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搏击俱乐部

书名:搏击俱乐部

作者:恰克.帕拉尼克

[1]

没有光泽的黑色短发,大眼睛活像日本动画片里的人物,瘦得像脱了脂的牛奶,裙子是灰黄的酪乳色,上面有墙纸图案的那种黑色玫瑰花。这个女人星期五晚上也出现在我参加的肺结核互助组。她星期三夜里出现在我参加的恶性黑素瘤圆桌恳谈会。星期一夜里她出现在我参加的“坚定信徒”白血病聚谈小组。她偏下面一点的头发有一块露出霹雳闪电状的白色头皮。


[2]

离婚,离婚,再离婚,鲍伯说着,给我看一张他钱包里自己的照片,乍一看是他庞大的裸体,是他在某次比赛上系着兜裆带摆造型时拍的。这么生活实在愚蠢,鲍伯说,不过当你脱过水、剃光体毛站在舞台上,将身体的脂肪含量降到只有百分之二左右,利尿剂让你摸起来像水泥一样又冷又硬,灯光晃得你成了瞎子,音响系统的啸叫把你都震聋了,一直到裁判下令:“扩展你的右股四头肌,收缩肌肉,坚持住。”


[3]

每次起飞和着陆,当飞机转弯急了,机身倾斜时,我就祈祷着来次失事。当我们可能无助地死去,在机舱里被挤压成人形烟草时,那一刻会以嗜眠症的突然发作治愈我的失眠症。


[4]

要是你因公出差时死亡,人寿保险金会翻三倍。我祈祷出现下沉气流效应。我祈祷鹈鹕被吸进涡轮而且机翼上螺丝松动还有冰。起飞时,当飞机在跑道上全速狂奔,副翼斜立起来,我们的座椅完全竖起,我们的小桌板收起,所有随身携带的行李都在头顶上的行李仓放好,当飞机抛下跑道尽头,我们的烟雾探测器熄灭之际,我祈祷着飞机失事。


[5]

我研究了一番飞机座位卡上印的照片。一个女人浮在大洋上,棕色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她的坐垫箍在她胸口。那个女人大睁着两眼,可既不笑也不皱眉。另一张照片上,人都像印度圣牛一样平静地从座位上伸手去够顶上弹出来的氧气面罩。


[6]

旅行的魅力,在于我去的每个地方生活都缩小了。我入住酒店,小肥皂,小洗发水,一次量的黄油,小漱口水以及一次性牙刷。把自己塞进飞机上的标准座位。你就成了巨人。问题是你的肩膀太宽。你“爱丽斯漫游奇境”的双腿突然间像是有几英里那么长,直接碰到前座乘客的脚。正餐给你上的是小型自助式“法式蓝带鸡”的一整套玩意儿,就是让你拼拼合合地忙活起来,有点事儿做。


[7]

在着陆的那一瞬,当一个轮子砰地落在跑道上,飞机却向一侧倾斜,一时僵在那儿不知该恢复自身平衡还是翻滚出去时,我感觉就像熔化了而且膨胀起来。在那一瞬,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抬头仰望群星,你也就随之化去。不论是你的行李,还是你的口臭,什么都无所谓了。窗外一片漆黑,涡轮引擎在后面咆哮。机舱在涡轮的咆哮声中悬在错误的角度上,你将再也不必申请另一个报销账户了。只有二十五美元以上的商品才给你开发票。你将再也不必剪头发了。


[8]

我问泰勒是否是个艺术家。

泰勒耸耸肩,指点我看那五根竖立的木头的底部是不是变宽了。泰勒指点我看他在沙子上画的那根线,告诉他如何用那根线来衡量每根木头投下的影子。

有时,你醒来后必须问一声你身在何处。

泰勒创造的是一个巨掌的影子。只不过眼下四根手指已经像吸血鬼的那么长,而拇指又太短了,不过他说在四点半的时候那只手完美无缺。那只影子巨掌完美无缺地维持了一分钟,泰勒就在他自己创造的完美巨掌中坐了一分钟。

你醒来,发现你不知身在何处。

一分钟就够了,泰勒说,为了这一分钟一个人得费好多苦工,不过一分钟的完美值得你付出的努力。对于完美,你能期望的最多也就那么一瞬。

你醒来,那就够了。

他名叫泰勒·德顿,他是电影放映协会的放映员,他是市中心一家酒店的正式宴会侍应,他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9]

今晚,引导性冥想突然之间再也没法把我带到任何地方。那七道宫殿大门的每扇门后面,不论是绿门,还是橙色门,都是玛拉。玛拉站在那儿。骗子。在引导性冥想穿过我的能量动物居住的洞穴时,我的能量动物就是玛拉。抽着她的烟,玛拉,转着她的眼珠子。骗子。黑发和柔软的法国式嘴唇。冒牌货。意大利深色皮沙发一样的嘴唇。你无处可逃。


[10]

克洛伊看起来很像琼尼·米歇尔的骨架,假如你能让骨架微笑并且能让它在一次派对上对所有人都格外友好。将克洛伊那备受欢迎的骨架想象成小虫子那么大,在凌晨两点穿越她内脏的拱顶和画廊。她的脉搏就是头顶上的警报器,在宣告:准备在十、九、八秒之后死亡。死亡将在七、六秒之后开始。

