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猫眼

书名:猫眼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1]

渐渐地,我开始想要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东西:辫子、睡衣、钱包。一个世界在我面前慢慢打开。我看到了一个女生的世界,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我本就属于这个世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融入这个世界。我不用跟着任何人,不用跟他们跑得一样快、瞄得一样准,不用模仿爆炸声,不用破译字条,不用听到提示就倒地装死。我不用担心能不能赶上那些男生。我就坐在地板上,拿着绣花剪刀,把《伊顿购物目录》上的煎锅剪下来,然后说我剪得不好。也许,这样说我心里会比较舒服。


[2]

在情人节到来之前,我们要在学校里用红色的美术纸剪成一颗颗爱心,衬上垫纸,贴在高高的玻璃窗上。在剪爱心的时候,我想到了史密斯太太不好的心脏。到底是哪里不好呢?我想象着盖在编织毛毯下面、藏在围兜里面、在黑暗中跳动着的那颗心脏,那是私密的禁区。她的心脏应该是红色的,但上面有一个黑色的斑点,就像苹果烂了一块,或者碰伤了,留下了一个伤疤。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疼,就像我看到哥哥被一块玻璃割破了手指一样。这颗出了问题的心脏让我念念不忘。这是好奇心所致,像看到人家身体畸形,像惊悚洞穴里的宝藏。


[3]

我们摘了蓝色和白色的野花,还有一些颠茄的浆果,摆在路边的牛蒡叶子上,每片叶子上还各放了一个马栗。我们就当这些是一顿饭菜,但说不清楚是给谁吃的。完事后,我们就上山了,那些东西就留在当地,说是饭菜,但更像花环。科迪莉亚说,颠茄浆果的毒汁会要人命,所以必须好好洗手,别让毒汁沾在手上。她说,只要一滴毒汁就能把你变成僵尸。


[4]

现在回想待在洞里的那段时间,我实在记不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体会不到当时内心真正的感受。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也许我记忆中的这些感觉是错的。我只记得,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把我从洞里拉出来,然后我们继续玩,包括这个游戏,还有别的游戏。对于我在洞里的样子,我一无所知;记忆中的这一部分就像是一个漆黑的方块,像一扇门板。也许这个方块是空的,也许那只是一种标志,区分前后的时间标志。在那个时间点,我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她们把我从洞里拉出来的时候我哭了吗?很可能哭了,也可能没有哭,我有点怀疑。我已经记不清了。


[5]

爸爸已经把他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又到火鸡的肚子里去掏填料,这只火鸡就像一个被捆住手脚的无头婴儿。它已经脱掉了作为佳肴的伪装,我看清了它的本质,它就是一只硕大的死鸟。我在吃它的翅膀。这是一只被驯服了的火鸡的翅膀。火鸡是世界上最笨的鸟,笨得都不会飞了。我吃的是失落的飞行。


[6]

我买了甘棒糖、果冻软糖、内含坚果的多层黑巧克力球、用吸管吸的袋装气泡冰冻果子露。我把这些东西当作供品,当作赎罪品,平均分给等着我的朋友们。在我即将分发零食的那一刻,人们是爱我的。


[7]

有一次,我在森林里发现一只死乌鸦,它比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更大。我用棍子戳了戳它,把它翻过来,它身上已经长了蛆。气味像腐肉,像铁上的锈。更奇怪的是,我觉得它像我吃过一次但不记得名字的食物。乌鸦是黑色的,但不像一种颜色,更像一个洞。它的喙是黑色的,像牛角,也像灰指甲。它的眼睛已经干瘪了。

我以前也见过死的动物,死青蛙、死兔子,但没有见过死这么透的。它那双干瘪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根棍子可以戳穿它。不管我把它怎么样,它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从一定意义上讲,没有人能把它怎么样。


[8]

在森林的边缘,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就有樱莓树。红色的野樱莓正在成熟,变得半透明。它们太酸了,吃了会感到口干。我摘了野樱莓,扔进一只猪油桶里,然后把枯枝和枯叶拣出来,妈妈要用野樱莓做果冻,先把它们煮开,用果冻布袋把果核滤掉,加了糖,把热果浆倒进罐子里,盖好,用石蜡封住。红罐子很漂亮,我数了一遍又一遍。我是出过力的。果冻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诱人。

