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性命出售

书名:性命出售

作者:三岛由纪夫

[1]

他只是心想,就连报纸上的字也全都变成了蟑螂,那我活着又有何用,最后,「死」这个念头蓦然浮现他脑中。恰巧那天是个雪花纷飞的日子,鲜红的邮筒戴上白雪化成的棉帽,打从那一刻起,死便与他极为相衬。


[2]

「性命出售。任君使唤。本人今年二十七岁,男性。会谨守一切秘密,绝不给您添麻烦。」


[3]

「你死后,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办的?」

「没有。丧礼和坟墓一概都不需要。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直都想养只暹罗猫,但因为嫌麻烦,一直都没机会如愿,所以我死后,如果你能代替我饲养的话,我会很感激的。还有,牛奶不是用一般的盘子喂食,依照我的想像,我希望你能把牛奶放在大铲子里来喂猫喝。等猫小小口的喝了一、两口后,再以铲子托起猫的下巴喂它。这么一来,猫脸会沾满牛奶,完全湿透。每天一定都要像这样做一次。这点很重要,请不要忘记。」


[4]

「既然是这样,那你卖命得来的钱要怎么处理?」

「你用那笔钱买下不好照顾的大型动物,例如鳄鱼、金刚之类的。然后打消结婚的念头,一辈子和那只鳄鱼或金刚同住。我觉得那就是最适合你的夫婿了。你绝不能起贪念,把鳄鱼卖给别人当手提包哦。要每天喂它吃饭,让它运动,全心全意的照顾它。每次看到那只鳄鱼,就得想起我。」


[5]

「仔细想想,我这还是第一次像这样仔细观看尸体。连我爸妈的尸体,也没有这么仔细瞧过。你们不觉得尸体就像掉在地摔破的威士忌酒瓶吗?瓶子摔破,里头的酒往外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6]

车内明亮恍如置身天国,空空荡荡,众多白色塑胶吊环一同摇晃。他抓住其中一个吊环。这时,他感觉白色的吊环反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7]

这名穿学生制服的小鬼,肯定是把人生想得过于夸张。他这个年纪,脑子里装的都是那些洒狗血的连续剧剧情,以为自己已通晓人生的秘密。尽管他们有看起来很老成的一面,但这个年纪的少年往往就像长过头的笔头菜一样,味同嚼蜡。他会像这样前来买我的命,应该是想要装出大人样的念头使然吧。


[8]

甩乱头发

甩乱绝对的自我矛盾

弃置于春日河畔,布满铁锈的脚踏车

那爱欲的恍惚

还有鲜血

金光灿然的流动物体

在机械性的磨牙声中

夜被纳入一颗颗的胶囊里

当作药锭吞下

感性的鸡引吭鸣啼

患有亚急性心内膜炎的巡警

朝怡东酒店玄关

酒店的咽喉处

拉出一条红毯

规律

快感、绝对、革命性的规律

吸血鬼的党派即将成


[9]

许久未见的市街景致,到处都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人们整个沉浸在理所当然的生活中,以一副「活人酱菜」的模样行走。羽仁男心想「我要是走进他们里头,就变成酸黄瓜」。就算他一样是酱菜,顶多也只能当下酒菜。与一天三餐的白饭无缘。他心想,「这也是我的宿命,无可奈何。」


[10]

「现在我坦白告诉你们吧,我其实最讨厌吃红萝卜了。

「那红中带黄,土里土气的颜色,还有那气味,特别是生吃时,直教人全身发毛。

「小时候看我那讨厌的老爸啃着生红萝卜,年幼的我便心想,要是我像他那样的话,一定会变成一匹马,我一辈子都不吃那种低俗的东西,久而久之,连生理上都产生了排斥感。

「日后我只要看到掺有红萝卜的炖牛肉,就会像往马桶里窥望般,感觉很不舒服。还曾在书店里看到名为《红萝卜》的小说,对作者的粗神经大为惊诧。

「如果要我从被枪杀或是吃红萝卜二选一,我会选择被枪杀,不过,我这条命并不是我的,它已经归我的客户所有,所以我才会上演这出比死还难受的啃红萝卜戏码。

「这两百万圆算便宜了。

「我特别要告诉A国大使,今后请不要再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其实人生和政治一样,都出奇的单纯浅薄。但若没有随时都能赴死的念头,是不会有这种心境的。想活下去的欲望,会让一切事物显得复杂离奇。

「那我今天就告辞了。日后应该是无缘再见了。


[11]

只因为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自杀这件事令他百般排斥。好不容易沉溺在自甘堕落的愉悦心情中,此刻的他始终提不起劲起身去拿近在眼前的香烟。虽然很想抽根烟,但他知道香烟摆放的位置,就算他伸长手也构不着,因而起身拿烟便成了一件麻烦事,就像有人拜托帮忙推一辆抛锚的车一样。而这就是自杀。


[12]

早从还是广告人的时候起,他就很清楚嬉皮那班人。他们肯定是「无意义」的探究者,但又不像是直接面对「无意义」来袭,无从躲避的人。玲子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会变成这样,都有极为庸俗的理由。例如不合乎科学观点的梅毒恐惧症,或是排斥上学、排斥念书等无聊的理由。