夜里,克洛伊沿着她自己正在崩溃的血管奔跑,爆破的血管喷溅出火热的淋巴液。神经在身体组织里像地雷拉发线一样浮起来。脓肿在她身体的外层组织上像白色珍珠一般膨胀开来。

头顶上在宣称,准备在十、九、八、七秒内清空内脏。

准备在十、九、八秒内清空灵魂。

克洛伊正在漫过脚踝的肾脏流体中跋涉,那是她已经坏死的肾排出来的。

死亡将在五秒钟后开始。


[11]

砰。

顶天立地的落地窗带着铝合金窗框就飞了出来,沙发、灯具、盘子和床单被套燃烧着紧跟其后,还有高中年鉴、各种文凭和电话。所有的一切都从十五层上轰隆一声炸出来,简直像是太阳耀斑。

哦,可别是我的冰箱。我收集了满满几搁板各式各样的芥末,有的是用石磨研磨的,有的是英式酒馆式样的。冰箱里有十四种不同风味不含脂肪的色拉调味酱,还有七种不同的刺山果花蕾。

我知道,我知道,满满一屋子调味品却没有真正的食物。

门房擤了擤鼻子,有样什么东西落入他的手帕,像是一记好球被接球手接个正着。


[12]

我向微软作的产品演示中需要两块屏幕,我感觉到嘴里的血,不得不开始吞咽。我老板并不了解演示的素材,不过他不会让我就这么黑着眼圈肿着半边脸放我的演示,脸肿是因为里面的缝合导致的。缝合处已经开始松动,我用舌头抵着脸颊里面能感觉得出来。想象一下海滩上纠结的鱼线。我可以把它想象为狗被去势后黑色缝线,我得不断地把血吞下去。我老板正在按照我的脚本进行演示,我在操作便携式投影机,这样我有半边身子就能隐在暗处。

在我试图把血都舔尽的时候,嘴唇上粘上了更多粘稠的血,放映结束灯光放亮的时候,我将转向来自微软的几位顾问:埃伦和沃尔特,诺伯特和琳达,并且说,感谢光临,我的嘴闪着血光,血就在我的齿缝间游走。

你可以吞下约一品脱血而不至于犯恶心。


[13]

搏击俱乐部不是电视上播的橄榄球赛。你不是在看一组你不认识的,来自半个地球的男人相互对攻,由卫星直播,有两分钟滞后,每十分钟插播啤酒广告,现在是暂停,播报频道名称。你在参加了搏击俱乐部后,再在电视上看橄榄球赛就等于你在可以有伟大性爱的情况下还去看黄片。

搏击俱乐部开始取代了你去健身房、你留一头短发以及剪指甲的原因。你去的健身房里挤满了拼力想看起来像个男人的家伙,好像成为一个男人就意味着看起来要像一位雕塑家或艺术指导说的那样。

就像泰勒说的,连一个蛋奶酥看起来都气鼓鼓的。


[14]

微软的沃尔特跟我对了对眼神。这个年轻人拥有完美的牙齿,光洁的皮肤以及一份你肯费心写在校友杂志上想得到的工作。你知道他还太年轻,肯定没参加过任何战斗,而且就算他父母没离婚的话,他父亲也从来不着家,他正看着我那张半边刮得很干净半边青紫隐在暗处的脸。血在我嘴唇上闪着光。沃尔特在想的或许是上周末吃的一顿“无痛”纯素便饭,或是臭氧层,或是这个世界急需停止在动物身上进行残酷的产品测试,不过或许他根本没动这些心思。


[15]

我已经跟泰勒一起住了大约一个月了。

泰勒来吃早饭的时候,脖颈上胸口上遍布嘴唇嘬出来的红印儿,而我在翻阅一本旧《读者文摘》。在这幢房子里买卖毒品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周边没有住户。造纸街上除了仓库和那家制浆工厂外什么都没有。造纸厂释放的蒸汽散发出臭屁味儿,造纸厂周围的锯末垛得像一堆堆黄色金字塔,散发出仓鼠笼子的味儿。在这幢房子里买卖毒品最合适不过,是因为每天有数不完的卡车经过造纸街,可一到晚上,除了泰勒跟我,方圆半英里之内就连一个活物儿都不剩了。


[16]

我只要肯浪费那么几分钟时间,过去观看玛拉如何赴死,所有这一切就都可以幸免了。

泰勒告诉我玛拉住的8G房间,在摄政旅馆顶楼,如何要爬上八段楼梯然后再走过一条闹哄哄的走廊,各道门后面如何不断传来电视上的“罐头笑声”。每隔几秒钟就有一位女演员尖叫或好几位男演员尖叫着死于乱枪中。泰勒走到走廊尽头,还没等他敲门,就有一条呈奶酪牛奶般菜色、细瘦细瘦的胳膊从8G房间门后猛地伸出来,抓住泰勒的手腕,把他拽了进去。

我把自己埋在一本《读者文摘》里。


[17]

泰勒开始做高抬腿,我下楼去告诉玛拉:要片状的碱液,我给了她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和我的公交卡。玛拉还坐在餐桌旁,我把丁香烟从她手指间拿走。很友好很容易。我拿了块洗碗巾,擦拭玛拉胳膊上那些红褐色的斑点,香烟烧出来的疤破了,血流了出来。然后我给她的每只脚都套上一只高跟鞋。

玛拉低头看着我像“灰姑娘”里的白马王子那样给她穿鞋,她说,“我是自己进来的。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你们的前门没锁。”

我什么话都没说。

“你知道,安全套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水晶鞋。你碰上个陌生人的时候就套上它。你整晚跳舞,然后你把它给扔掉。安全套,我是说。不是那个陌生人。”


[18]