仿佛是得到了冥冥之中的允许,我开始做梦了。我梦中的世界色彩鲜艳,没有声音。

我梦见死去的乌鸦还活着,只是它样子没有变,死气沉沉的。它跳来跳去,拍打着腐烂的翅膀。我醒了,心怦怦地跳。

我梦见我在多伦多,穿着冬装,但连衣裙不合身。我把连衣裙套到头上,然后好不容易才把胳膊伸进袖子里。我走在街上,身体有一部分裸露在裙子外面,非常羞愧。

我梦见我的蓝色猫眼在天空中闪着光芒,像太阳一样,或者说像介绍太阳系的图书里面的行星。但是它不温暖,反而很冰冷。它渐渐靠近,但没有变大。它从天而降,璀璨,亮晶晶,径直朝我的头上落下。它击中了我,直接进入我的体内,但不疼,就是感觉很冷。我冻醒了。我的被子掉在地板上。

我梦见溪谷上的木桥正在倒塌。我站在上面,木板分崩离析,整座桥都在摇晃。我踩着剩下的木板,抓住栏杆,小心翼翼地走着,但我爬不上有人站着的小山,因为桥两头都没有和地面连接。妈妈就站在山上,在和别人说话。

我梦见我在摘野樱莓,然后把它扔进猪油桶里。其实那不是野樱莓,而是颠茄果实,是一种半透明的红色浆果。浆果里面装满了血,就像黑蝇的身体一样。我的手一碰到,它们就裂开了。紧接着,我的手上就沾满了血。

我没有梦到科迪莉亚。


[9]

我想起了我童年穿过的一双棕色的牛津鞋,脚趾的位置都磨破了,但打了鞋掌,装了新的鞋跟;有一双脏兮兮的白色跑鞋,看样子随时会四分五裂;还有一双棕色凉鞋,穿这双凉鞋的时候,都要穿袜子。大多数鞋子都是棕色的。我不由得想起了用高压锅烧的炖肉,肉汤里放了软塌塌的胡萝卜和土豆,还有洋葱片。高压锅的顶部有一个东西像口哨。如果不小心,盖子会像炸弹一样飞起来,胡萝卜和土豆会向上冲,像糨糊一样粘在天花板上。妈妈碰到过一次。幸运的是,当时她不在厨房,没有被烫伤。看到当时的情景,她并没有大呼小叫。她笑着说:“不是弄镀金姜饼才这样吗?”


[10]

我想到过成为隐形人;我想到过吃路边灌木丛中致命的颠茄浆果;我想到过去洗衣房里拿画着骷髅头的瓶子,喝瓶子里面的贾维斯漂白剂;我想到过从桥上跳下来,像南瓜一样砸下去,摔得只剩下半只眼睛,嘴巴也只剩下一半。摔成那样,我会死翘翘。这些事我都不想干,我害怕。但我想到过科迪莉亚叫我去干,她的声音不是轻蔑的,而是善良的。我在脑海中听到她亲切的声音。干吧。快点。我会干出这些事来取悦她。


[11]

我们来到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条被切开的甲鱼。甲鱼被放在一只白色的搪瓷托盘里,就像摆在肉店里的一样。甲鱼可能是活的,也可能是死了,但它的心脏还跳动着。这是一个实验,向人们表明爬行动物的心脏能够在身体其他部分死亡之后继续跳动。

甲鱼的底壳上锯了一个洞。甲鱼四脚朝天,所以你可以看到它的心脏在里面慢慢跳动着,一闪一闪的,好像在洞穴里发着暗红色的光,伸缩的时候就像蚯蚓被人家用手碰到的时候一样。也可以用拳头打比方,一下子握紧,一下子松开,或者像眼睛一眨一眨的,一会儿睁,一会儿闭。

他们在甲鱼的心脏上接了一根线,线连到一个扩音器,这样,心跳的声音就会响彻整个房间;心跳慢得令人难过,就像一个老人爬楼梯的蹒跚脚步。心跳太慢,我都不确定下一次还跳不跳得起来。走一下,停一下,然后来一个噼啪声,就像哥哥说的收音机里可以听到的来自外太空的静电声,然后再跳一下,吸了一大口气。生命逐渐从甲鱼体内流逝,我可以从扩音器的声响里听出来。甲鱼的生命很快就会结束。


