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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奇来前书

书名:奇来前书

作者:杨牧

[1]

那风雨只是花莲的夏天最平凡的插曲,并不能制造太惊人的新闻。那风雨来去迅速,拍醒沉睡的小城,在一阵习惯性的忙乱之后,又安静地睡去,睡在太平洋的催眠曲,和层层叠起的大山的守护里。它仿佛不是真的,虽然它年年发生,却又那么容易被我们忘记。而记得住的也是它,以及阳光耀眼,照满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河流冲积扇。


[2]

那人语真确如山林,是我急于认识的。香蕉林,木瓜树,盐酸子,八腊,槟榔,野橘,酸柚;还有芦苇花,旱芷,凤尾草,扶桑,百合,牵牛,美人蕉,在夏日里争相炫耀,如广阔的交响乐。木麻黄,相思树,青毛梧桐,纤密凤凰木,老须榕,麻竹,棕榈,矮姑婆,和矗然耸立的香杉,黑松,红桧,或竞生于我脚边,或冷冷凝立在我视线的极限,也不断对我示意,对我招手,甚至呼喊着,要我去接近它们拥抱它们,进入它们当中。我记得那些植物的名字——有些名字是我为它们取的。然而那人语虽然真确地闪烁于山林的背后,我捕捉不住它的意思,只能任它飘摇而过,留下一些困惑,并单独站在我这边,依旧如此,安全地站在无穷的好奇里。


[3]

那是夏天的末尾,在群山兀自苍翠的清晨里,鸟在树林中安宁地呼叫,地上积着一层露水,更远的地方有烟和雾。忽然又是蝉声大作,我回头看屋子后的小山,很迷惑地向它道别;我在心中默默依恋,但又不像是那么依恋的——小山的另外一边更有一个新奇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我很迷惑,也很坚决地在心中盘算着计划着,像真的一样,我会再来,等我长大了以后再来。希望赶快长大啊,就会再来,长得和那些猎人一样高一样强壮,和他们一起奔跑穿梭于更深的山林,说不定我还能使用他们的语言交谈传呼。我希望赶快长大啊。牛车离开那山脚,我知道我的眼泪在睫毛后面涌着,小山和树林扩大成一片模糊的幻影,眼泪还在涌着,但我下了巨大的决心,我不让它流到脸上来,然后它退了回去,只在睫毛上残留一些浅浅的潮意。


[4]

刀的记忆淡了。一切都淡了。

重复出现的是一种咬啮疼痛的感觉,不但夜里,甚至于白天,当我坐在教室一角窃读小说,故意不理会她的训诫,享受因为反抗而产生的悲壮和凄美,时时接受她的惩罚,并且想象四周的眼睛混淆了鄙夷,同情,和仰慕,而其实可能什么都没有。在那患得患失的年纪,当我们刚刚告别了冗长的童年时代,自觉地寻求着卓越的认同,一心想获取赞美和表扬,我们是极端自私的;我们正失去了儿童的天真,却使用生疏的伎俩,不知所以然地争夺着,又少了从事那种奋斗所必需的虚伪和阴谋,如一群进化不完全的猿猴,在铁栅栏里手忙脚乱地表现他们的智能和英勇。

我对那一切都已经看穿了,仿佛如此——其实也不尽然。我努力培养自己的情绪,小心护卫着。我想我已经厌倦了刀,枪,和兵的种种象征。我正处在一个绝对没有幻想,没有英雄崇拜的真空状态。是的,长刀已经断了,步枪和锅铲架在一起;兵呢?兵除了为他们的辣椒和番茄浇肥以外,不知道还做了些什么。不知道,因为许多事情只在阴暗处发生,解释,消灭。我以为我大半都懂,其实我恐怕什么都不懂,除了精神上觉得我必须反抗,享受那种悲壮和凄美,而肉体上我正放纵地承受着梦魇的压迫,一方面想祓除那恐怖,一方面又舍不得抛弃那咬啮疼痛的感觉。


[5]

我来回奔走,有时是春日的夜。我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偶然被远方的海潮击碎,潺潺继之以哗然,但这些依旧沉静。我猜任何外界的声音都不曾真正进入我。星光灿烂,向南极北极延伸,有的触及西边的山巅,三两挂在高处,点明了巍峨极限,有的高悬东方海面,并且嬉戏地向浩瀚无尽处垂落,以光影试探那水的冷暖,闪烁拉长的光影自我幻化的心灵看去,正如同一只一只忽隐忽现的脚。水波溅起,跌回,纳入,消溶。最后我终于又发现,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星光,没有山,没有海,没有戏水的光之脚。我猜任何外界的色彩都不曾进入我。


[6]

此刻有噪音传来,来自陌生人的喉结,鼻窦,双拳互击出沉重窒闷的音响,忽然化为掌声,劈劈拍拍,持久的一阵掌声。完毕了,颔首点头,把嘴巴合起来闭紧,做出很虔诚敬挚的表情,完毕了,讲好了,讲得没得再讲了。他的声音戛然终止,不知道以下应该接什么。我看云。云越走越远——恐怕我将无从追随它,徜徉青空深邃,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那人好像凝固了,嘴巴合起来,两颊扭动,不知道下一句又是什么,就如同唱针走到一小调结尾处,歌词没有了,配音也跟着喑痖淡入,于是它滑进圆圆转来的空槽里,滑着滑着,一圈一圈这样滑着。你以为它即将进入下面那支曲子,即将激起新扬的歌声,带向重来的高亢的大世界,可是没有,唱针在空洞的槽里磨着,发出尴尬的颠踬和碰撞,介乎塑胶和金属,在死静中制造迷惑的时刻。小片刻,大时代,虚构的大时代。大虚构时代。

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择做一个远洋航线的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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