她说,那些别人先是特别热爱可一小时或一之后就会扔掉的所有东西玛拉都爱。就像圣诞树,本来是众所关注的中心,可圣诞节一过,路旁就到处都是丢弃的死树,那些箔、丝的装饰都还没摘掉呢。你看到这些树就会想到被车辆碾死的那些动物或是性犯罪的受害者,内衣反穿,用黑色绝缘带绑着。

我只希望她离开这儿。

“动物监控中心是个绝妙的去处,”玛拉说。“所有的动物,人们爱过又抛弃了的小狗小猫,甚至是已经老了的动物,都围着你又蹦又跳,吸引你的注意,因为三天过后,就会给它们注射一针过量的苯巴比妥钠,最后给扔到巨大的宠物焚化炉里。

“长睡不醒,‘狗狗谷’那样的方式。

“就算有人因为爱你救了你的命,他们还是会把你给阉了。”玛拉看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正在遗弃她的家伙,“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赢得你,是不是?”

玛拉走出后门,一边唱着那首瘆人的“玩偶谷”歌。


[19]

泰勒说,“开动点想象力。想想在童子军里他们教给你的所有那些开拓进取的鬼话。想想你的高中化学课。”

真难想象泰勒在童子军里的形象。

我还可以这么办,泰勒告诉我,我可以在某天夜里开车到我老板家,把软管接到户外的水龙上。软管的另一头接个手动泵,这样我就能往我老板家的管道内注入一料工业染料。红、蓝、绿都成,第二天就等着看我老板的尊容吧。要么,我还可以安坐在灌木丛里不断压我的手动泵,直至管道内的压力超压,达到110磅/平方英尺。这样的话,只要有人冲一下马桶,马桶座就会爆炸。到150磅/平方英尺,如果有人打开淋浴,水压会把淋浴头给轰掉,把各个组件炸开,砰,淋浴头立马成了迫击炮弹。

泰勒这么说无非逗我开心。事实上我很喜欢我老板。


[20]

泰勒把一把椅子拖到冰箱前,冰箱大开着,他就这么看着那些油脂冷却。因为厨房里很热,冰箱底部蒸腾出阵阵冷雾,绕在泰勒脚边。

我把油脂装到牛奶盒里,泰勒把它们往冰箱里放。

我走过去在冰箱前挨着泰勒跪下来,泰勒抓起我的双手给我看。生命线。爱情线。爱神纹和战神纹。冷雾环绕着我们,微弱的灯光映出我们的脸。


[21]

冰箱里油脂的顶上正在形成又厚又清亮的一层什么东西。

我说,油脂在分离呢。

“别担心,”泰勒说。“清亮的那一层是甘油。你想做肥皂的时候可以把这层甘油再搀回去。或者,你也可以把这层甘油撇出来。”

泰勒舔了舔嘴唇,把我两只手转过来,手心朝下压在他大腿上,压在他浴衣那拙劣的法兰绒上。

“你可以将这些甘油跟硝酸混合造出硝化甘油来,”泰勒说。

我嘴巴大张地喘着气说,硝化甘油。

泰勒把嘴唇舔得湿湿的、亮亮的,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

“你可以将硝化甘油跟硝酸钠和锯末混合造出炸药,”泰勒说。

那个吻湿湿地在我雪白的手背上闪着光。

炸药,我说,跌坐在我的脚跟上。

泰勒把那罐碱的盖子撬掉。“你可以把桥梁炸掉,”泰勒说。

“你可以将硝化甘油跟更多的硝酸和石蜡混合造出胶质炸药,”泰勒说。

泰勒将那罐碱在我手背上那个闪光的潮湿吻痕上方一英寸高的地方倾斜过来。

“这是个化学灼伤,”泰勒说,“会比你以前所有的灼伤都痛。比一百支香烟的灼伤都痛。”

那个吻在我手背上闪着光。

“你会留下道疤,”泰勒说。

“只要有足量的肥皂,”泰勒说,“你就能炸平整个世界。现在记住你的誓言。”

泰勒把碱液倒了下来。

泰勒的口水起到两个作用。我手背上湿润的吻痕将薄薄的碱片固定住,让它们烧灼。此其一。第二,碱只有在遇水时才会灼烧。或者遇口水。

“这是一种化学灼伤,”泰勒道,“会比你以前所有的灼伤都痛。”

你可以用碱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闭上眼睛。

一小团碱糊遇水反应能烧穿一个铝锅。

一杯碱溶液加水能溶解一把木匙。

碱遇水后会达到两百度的高温,当它在我的手背上升温灼烧时,泰勒用一只手的手指压在我的手指上,我们的手在我血迹斑斑的裤子膝盖上伸展开,泰勒说一定要注意,因为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

“因为此前的一切属于一个故事,”泰勒道,“而此后的一切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是我们俩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

附着在泰勒那个吻痕上的碱是一堆篝火,是烙铁或是原子反应堆在我手背上烧灼,感觉上却像在距我几英里远的长路尽头。泰勒要我回来跟他并肩一道。我的手却在离去,越来越小,在长路尽头的地平线上。

想象一下那火仍在灼烧,只是眼下它已然越过了地平线。成为一次日落。

“回来感受那烧灼的痛,”泰勒道。

这不是他们在互助组搞的那套引导性冥想吗。

千万不要去想痛这个词。

引导性冥想对癌症有效,对这个也应该有效。

“看着你的手,”泰勒道。

别看你的手。

别去想灼热、血肉、肌体组织或是烧焦这些个词。

别去听自己的哭泣。

引导性冥想。

你现在是在爱尔兰。闭上眼睛。

你是在爱尔兰,时间是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你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旁边就是布拉尼城堡,每天都有一辆辆大巴将整车的英国和美国观光客拉过来亲吻那块石头。