羽仁男站在某个高度,可以鄙视所有抱持「理由」的人。

无意义这东西绝不是以嬉皮他们所想的形式来侵犯人类。它绝对会以「新闻的印刷字变成排成一列的蟑螂」这样的形态来犯。

本以为是道路,很放心的走在上头,结果发现它竟是三十六楼高的大楼屋顶栏杆。

在逗弄猫儿时,猫叫了声喵,张开它那满是鱼腥味的嘴巴,突然从它口中的暗黑看到一个宛如被大空袭烧焦的都市般,漆黑一片的废墟。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曾经很想养一只暹罗猫。但万万没想到,后来竟会和一只老鼠人偶共进晚餐。

用铲子朝暹罗猫的鼻尖喂牛奶,等到它想吞咽时,再把铲子往上托,让它整张脸沾满牛奶。

在他的想像里占有极重要地位的这项仪式,对日本的一切政治经济来说,肯定也极为重要。逸言之,一国的内阁会议应该就是这样展开,安保条约问题也应该这样解决才对。因为一只傲慢的猫意外丢了脸面,我们才得以清楚明白养猫的含义。

也就是说,羽仁男的想法全都是从无意义开始,而且是为了有意义的自由而活。因此,他绝不能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而那些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遭遇挫折、绝望,直接面对无意义的人,就只是多愁善感的人。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13]

「你听好了。快从你那憨傻的梦境中醒来吧。你还只是个小孩。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跟新宿那群小鬼厮混,仅凭着自己的观念,将这世界染成一片蔚蓝,以此为乐。就算是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只要开一盏蓝色电灯,一样会变成蓝色。如此而已。即使变成了蓝色,也不代表房间就此变成大海。

「首先,你并没生病。那是你自己向人撒娇的幻想。

「第二,你绝不会发疯。你现在所想的事,只是很孩子气的疯癫,这样的疯癫绝不会让你发疯。

「第三,根本没必要因为害怕发疯而自杀。

「第四,没人要买你的命。你竟然要我这样的专家买你的性命,实在冒犯之至。自始至终,我都只出售性命,至于买人性命这种事,我才不干呢。我可不想那么堕落。

「听好了,玲子,买人性命的人,而且是买来供自己用的人,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可说是置身于人生的谷底深渊,我的客人全都是可怜人。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很乐于让他们买下我的性命。像你这种三十岁的小孩,在今晚失去童贞,因自己误会的幻想而对人生感到绝望,但其实根本还没走进人生的死胡同里,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没资格买我的性命呢。」

「又没人说要买你的性命。我只是叫你买下我而已。」

「你还不懂吗?我不是买家,是卖家。」

「我也是卖家啊。」

「说这什么话,你明明就是个门外汉。」

「少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

「我可是靠这行赚了大把钞票呢。」


[14]

他出售性命,是只能有一次的行为,就像把一束花丢进河里一样。不该把花束拾起,插在某个花瓶里当装饰。花束就应该随波逐流,看是要沉入水中,还是漂向大海。


[15]

在这个小小的欢乐墓穴里,就算深夜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附近坡道转角处鸣响的汽车喇叭声,从宛如黏稠大海般的幽暗春夜里,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像飞跃而起的飞鱼鱼鳍所发出的闪光,在这难以入眠的夜,往彼方疲劳轰炸。无聊、无聊、无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一千万人只要碰面,就会以这句话代替问候的大都会,呈现出欲求不满的庞大景象。无数个像浮游生物般在夜里游荡的年轻人,万头攒动。人生毫无意义。热情熄灭。一切的喜悦和欢乐,都像口香糖一样,嚼着嚼着突然感到索然无味,最后只有吐向路旁,一点都不可靠。……有人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而盗用公款。公款这东西,全日本俯拾皆是,闪闪生光。它是存在于任何人都碰得到的地方,而且绝不能拿来用的钱。世上的一切就像公款一样,只会诱惑你,要是你想伸手拿取,马上便让你成为罪犯,被这社会屏除在外。空有诱惑,始终无法令人满足的大都会。像这种地狱,正露出森森利牙,埋伏在羽仁男与玲子欢乐的墓穴四周。


[16]

「我才不想加入你们这种龌龊的组织呢。我没有道德感,所以不管你们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管你们是要杀人,还是要走私黄金、毒品、枪械,都和我没关系。只不过,你们只要一看到人,就认定对方隶属于某个组织,我想打破这种迷信。也有很多人不是像你们所想的那样。这点你们当然也承认对吧。你们得知道,世上也有不属于任何组织,而且不怕死的男人。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虽然少,但肯定存在。

「我不怕死。我的性命是商品。不管对方要怎样用我这条命,我都不会有意见。只不过,让人用强迫的手段杀害,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想自杀。把你们全部拉进来当垫背。还剩五分钟。」


[17]

他成了孤伶伶一人。警局前有一家以警察为主要客源的小酒馆,挂在店门前的两、三盏红灯笼,在美丽的星空下,于幽暗的巷弄深处摇曳。黑夜紧贴着羽仁男胸口。紧黏在他脸上,就像要令他窒息一般。

他迟迟无法走下警局玄关前那两三阶石阶,索性就此坐下,从长裤口袋里取出弯曲变形的香烟,点燃火。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喉咙深处暗自抽搐。他仰望星空,星星逐渐变得模糊,数颗星星合为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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