[12]

许多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也忘了我已经忘了这些事情。我记得以前的那所学校,但印象很模糊,仿佛我最后一次在那里上学是五年前而不是五个月前。我记得去过主日学校,但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我知道我不想忆起史密斯太太,但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我会晕倒、十叠盘子等于十个机会、我掉进溪水里以及看到圣母玛利亚的这些事情,通通都忘了。我已经忘了所有不好的事情。虽然我每天都能见到科迪莉亚、格蕾丝和卡罗尔。但是,那些事情我都忘却了,我只记得她们曾经是我的朋友,那时候我还很小,还没有别的朋友。我和她们似乎有些瓜葛,但那些事情就像纸上的一行很小的字,字迹已经模糊了,又像古代战事的具体日期,早就说不清楚了。她们的名字就像写在脚注中的名字一样,也像是用棕色墨水写在陈旧《圣经》封面上的名字。她们的名字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情感波动。就像远房亲戚的名字,隔得很远、难得见面的那种亲戚。时间在流逝。


[13]

每次妈妈提起那段灰暗的日子,我会感到有点害怕,又觉得受到了羞辱。我不觉得我有过苦日子,我一直都很开心。你看,在六年级的集体照上,我笑得多开心啊。形容人很开心的时候,妈妈常常这么说:“开心得像涨潮时的蛤蜊一样。”我开心的时候确实像一只蛤蜊,外壳坚硬,嘴巴紧闭。


[14]

学习的时候,哥哥总是穿着这一身破旧的毛衣和软帮皮鞋。周一到周五,他必须穿西装,打领带,穿灰色的法兰绒衬衫,这些都是他们学校规定的。他不能像我们学校的男生那样涂发膏梳成鸭尾头,也不能剪平头,他的发型跟英国唱诗班的男生一样,脖子后面剃短,前面梳向一边。这也是他们学校的规定。他剪了这个发型,看起来就像是二十年代或更早时期探险小说中的插图,我们家的地下室里还有几本这样的书,也像是漫画中的盟军空军军官。他的五官,包括鼻子和下巴,都跟他们很像,只是稍微瘦一些,干净利落,很好看,也有复古格调。他的眼睛也很像那些军官,蓝色的瞳孔,目光锐利,可以说有些偏执。对于那些过分关注外表的男生,他调侃起来毫不留情,可谓刀刀见血。他骂那些人是只讲究穿着的草包。


[15]

在我们的畅想中,史密斯一家毫无魅力可言,吝啬,像没发好的生面团一样硬邦邦,又像人造奶油一样没有滋味。我们断言,这些就是他们的甜点。我们接着调侃他们的虔诚,他们的拮据,他们的脚,他们的橡胶树。至此,能够调侃的都调侃了一番。调侃他们的时候,我们都用现在时,似乎表明我们还很了解他们,和从前一样。


[16]

我和男孩们一起做的事情没什么好担心的,都很正常。我们去看电影,坐在吸烟区,搂着脖子亲嘴;或者去露天电影院,坐在车里看电影,吃着爆米花,时不时抱在一起亲嘴。亲嘴是有规矩的,我们都严格遵守:靠近,推开;再靠近,再推开。解吊带和内衣都是出格的。不能动拉链。男孩的嘴里有香烟和盐的味道,他们的皮肤上有“欧仕派”牌须后水的气味。我们也去跳舞,随着摇滚乐转圈,或者在蓝色的灯光下跳曳步舞,周围都是跳着曳步舞的情侣。跳完舞,我们会去某人的家里,或者去圣查尔斯餐厅,在那儿我们继续亲嘴,不过不会很久。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要去参加正式舞会,我会穿自己缝制的“礼服”,因为我买不起那种衣服。礼服上有几层薄纱,下面用裙衬支撑着,我就担心钩子会松开。我有配套的鞋子,缎面,银色带子,我还有一对耳环,耳环夹得很紧。参加舞会的时候,男孩们会送我胸花。舞会后,我把它们压起来,藏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有压扁的康乃馨,有边缘是褐色的玫瑰花蕾,有一沓沓枯死的植物,就像一堆装得像花的骷髅头。