“注意听我的话,”泰勒道。“肥皂和‘人牲’是手拉手出现的。”

你随着人流离开酒馆,走过寂静的街道上水淋淋的汽车,刚刚下过一场雨。已经是晚上了。你一直走到布拉尼城堡。

城堡中的地板都朽坏了,你沿着石头台阶向上爬,每上一级,四周包围着你的黑暗就深一层。每个人都默默地爬着,遵从这一小小的反抗行动的传统。

“听我说,”泰勒道。“睁开眼睛。”

“在远古,”泰勒道,“人牲是在一条河上的一座小山上献祭的。有成千上万人。听我说。人牲献祭完成后,尸体都架在柴堆上烧掉。”

“你可以哭,”泰勒道。“你可以跑到水槽边用水冲洗手背,可首先你一定得明白你的愚蠢,明白你会死掉。看着我。”

“总有一天,”泰勒道,“你会死,你只有明白这一点,才能真正对我有用。”

你在爱尔兰。

“你可以哭,”泰勒道,“不过你滴到碱片上的每一滴眼泪都会在你的皮肤上烧出一个烟疤。”

引导性冥想。大学毕业那年的那个夏天你在爱尔兰,或许那就是你第一次渴望无政府状态的地方。在你认识泰勒·德顿很多年前,在你往你的第一份英格兰奶油上撒尿前,你就学到了那些小小的反抗行动。

在爱尔兰。

你正站在一个城堡楼梯顶端的一个平台上。

“你可以用点醋,”泰勒道,“来中和烧灼,可首先你必须承认放弃。”

在成百个人被牺牲和焚烧后,泰勒道,厚厚的一层白色沉积缓缓从祭坛上滑下来,顺着山坡滑入河流。

首先你必须沉到底。

你站在爱尔兰一个城堡的平台上,平台四周包围着无底的黑暗,在你头顶上,大约一臂距离的黑暗之外就是石墙。

“雨,”泰勒道,“年复一年落在火葬的柴堆上,年复一年,人牲被焚烧,雨渗透木头的灰烬后变成了一种碱溶液,这些碱液又跟人牲那熔化了的脂肪搀和在一起,然后,一层厚厚的白色肥皂沉积物就从祭坛的坛基处慢慢滑落下来,最后顺着山坡滑向那条小河。”


[22]

“把所有那些人杀掉是对的,”泰勒道。

你的手背上,正好是泰勒那两片唇痕的部位又红又肿而且泛着光。吻痕的周围则散布着有人哭泣造成的香烟灼痕。

“把眼睁开,”泰勒道,他的脸上闪耀着泪光。“祝贺你,”泰勒道。“你距离沉到底又近了一步。”

“你一定得看看,”泰勒道,“第一块肥皂是如何用英雄们造出来的。”

想想那些用于产品实验的动物。

想想那些被发射到太空里的猴子。

“没有他们的死亡,他们的痛苦,没有他们的牺牲,”泰勒道,“我们将一无所有。”


[23]

泰勒和我,我们俩已经变成了服务业里面的游击恐怖分子。晚宴派对的破坏分子。酒店提供晚宴派对的整套服务,当有人需要食物时他们会得到食物、红酒、瓷器、玻璃器外带全套侍应。他们得到以上所有的服务,费用一次性付清。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没法用小费来威胁你,所以对他们来说你不过是只蟑螂。


[24]

那些香水,在手上伤口里那些所有死去的鲸,它在发臭。


[25]

回到酒店,回到眼下,在停在厨房和宴会楼层之间的电梯上,我告诉泰勒我是如何冲着给皮肤科医生大会准备的鲑鱼肉冻大打喷嚏的,结果三个人告诉我肉冻太咸,有一个人则说味道好极了。


[26]

我们也快没辙了,泰勒和我。对食物做手脚也开始腻味了,也几乎都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后来我听一位医生还是律师,管他是什么玩意儿,说起一种肝炎病菌如何能在不锈钢上存活六个月。你不由得会好奇这种病菌在俄式朗姆奶油冻布丁里能存活多久。

或者是鲑鱼馅饼。

我问那位医生在哪儿我的手能粘上点这种肝炎病菌,他喝多了,听到后哈哈大笑。

任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都去了医疗废料堆,他说。

他又哈哈一笑。

任什么东西。

那医疗废料堆听起来倒有点沉到底的感觉了。

我一只手放在电梯按钮上,问泰勒准备好了没。我手背上的伤疤肿得通红还亮闪闪的,形状正是泰勒的吻留下来的一对唇印。


[27]

我们之所以选这辆“跳跳车”是因为,如果我们必须在周末晚上睡在车里,这辆车的座位最宽绰。

我们之所以吃中餐是因为我们没法回家。我们要么睡在这儿,要么就得在一家通宵舞厅里消磨整个晚上。我们不去什么舞厅。泰勒说那里面音乐太吵,特别是重低音部分,搞得他生物节律失调。我们上次出去玩的时候,泰勒说音乐吵得他便秘。再加上夜总会里吵得没办法交谈,所以几杯酒下肚,谁都觉得自己是众所瞩目的中心,却又跟任何人都完全隔绝。

