结束后,小津又连续点名要我当《茶泡饭之味》《东京物语》的副导演。那是一段令人高兴的回忆,因为我得到了小津导演的认可。总之,作为大船制片厂的副导演,这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

《东京物语》堪称小津导演的最高杰作。在尾道拍它的外景时恰逢七夕,从山上拍俯瞰村镇的景色,满镇吊着纸签的小竹子肯定都会拍到镜头里去,而剧本设定的这个场景是在秋天,实际景色与剧本要求相差很远。这时,只听小津导演轻巧地说道:“把那些竹子都给我弄倒。”我听了指示立刻朝山下跑去,可是镇子里竖着好几千根竹子呐!我只能一家家地分头打招呼、赔不是,当跑得两腿都发软时,只听到远处山上的麦克风传来喊声:

“可以了!你待在那儿会破坏画面的,赶紧躲开!”


[4]

小津导演是不给演员留下自由发挥余地的,演员只能按照导演规定的动作,一字一句地照念剧本上写的台词。他还让演员反复排练,直到他满意为止。我觉得这会使演员逐渐丧失自然生动的临场发挥。

《东京物语》里有一个孩子们横穿画面的短镜头,要我去辅导一下孩子们表演。我问参加演出的小学生他们每天怎么走路,他们回答说,都是拖拖拉拉慢慢走的。我想,既然如此,何不让他们像平时那样随随便便地走呢?于是就安排他们零零散散地随意走路了。不出所料,他不满意这种走法,生气地说:“让他们走得再整齐点!”

我从某个时期开始就拿定了主意,即使继续跟着小津导演当副导演,也不想受到他这种影响,所以我自己当了导演以后,一直拍的都是跟他完全不一样的电影。然而回想起来,我觉得还是从小津导演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例如,即使仅仅是选择摄影机位置,他也要按照自己的审美意识执意寻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一旦选到了满意的位置就绝不变动。我偶尔心里会想:导演就应该这样。他的这种精神我铭记在心。


[5]

环游宇宙的大小星星既由于引力相互吸引,同时又相互排斥,以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相互距离。同样,一般来说,只有在人物配置、中心思路和情节伏笔之间取得平衡,才能称之为好剧本。年轻时我绞尽脑汁,就是想写出这样的剧本。

但如果打破这种常识,平铺直叙地写一个舍去任何关联、单单罗列事实经过和结尾的剧本,会不会很有意思呢?1963年摄制、公映的《日本昆虫记》就是这种创作理念的产物。


[6]

对于我剧本最后写着的指示“山涧里如同龙卷风一般飞出来一大群乌鸦”,剧组人员早就摇头说难以办到了。我要求得有一千只乌鸦,有时即使我们碰巧发现了大群乌鸦憩息的场所,可人和摄影机一靠近,乌鸦早已一哄而散,逃得不知去向了。因此,我得出结论:乌鸦只能先大量捕获,再一起放飞。

副导演们请教学者与农民,制作了大量圈套,在长野县、东京都的新宿御苑、明治神宫等地展开了捕捉小乌鸦的战斗。捕来的乌鸦在拍摄前得饲养将近半年,寻找搭建乌鸦棚的地方也不容易。如果在农村一个地方饲养上百只乌鸦,当地农民就会担心自己的庄稼受到祸害而要求我们把乌鸦撤走。

在我们搬来搬去寻找饲养场所的途中也有虚弱的乌鸦死去,结果到了拍摄那一天,收集来的乌鸦连三百只也不到了。

我们等着阴天出现好一决胜负。“预备……放!”随着一声令下,三百只乌鸦一齐冲天而去。然后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注视着我的脸。“OK! ”我开口的瞬间,大伙都松了一口气。然而,谁都心知肚明,这个镜头拍得不能得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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