[17]

认真的是他们的身体。我抱着电话坐在过道里,听到的是他们身体的声音。我不太听他们说的话,沉默的时候,我反而听得更仔细,在沉默中,他们的身体会重塑,动力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想念的是男孩们的身体。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我研究着他们夹香烟的手、他们的肩膀、他们的臀部。我从侧面在不同的光线下观察着他们。我对他们的爱是视觉上的,这才是我对他们的身体的渴望。“别动,”我想,“保持这个姿势。让我好好看看。”如果说他们对我有一定的控制力,那就是通过眼睛传递的。要是我厌倦了他们,我的疲惫一部分是身体上的,还有一部分是视觉上的。

虽然有一部分和性有关,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有些男孩有车,有些没有。和没有车的男孩约会时,我和他们一起搭公共汽车、有轨电车,或者是新开通的多伦多地铁,地铁上干净整洁,很安静,就像一个贴着菘蓝色瓷砖的长条形浴室。这些男孩会陪着我走回家,我们会走很长一段路。空气中有丁香花、割过的青草或者燃烧的树叶的气味,具体要看当时是什么季节。我们走过新建的水泥桥,头顶是垂柳,脚下是淙淙的溪水。桥上的灯柱射着昏暗的光线,我们站在那里,靠在栏杆上,他们的胳膊会搂住我,我也会搂住他们。我们会撩开对方的衣服,用手抚摸对方的脊背,我感觉自己的脊梁紧绷,简直就快要断了。我将他们从上面摸到下面,摸到男孩的脸,我会惊叹不已。男孩的脸变化很大,会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舒展,也会疼。男孩的身体充满能量,是凝固的光。


[18]

我梦见我动弹不了。我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我被装在一个铁肺里。铁片紧紧锁住我的身体,像坚硬的圆柱形外皮。正是这圆柱形的铁皮在替我呼吸,一呼一吸。我又笨又重,除了沉重,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的头从铁肺的一头伸出来,露在外面。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盏灯,像黄色的混浊的冰块。

我梦见我照着写字台上方的镜子,试穿一件有毛皮衣领的毛衫。有个人站在我的身后。如果我动一下,从不同角度看着镜子,我不用转身就能看到身后了。我就能知道是谁了。

我梦见我找到了一个红色的塑料钱包,钱包藏在抽屉里,也可能是在皮箱里。我知道钱包里面有宝藏,但我打不开。我试了又试,最后它像气球一样爆了。结果里面都是死青蛙。

我梦见有人给了我一颗头颅,用白色的茶巾包着。透过白布,我可以看到鼻子、下巴和嘴唇,轮廓很清晰。我可以打开白布看看是谁的头颅,但我不想打开,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打开了,那个头会活过来。


[19]

我用恋旧的眼光看着他,据说,恋旧是男人们对于战争、战友特有的情感。我想,我曾经往这个人的身上扔过东西。我扔过一个玻璃烟灰缸,那个烟灰缸相当便宜,摔不碎。我扔过一只鞋,他的鞋,也扔过一个手提包,那是我的手提包。我扔手提包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先把手提包合上,结果钥匙和零钱都飞出来,像一阵雨落在他的头上。我最过分的是扔了一台小型便携式电视机,我抱着电视机站在床上,借着席梦思的弹力向他扔过去。不过电视机一出手,我就想,哎呀,上帝,他快躲开吧!我曾经认为我有能力干掉他。如今,我只有一个小小的遗憾,那就是我们当时没有好好相处。尽管如此,那些情绪大爆发,那些鲁莽的行为,那些五彩缤纷的碎片,都让我感到很惊奇。令人惊讶,也令人痛苦,几乎致命。

如今,他对我无害,我也对他无害。我可以愉快地回忆和他在一起的过去,有些细节很清晰。我跟另外几个男人在一起过,就想不起这样的细节。老情人就像老照片,会逐渐褪色,像泡过酸液一样,首先是痣和丘疹不见了,然后是阴影消失了,然后脸也模糊了,最后只剩下大致的轮廓。等我七十岁的时候,还会剩下什么?没有巴洛克式的狂喜,没有强烈到扭曲的欲望。只有一两句话,盘旋在空虚的内心里面。也许这里有一个脚趾,那里有几根鼻毛,或者是一束小胡子,像一小团海藻,跟其他漂浮物一起漂浮着。