你就是某部英国谋杀推理小说里的那具尸首。

我们今晚之所以睡在车里是因为玛拉来到我们家,威胁说要报警,让我们因为煮了她妈妈而被捕,然后玛拉又在房子里四处乱撞,尖声骂我是个盗尸犯,是个食人生番,她还跑去把成堆的《读者文摘》和《国家地理》都踢了个人仰马翻,后来我就撇下她溜之乎也。简短截说就是这么回事。


[28]

我们从“西联”往外走的时候,泰勒说如果我爱他,我就该信任他。这些事我并不需要知道,泰勒这么跟我说,然后带我去加邦佐意式餐厅吃鹰嘴豆泥。

我最怕的还不是电报什么的,而是跟泰勒一起外出用餐。从来没有,没错,泰勒从来为任何东西付过钱。泰勒穿的衣服是跑到健身房和酒店的失物招领处冒领的。这比玛拉还强些,她干脆跑到自助洗衣店从干衣机里偷人家的牛仔裤,再拿到那些收购二手牛仔裤的地方十二块钱一条卖掉。事实上泰勒从不到饭店吃饭,玛拉也没什么皱纹。

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泰勒给玛拉的妈妈寄了盒重十五磅的巧克力。

这个周末晚上还有一种更糟的可能性,泰勒在“跳跳车”里告诉我,那就是碰上棕色隐居蜘蛛。他咬你的时候不光放毒,还外带一种消化酶或酸,这东西会将咬痕周围的肌体组织溶解掉,一点都不夸张,会把你的胳膊或是腿或是脸给你烧烂。


[29]

玛拉从邮包里弄出来的东西正是原来冰箱里三明治包里装的那种白色物质,泰勒熔化了生成油脂造肥皂用的。

“情况还可能更糟呢,”泰勒道,“如果你误食了那些三明治包里的东西。如果你半夜里醒来,把那些黏糊糊的白东西挤出来,加点加利福尼亚洋葱汤拌和拌和,拿来蘸薯片吃。或者花椰菜。”


[30]

“我们从来都不吃红肉,”泰勒在“跳跳车”里告诉我,还有他不能用鸡的脂肪,否则肥皂就成不了块儿。“那玩意儿,”泰勒道,“能让我们发财呢。我们可是给那些胶原质付了房租的。”

我说,你应该跟玛拉说一声的。现在她认为是我干的了。

“皂化作用,”泰勒说,“是你制造好肥皂必需的化学反映。鸡的脂肪不成,有太多盐分的也不成。”

“听着,”泰勒道。“我们有份大订单要完成呢。我们该做的就是给玛拉的妈妈送些巧克力或者也许是水果蛋糕。”

我不再觉得这能成了。

长话短说,玛拉查看了冰箱。没错,起先是有场小混战。我试图制止她,她手里的小包掉在地上,在地毡上摔开了,我们俩都开始在那堆白乎乎的玩意上打滑,开始作呕。我从后头拦腰把玛拉抱住,她的黑发抽打着我的脸,她两条胳膊撑在两侧,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不是我干的。

“我妈妈!你把她摔得到处都是!”

我们需要造肥皂,我脸压在她耳朵后头说。我们需要把我的裤子洗干净,需要付房租,修煤气管道上的裂缝。不是我干的。

是泰勒。

玛拉尖叫道,“你在讲什么鬼话?”从她的裙子里挣脱出来。我一只手里抓着玛拉印花的印度棉裙子,挣扎着想从溜滑的地上站起来,玛拉穿着衬裤、坡跟鞋和宽松衬衫砰地把冰箱冷冻室的门拽开,里面再也没有什么胶原质信托基金了。


[31]

泰勒和我一人一罐啤酒,在前后座上伸展开来,我占了前座。一直到现在,玛拉都可能还在我们家待着,往墙上摔杂志,尖叫着骂我如何是个卑鄙小人,是个恶魔是个两面三刀的资本主义狗杂种。许多英里的夜将我跟玛拉隔开,这中间有邪恶的昆虫、恶性黑素瘤和吃人血肉的病毒。我眼下待的地方还不坏。

“一个人被闪电击中的时候,”泰勒道,“他的脑袋会烧成一个火球,他衣服上的拉链会自己焊接成一块儿。”

我说,我们算是沉到底了吗,今晚?

泰勒朝后一躺,问,“如果玛丽莲·梦露眼下还活着,她应该在干吗?”

我说,晚安。

那位大明星裹着碎布条从车顶上挂下来,泰勒道,“在挠她的棺材盖儿呢。”


[32]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说,我绝不会跟随便什么人说起这张纸。

我说,听内容像是个危险的变态杀手写的,而且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神经病随时都可能在工作时间发作起来,手持一挺阿玛莱特AR-180式半自动气动式卡宾枪大踏步从一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

我老板不错眼地看着我,一语未发。

这家伙,我说,没准儿每天晚上都在家拿着把鼠尾锉,在他每发子弹的弹头上都锉出个十字花。这样一来,哪一天早上他高兴了,去到办公室,把一发子弹射入他那个唧唧歪歪、软不拉叽、心胸狭窄、牢骚满腹、溜须拍马的(尸从)包老板体内时,那发子弹就会沿着锉痕迸裂,在你体内像达姆弹一样四面开花,穿透你的脊椎骨,一下子轰出一蒲式耳臭烘烘的下水。不妨想象一下,你的小肠以电影中的慢动作像香肠的肠衣一样炸开,你内脏里的精神中心遂缓缓打开。