[20]

我们吃的是不大正宗的泰国菜,鸡肉辛辣多汁,沙拉是用一种外国的叶子做的,红色的叶子上有紫色的斑点,好看不好吃。现在的人们都吃这种东西,在这种地方吃饭的人就爱吃这种东西。多伦多不再流行鸡锅派、炖牛肉、烂炒青菜了。我想起我第一次吃鳄梨的情景,当时我二十二岁。那种感觉就像我父亲第一次听交响乐演出。有点反常的是,我怀念童年吃过的甜点,战争年代的甜点,简单、便宜、淡而无味:上面放凝胶鱼眼睛的木薯布丁,还有果冻焦糖布丁,也有凝乳甜食。凝乳甜食是用从管子里挤出来的白色乳脂做的,上面放一团葡萄果冻。可能现在已经没有了。


[21]

这幅画里没有男人,但主题是关于男人的,那种让女人堕落的男人。我没有把女人的堕落归咎于男人的意思。男人就像天气,他们没有头脑。他们像一阵雨,会把你淋成落汤鸡;他们也像闪电一样会袭击你,然后像暴风雪一样,若无其事地向前推进;他们还像岩石,又尖又滑,边缘像锯齿,你可以在岩石间行走,但必须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要计算好,否则滑倒了,你会摔得头破血流,但责怪岩石是没有用的。

坠落的女人就是这个意思。坠落的女人是爱上男人然后遭到男人伤害的女人。“坠落”这个词有向下跌倒的意思,那不是本人的意愿,但绝非他人强迫。坠落的女人不是被拉倒或者被推倒的女人,只是坠落而已。当然有夏娃的坠落,但是,这个故事没有跌倒的情节,只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和许多童话一样。

《坠落的女人》展示了这种女人,其中有三个像是意外从桥上跌落,她们的裙子被风吹起来,成了喇叭形,她们的头发向上飘动。她们掉了下去,而下面很远的地方,有看不见的男人,这些男人像岩石,边缘也有锯齿,黑乎乎、冷冰冰,而那三个女人就摔在这些男人的身上。


[22]

我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他头转过来,对着我,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是紫色的,而是深棕色的。

“伊莱恩,伊莱恩。”他有点伤感。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的胳膊顿时感到一阵寒意,接着肚子也发凉;我僵住了,不知所措。我一直想着要营救他,那么,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求的结果吗?

他摇摇头,好像他已经自暴自弃了,或者是别无选择,然后把我拉倒,靠在他的两个膝盖中间。他都没有站起来。就这样,我跪在地板上,头向后仰,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后颈。我从未那样被吻过。那就像一个香水广告,陌生、危险,还有点有损人格。我可以站起来夺门而去,但是,如果我待在原地,哪怕再多一分钟,就不用在汽车座椅或电影院里被乱摸,也不会为解开胸罩手忙脚乱,还发生争执。不用废话,也不用乱来。


[23]

“你要是离开了,我会受不了。”这种话很迂腐,如果是别的男人说的,我会觉得滑稽可笑,但是,听到约瑟夫说这句话,我丝毫不觉得可笑。我爱上了他的需求。一想到他需要我,我就觉得浑身酥软。因此,我取消了回马斯科卡度假村的计划,我去年夏天就在那里工作,今年原本也想去。于是,我在布鲁尔街的瑞士小屋找了一份工作。瑞士小屋只卖鸡肉,牌子上写着“烤鸡”。不过,除了鸡肉配酱,还有凉拌卷心菜和白面包,以及勃艮第樱桃味冰激凌,冰激凌有部分是紫色的,很显眼。我穿着制服,口袋上缝了我的名字,就像在高中上体育课一样。

有时候,约瑟夫会在我下班后去那里接我。“你身上有炸鸡的味道。”在出租车里,他脸贴着我的脖子,这样跟我说。在出租车里,我放下了所有的矜持,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有时搂住我,有时放在我的胳膊下,有时放在我的胸脯上。有时候,我把头枕在他的腿上,在座位上躺下。


[24]

跟我谈起苏茜的时候,约瑟夫就好像在讨论一个问题少年。他说:“她想要结婚。”他的言外之意是苏茜在无理取闹,但是要拒绝她的要求,就好像拒绝给她买一个太贵而买不起的玩具,反过来会深深地伤害到他自己。我不希望我和苏茜一样任性、胡闹。我不想嫁给约瑟夫,或者其他任何人。在我的心目中,婚姻是不光彩的、愚蠢的交易,而不是无私的馈赠。更有甚者,一想到结婚,约瑟夫的形象就会变坏,约瑟夫不应该是谈婚论嫁的对象。他适合做一个情人,守着他自己的秘密和空荡荡的房间,守着他自己的不幸和噩梦。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考虑结婚的。那时的我天真无邪,像小孩子玩的玩偶,还系着彩带。与其结婚,我倒不如把精力投入绘画事业。我会喜欢上染头发,穿奇装异服,戴沉重而又怪异的银首饰。我会经常去旅行。我可能还会喝酒。


[25]

他梦到一个女人浑身裹着玻璃纸,甚至脸上也蒙着玻璃纸,还有一个女人裹着白色的裹尸布,在阳台上沿着栏杆走着,还有一个女人脸朝下躺在浴缸里。当他跟我讲这些梦的时候,他并没有看着我,严格地说,他是在看我大脑深处的一个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是微微一笑。我有点嫉妒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些女人,里面没有我。约瑟夫叹了口气,然后拍拍我的手。“你真年轻!”他说。


[26]

约瑟夫带我去公园广场饭店的屋顶花园,我穿着新买的紫色连衣裙。裙子的上身紧贴在身上,领子开得很低,下摆很宽,走路时,裙子的下摆不断摩擦着我没有穿袜子的双腿。我的头发松散、潮湿,感觉就像拖把一般。坐电梯上去的时候,我无意间从烟灰色的电梯墙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那正是我在约瑟夫眼中的形象:一个苗条的女人,头发像一朵云,瘦削白皙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我发现那是十九世纪晚期的风格,拉斐尔前派的风格。我要是手里拿着一枝罂粟花会更好。

我们坐在露台上,喝着曼哈顿鸡尾酒,一边越过石头栏杆往外面看。约瑟夫最近对曼哈顿鸡尾酒很感兴趣。这家饭店是这个片区最高的建筑之一。在我们下方,多伦多在傍晚的热气中溃烂,绿化就像被踩薄了的苔藓,远处的湖泊仿佛镀了一层锌。


[27]

他一只手抱住我,抱得很紧。“别哭了,”他说,“我们去喝杯咖啡。”

我不哭了,和他一起走着。我们走到了一家箱包批发店,旁边有个门。他拿出一把钥匙,我们在黑暗中走上楼梯。在楼梯上,他吻了我,他的嘴里有沥青和啤酒的味道。楼梯里没有亮灯。我双手抱住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他,好像我就要陷入泥潭,而他是我的救星。他抱着我进入漆黑一片的房间。我们撞上了墙壁和家具,然后一起倒在地板上。


[28]

乔恩和我做爱的时候不像约瑟夫那样漫不经心、例行公事。乔恩做爱很粗暴,就像一只在泥地里面打滚儿的小狗。很脏,像在巷战,像在开玩笑。完事后,我们就躺在他的睡袋上,吃着袋子里的薯片,傻笑着。乔恩不像约瑟夫那样认为女人是任人摆布和欣赏的花朵或者形状。他认为,女人要么是聪明的,要么是愚蠢的。这就是他的分类方式。“听着,朋友,”他对我说,“你比大多数人都聪明。”这让我很高兴,也让我很失落。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29]

没有了苏茜,我们的关系就失去了平衡。约瑟夫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对我来说,他太沉重了。我无法让他开心,我很自责。我无能,我配不上他。我发现他很懦弱,只会缠着我,他现在就像一条被掏空内脏的鱼。一个男人居然会因为女人而土崩瓦解,我瞧不起他。我轻蔑地看着他那双饱含悲伤的眼睛。