我老板把那张纸从我鼻子底下拿走了。

继续,我说,再多读点儿。

真的,我说,听起来真有趣儿。一个精神彻底变态的家伙的创造。

我微微一笑。我面颊上那个小洞看起来或像个屎眼,而且跟狗的牙龈呈同样的乌青色。我两个熊猫眼周围的皮肤扯得紧紧的,而且像涂了层漆一样颇有光彩。

我老板不错眼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来帮您读,我说。

我说,搏击俱乐部的规则四是每次一场对打。

我老板看了看规则然后又看看我。

我说,规则五是打斗时光脚赤膊。

我老板看了看规则然后又看看我。

我说,没准儿这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会弄一挺鹰牌阿帕奇卡宾枪,因为一挺阿帕奇一次能连开三十枪,而且只有九磅重。阿玛莱特的弹盒里则只能装五发子弹。有了这三十发子弹,咱们这位怪胎英雄就能血洗办公室,把每一位副总裁统统干掉,还能为每位主管留一发子弹。

泰勒的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原本是个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哪。

我就这么看着我老板。我老板有双蓝蓝的,蓝蓝的,淡矢车菊一般的蓝眼睛。

J和R68型半自动卡宾枪也有三十发子弹的弹盒,而且只有七磅重。

我老板不错眼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这多可怕,我说。这个人没准儿就是他认识多年的熟人。这家伙没准儿对他了如指掌,他住哪儿,他妻子在哪儿工作他几个孩子在哪儿上学。

这真是累人,突然之间我觉得非常、非常无聊。

而且泰勒干吗需要十份搏击俱乐部的章程?

我不需直言的是,我知道引发胎儿畸形的车内皮子用料。我知道那种看起来挺好的赝品制动衬里,能蒙过采购商可是开个两千英里就会出事儿。

我知道有种空调变阻器,热到会把你仪表板杂务箱里的地图给点着。我知道有很多人被活活烧死就因为燃料喷射器的回火。我亲眼看到有人膝盖以下被齐齐截断,就因为涡轮增压器爆炸时轮叶穿透防火隔板进入了客舱。我曾在野外亲眼看着烧毁的汽车,看到事故报告上的“事故原因”写作“不明”。

不,我说,这张纸不是我的。我用两个手指夹住那张纸,从他手里拽了出来。纸的边缘一定是划到了他的大拇指,因为他的手马上举到嘴边,拼命吸着,眼睁得极大。我把那张纸团成一个球,扔到我桌旁的垃圾桶里。

也许,我说,您不该把捡到的随便什么垃圾都往我这儿送。


[33]

我们上楼来到她房间,玛拉跟我絮叨,你在野生环境里是看不到衰老的动物的,因为它们一旦上了年纪就得死。它们一旦病了或是行动迟缓了,比它们强壮的动物就会把它们给杀死。动物根本就不能老。

玛拉在床上躺下来,解开浴衣的带子,说我们的文化已经让死这件事儿变成了一桩错误。上了年纪的动物本该是一种反自然的意外才对。


[34]

我想逗玛拉开心,所以没跟她讲我最后一次拥抱克洛伊的感受,克洛伊当时头发都掉光了,活像个骷髅外面裹了层黄蜡,她在凸头上缠了条丝巾。在她永远消失前我最后拥抱了她一回。我跟她说她活像个海盗,她笑了。我本人,在我去沙滩时,我坐下时总是把右脚压在身体底下。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要么就把它埋在沙子里头。我怕的是别人看到我的脚会以为我快死了。我没得的那种癌如今已经到处都是了。我也没跟玛拉说这个。


[35]

在互助组和诊所之间,玛拉告诉我,她碰上了很多死人。这些人虽说已经死了,可到了晚上却会给你打电话。玛拉去酒吧的时候听到酒保叫她的名字,可等她接起电话的时候,电话又是挂断的。

那时,她以为她算是万劫不复了。

“你二十四岁时,”玛拉道,“你对你真能跌得多远并没概念,不过我学东西很快。”

玛拉第一次装骨灰盒时没戴面罩,后来擤鼻子时发现纸巾上有一小块污物,正是那位某某先生的一部分。

在造纸街上那幢房子里,电话铃如果只响一次,你拿起听筒的时候又是挂断的,你就知道那是有人想跟玛拉取得接触。这种事发生的频率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36]

在造纸街上那幢房子里,一位警探开始就我的公寓爆炸案给我打电话,泰勒就站在我身后,前胸贴着我的肩膀,对着我空出来的那个耳朵切切低语,那位警探问我是否认识会自制炸药的什么人。

“灾难是我的进化论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泰勒悄声道,“通往悲剧和分裂。”

我跟那个警探说我的公寓是因为里面的冰箱爆炸的。

“我正在打碎我跟物质权力和财产的一切羁绊,”泰勒悄声道,“因为只有通过毁灭自己,我才能发掘出我更强大的精神力量。”

说到炸药,那警探道,之所以怀疑是有人自制的,是因为现场发现了些杂质,一些草酸氨和高氯酸钾的残留,而且门锁的保险锁舌遭到了破坏。

我说那天晚上我在华盛顿。

那警探在电话上解释有人怎么将一小罐氟里昂喷入保险锁里,然后用一把冷錾敲打锁面,把保险锁舌弄断。偷自行车的就是这么干的。

“那些破坏我财产的解放者,”泰勒道,“是在拼命拯救我的精神。那位将所有的羁绊从我的道路上清理干净的导师将使我获得自由。”