[30]

我记得他以前常常在路边呕吐,他身上常有铅笔柏的味道。我记得我们在帐篷和伐木营里的生活,我记得刚砍伐的木材、汽油、碎草和变质奶酪的气味,我还记得我们曾在黑暗中偷偷跑出去。我记得他涂着橙色血迹的木剑和他收藏的漫画书。我似乎又看见他蹲在沼泽地上,喊着:“你死了!躺下!”我似乎又看见他用叉子猛砸盘子。我对他的印象都是清晰、鲜明、彩色的:他宽松的短裤,他的条纹T恤,他被太阳晒得发白的蓬乱的头发,还有他冬天穿的马裤和戴的防风皮帽,等等。然而,我的记忆存在一个缺口,他莫名其妙地大了两岁,这两年的记忆是空白的。


[31]

乔恩不画那种伤眼睛的几何图案了,他画的看起来都像商业广告的插图,比如巨型冰棍、巨型盐瓶和胡椒瓶、糖水蜜桃、装满炸薯条的纸盘子。他不再主张艺术的纯洁性,反而说我们有必要使用共通的文化符号体系,来反映我们这个时代的平庸。我想凭着我自己的专业经验,我可以给他提一些建议,比如切开的桃瓣可以画得更有光泽一些,但我没有说出来。


[32]

我梦到科迪莉亚从悬崖或桥上坠落,在暮色下,她的双臂张开,裙子张开,形状像一口钟,在空中形成了一个雪地天使。她一直都不落地,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坠落。醒来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身体下方似乎都空了,我就像在一部失控而快速下坠的电梯里面。

我梦见她站在原玛丽女王学校的院子里。学校消失了,那里只剩下一片平地,后面的小山上长着瘦巴巴的常青树。她穿着防雪服,但她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和现在的年龄一样大。她知道我抛弃了她,她很生气。


[33]

我梦见了一个假人模特,就像乔迪拿来参加展览的那些一样,先肢解,然后再粘起来。这个模特只穿着一件薄纱外套,外套上装饰着亮片。这个模特只到脖子,没有头。科迪莉亚的头包在一块白布里,夹在模特的胳膊下面。


[34]

电影围绕两个头发像云朵一样蓬松而性格捉摸不透的女人展开。她们在田野里漫步,风吹着薄薄的裙子贴在大腿上,她们注视着远方。其中一个女人砸了一台收音机,把碎片扔进河里,她还吃了一只蝴蝶,割断了一只猫的喉咙,因为她疯了。如果她长得丑,而不是金发碧眼、妩媚动人,那么,她干的这些事根本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另一个拿了她爷爷的老式剃刀,在她的大腿上划了几道口子。到了电影的结尾,她从铁路桥上跳了下去,跳进了河里,裙子翩翩起舞,像窗帘被风吹起来一样。要不是头发的颜色不同,人们很难将她们两人区分开来。


[35]

我确实对他不公平,但是,如果我对他公平,我会落到什么地步呢?受奴役,被束缚。年轻女人就该有对人不公平的特权,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的自卫手段之一。她们的冷酷,她们的无知,都是理所应当的。她们在黑暗中,沿着高高的悬崖边缘行走,哼着歌,以为自己有不死之身。


[36]

他的意思是说,他不想当一个旁观者,到时根本没有他的位置。他说得没错。他不想以我前夫的身份出席。那样,他既失去了我,也失去了他自己。我发现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去,我不是真的想让他去。我需要他去,但我不想。


[37]

黑暗中,我蜷缩在卧室里,裹着乔恩的旧睡袋,听着莎拉呼吸的声音,听着外面雨夹雪轻轻地敲打窗户。爱情会蒙上人的眼睛,但是,在爱的潮水退却之后,往往会看得比以往更清楚,就好比真的海水退潮之后,所有的垃圾全都一览无遗,破瓶子、旧手套、生锈的易拉罐、死鱼、骨头等。如果你对未来一无所知,在黑暗里坐着,张大着眼睛,你就会看到那些东西。你亲手造成的破坏。


[38]

更糟糕的是,虽然我对这个想法又害怕又觉得害臊,白天的时候还觉得又矫情又荒谬,觉得难以置信,但我还是很珍惜,很在意。就好像酒鬼把一瓶酒偷偷藏起来一样,我现在也许没有这种冲动,但我知道它的存在,这样我会感到更加安心。这是一条退路,也是一种恶习。它是一种武器。


[39]

我不情愿变成同性恋,也没有欲望,我感到很羞愧。但事实上,我是害怕和女人上床。女人心眼小,牢骚满腹,体形说变就变。女人不仅心眼小,而且眼光也毒,她们的看法尖锐却又合情合理,男人则相反,他们基本靠猜,像雾里看花,有点浪漫,有点无知,有点偏见,也有点憧憬。所以,女人既欺骗不得,也不能随便相信。我能理解为什么男人会害怕女人,诚然,男人常常被人家骂说怕女人。

派对的时候,她们开始会问我一些诱导性的问题,审问我似的。她们很想知道我的立场是什么,我的信条是什么。我并没有什么立场或者什么信条,我感到很惭愧。我知道我并不够正统,我只喜欢男人,我有孩子,我是“内奸”,我太懦弱。我的心不明不白,不纯洁,甚至有危险。我还在刮腿毛。

我开始找托词不去参加这些女人的派对,我害怕被“净化”,或者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我觉得她们在背后议论我。她们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因为她们对我有很高的期望,但我做不到,差得很远。她们想改造我。有时候,我会产生逆反心理:她们有什么权利对我指手画脚?我不是她们想象中的“女人”,如果我被强行改造成了那个样子,那我也就完蛋了。贱人,我默默地想。别对我指手画脚。


[40]

本觉得我很好,我也不去动摇他的这个信念,他不需要了解那些让人不快的真相。他也觉得我有点脆弱,因为我是搞艺术的。我需要有人照顾,就像盆栽植物一样,修修剪剪,浇浇水,除除杂草,拉拉直,让我健康成长,让我能展示最好的一面。他帮我的绘画生意出谋划策,编了一套册子,指出哪些画卖得好,价钱是多少。他告诉我申报所得税有哪些项目可以扣除。他还帮我填申报表。他把调味品按字母顺序排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厨房里的一个架子上。那个架子是他亲手做的。


[41]

墨西哥人过万灵节的方式才是对的,他们不会变装。他们用颜色鲜艳的糖果摆出骷髅头,一家人去墓地野餐,给每个被唤醒的“客人”准备一套碗碟,再点上一支蜡烛。离开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包括亡灵。我们拒绝了阴阳两界的这种简单沟通,很少提及逝者,不给他们起名,不给他们食物。结果,我们这里的亡灵比那边的更瘦、更灰暗,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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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像古老寓言中的双胞胎,每个人都握有半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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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如果我现在马上转身,沿着慢跑步道向前看,就会看到有人站在那里。一开始,我以为我看到的那个人是我自己,那人穿着旧外套,戴着蓝色的针织帽子。但我接着发现,我看见的是科迪莉亚。她站在半山腰,背对着我,转过头来,好像在看着什么。她穿着灰色的防雪外套,兜帽挂在后面,头上什么也没有戴。她还穿着那双绿色的齐膝羊毛袜,袜子松松垮垮,堆在脚踝的周围。她也穿着棕色的学校里穿的靴子,这双布洛克靴的靴头磨破了,一根鞋带断过,打了结,她长着一头黄棕色的头发,刘海垂落,盖着她那双灰绿色的眼睛。

天变冷了,越来越冷。我能听到雨夹雪落下的沙沙声,听到溪水在冰下潺潺流淌的声音。

我知道她是在看着我,她歪着嘴,微笑着,却板着脸,好像在挑衅。她让我又尝到了当年的羞耻感,我又感到一阵恶心,感受到了当时的委屈、尴尬、软弱,感受到了同样对爱的渴望,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恐惧。但是,这些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感受,而是科迪莉亚的感受,一直都是。

如今,我才是年长者,是强者。如果她留在这里,她会被冻死的。这不是抛弃她的好时机,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

我向她伸出双手,弯下腰,摊开手掌,表明我没有带武器。“没事的,”我对她说,“你可以回家了。”

我眼中的雪开始像烟雾一样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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