那警探说,不管是谁安放的自制炸弹,他定是在爆炸的前几天就把煤气打开并且把煤气灶上常燃的小火吹灭。煤气不过起到扣动扳机的作用。要有好几天时间煤气才能充满整个公寓,到达冰箱底座上的压缩机,再由压缩机的电动马达引发爆炸。

“告诉他,”泰勒悄声道。“没错,就是你干的。你把它炸了个干净。他就想听这个。”

我跟那警探说,没有,我出差前根本没让煤气灶开着。我爱我的生活。我爱那套公寓。我爱我的每一样家具。那就是我整个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那些灯具,那些椅子,那些地毯就是我。餐具橱里的那些盘子就是我。那些植物就是我。那台电视就是我。被炸了个干净的就是我。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37]

我直视着经理,毫不畏缩地轮圆了膀子,利用手臂的离心力正对着我鼻子上累累的伤疤就是一拳,我的鼻子立马鲜血横流。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泰勒和我开始我们的搏击俱乐部的那一夜。我想让你铆足了劲狠狠揍我。

这一拳其实并不重。我又加了一拳。只不过看起来惊心动魄,血不断往外淌,我又背朝着墙猛摔过去,那声响煞是惊人,把墙上挂的画都给撞破了。

碎玻璃、画框、那幅花卉油画还有我的血撒了一地,我就像个小丑一样四处乱爬。我扮低能和白痴可真是在行。血沾到了地毯上,我朝经理爬过去,手攀在经理的办公桌边上,留下恐怖的血手印,说,求求你,帮帮我,可我同时又开始咯咯直笑。

帮帮我,求求你。

求你别再打我了。

我又滑回到地板上,把我的血继续往地毯上抹。但凡开口我只说求求你。所以我也就不再罗嗦。那恐怖的血痕从东方地毯上可爱的花束和花环上一路拖过去。血从我鼻子里冒出来,流到我后脖颈,流到我嘴里,热腾腾的。恐怖的血痕穿过地毯,热腾腾的,将地毯上的绒毛和灰尘吸附在一起。血痕一直拖到我能一把抓住普里斯曼酒店经理那细条纹西裤的膝盖,张嘴说:

求求你。

就这句话。

一个大血泡在说求求你。

就这句话。

求求你。

那个大血泡把血溅得到处都是。

泰勒就是这么着一周内每天都能新开一家搏击俱乐部的。第一家之后有了七家,七家之后有了十五家,十五家之后竟有了二十三家搏击俱乐部,泰勒还想要更多。总有钱源源而来。

求求你,我请求普里斯曼酒店的经理,把钱给我。我又咯咯笑了起来。

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你拥有这么多,而我一无所有。我开始把血沿普里斯曼酒店经理的细条纹西裤一路往上抹,他身体僵直,一直朝后倾,双手抓住后面的窗台,连他那两片削薄的嘴唇都大张开来,露出了牙齿。

那个怪物用它血淋淋的爪子钩住经理的裤腰,把自己拖上来去抓经理浆洗整齐的白衬衣,我用血淋淋的双手紧紧扣住经理光滑的手腕。求求你。我笑得口窦大开,嘴唇都快撕裂了。

经理尖叫着想把手从我的手我的血我变了形的鼻子的包围中挣脱出来,于是扭打成一团,血上面沾的那些赃物弄了我们俩一身,就在这最辉煌的一刻,保安决定破门而入。


[38]

如果你抽到一项任务,你就须得前往本周末的进口啤酒节,把某个人推进一个化学马桶里。你要是因为干这事儿遭一顿痛打就会额外加分。要么你就得去参加在购物中心的中庭举办的时装秀,从夹层楼上往下扔草莓果冻。

如果你被捕,你就被突击委员会除名了。如果你笑了,你也会被委员会除名。

没人知道谁真正抽到了任务,除了泰勒也没人知道都有些什么任务,还有哪些提议被接受了,哪些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后半周,你兴许就会从报上读到某个不明身份的人在市中心跳进一辆“捷豹”敞篷车的驾驶座,把车开进了一个喷泉。

这得你自己琢磨。这任务是不是也可能轮到你头上?


[39]

那个星期六晚上,一个天使脸蛋的男孩子第一次来参加搏击俱乐部,我挑了他开打。这是规矩。如果这是你头一次来搏击俱乐部,你必须得打一架。我知道规矩所以我挑了他,因为我又开始失眠,我正想摧毁点美丽的东西。

因为我大部分的脸根本没有机会痊愈,所以在外表上我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我上班时,老板问过我对那个穿透脸颊的洞我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我就告诉他,我在喝咖啡时就用两个手指压在上面,就不会漏了。

有一招锁喉擒拿术叫沉睡擒拿,会让你临近窒息状态。那晚在搏击俱乐部,我勒住那天使脸蛋的咽喉,然后我就开始猛揍这漂亮小子,先是用拳头突起的骨节捣蒜一般狠揍,然后换用拳头突出的根部继续揍,因为他从嘴唇里戳出来的牙齿把我的指关节擦伤了。再往后这孩子就滩成了一堆从我胳肢窝底下出溜到地上。

泰勒后来跟我说,他从没见我这么彻底地摧毁一样东西。那晚,泰勒知道他不得不把搏击俱乐部告一段落,或干脆关门大吉。

第二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泰勒说,“你看起来活像个疯子,变态。你到底怎么了?”


[40]

泰勒曾说过我们都是历史的狗屎和奴隶这样的话,这正是我的感受。我想摧毁一切从未归我所有的美的事物。烧掉亚马孙的热带雨林。把氯氟烃直接打到高空吞噬掉臭氧层。打开超级油轮的安全阀,揭开近海油井的盖子。我想把我吃不起的所有鱼类统统杀光,把我从来无缘得见的法国海滩统统埋掉。

我想让整个世界万劫不复。

在猛揍那个孩子的同时,我真想朝每一头濒临灭绝的大熊猫眉心开一枪,就让它们这个物种灭绝去吧,还有每一条绝望之后主动搁浅的鲸鱼或海豚。

别把这个想成是灭绝。就当是精简吧。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就在这颗行星上兴风作浪、制造垃圾、随处拉撒,如今历史期望由我来把这一切清楚干净。我不得不把我的汤罐头盒洗干净而且踩扁。我不得不为用过的每一滴电动机润滑油做出解释。

我不得不支付核废料的账单,不得不掩埋汽油罐和我出生前那代人丢弃的有毒污物。

我用胳膊紧紧箍住那个天使般孩子的脸,全当他是个婴儿或是橄榄球,握紧拳头一气儿猛揍,直揍得他牙齿从唇间扎出来。接着再用胳膊肘揍他,直揍到他从我臂弯里像一滩烂泥跌在我脚下。直揍到他颧骨上的皮肤都被揍得极薄,变成了黑色。

我想呼吸烟尘。


[41]

我们正在造纸街上的房子里吃早饭,泰勒说,想象一下你自己在一个被遗忘的高尔夫球场第十五洞的绿地上种萝卜土豆。

你将在洛克菲勒中心周围潮湿的溪谷森林里猎麋,在倾斜成四十五度角的太空针塔旁挖蛤。我们将在摩天大楼上涂满巨幅图腾脸孔和提基肖像,每天晚上,剩下来的人类将退避到空荡荡的动物园,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以防范夜里在外面散步、透过笼子栏杆看着我们的熊、虎豹和狼群。

“再生利用和限速都是扯淡,”泰勒道。“这就好比你在临终的床上决心戒烟。”

将拯救这个世界的就是破坏工程。这是文化上的冰河期。是早熟的由人工促成的中世纪。破坏工程将迫使人类暂时转入休眠或者说缓和期,直至这个世界渐渐痊愈。

“你为无政府状态正名,”泰勒道。“你心里有数。”

正如搏击俱乐部是为店员和搬运工开设,破坏工程将打破目前的文明,以便我们能创造出某种更好的东西。

“想象一下,”泰勒道,“经过商店的橱窗与一排排腐臭的衣架去猎麋,架上挂的美丽的裙装和礼服已经腐烂;你将穿着下辈子一直穿不坏的皮衣,你将拽着爬满西尔斯大厦手腕粗细的野葛藤向上攀登。就像《杰克与豆茎》里说的,你可以穿过湿淋淋的森林树冠爬到顶上去,空气会出奇地干净,你会远远望见一些小人在废弃的高速公路空荡荡的共乘车专用道上脱粒、晒野味,那条高速公路宽达八车道,在八月的炎热中绵延一千英里。

这就是破坏工程的目标,泰勒道,全面并且马上摧毁文明。


[42]

几队太空猴子开始种植罗勒、百里香、莴苣还有金缕梅、桉树、山梅橘和薄荷的幼苗,并且种成万花筒样对称的图形。就像一个由深浅不同的绿色构成的圆花窗。另有几队夜里专门在外面用烛光杀蛞蝓和蜗牛。另有一队太空猴子专采最好的叶子和杜松果煮了来作天然碱液。采紫草是因为它是天然的消毒剂。紫罗兰叶子是因为它们能治疗头痛。车叶草是因为它能给肥皂增添一种切割青草的清新气味。

厨房里是一瓶瓶酒精含量百分之八十的伏特加,用来培育半透明的玫瑰天竺葵和造棕色糖皂、广藿香皂,我偷了一瓶,而且把我的个人丧葬费用来买香烟。


[43]

玛拉告诉我,玫瑰是一种天然的止血剂。

有些植物用在丧葬上有其特别的称谓:鸢尾、罗勒、芸香、迷迭香和美人樱。有的,像绣线菊和连香报春花、菖蒲和甘松,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精灵的名字。鹿舌草具有一种香甜的香子兰气味。金缕梅则是另一种天然止血剂。

鸢尾根其实是野生的西班牙鸢尾草。

每晚,玛拉和我都在花园里徘徊,直至我确定那晚泰勒没有回家。我们背后总是有一个太空猴子尾随,收拾干净玛拉在我鼻子底下碾碎要我闻味儿的香脂草、芸香或薄荷的残花败叶。还有我们丢弃的烟蒂。那个太空猴子还把他身后的小径重新耙松,抹去一切我们曾经走过的痕迹。


[44]

我闻到皮子的味道。我的安全带像紧身衣一样紧紧箍着我,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头正撞到方向盘上。竟然出乎意料地痛。我头靠在技师的膝头,我抬起头定睛努力望去,看到技师的脸高高在上,微笑着,开着车,透过驾驶坐的车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星星。

我手上脸上有些黏糊糊的东西。

血吗?

是奶油乳酪糖霜。

技师低头看了我一眼。“生日快乐。”

我闻到一点烟味儿,想起了那个生日蛋糕。

“我差点儿用你的脑袋撞坏了方向盘,”他说。

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夜晚的空气和些许的烟味儿,还有星星和技师的微笑、驾驶,我头枕在他膝头,突然间我觉得没必要一定坐起来了。


[45]

“给我听好喽,”泰勒道,“平常你一直盛气凌人对待的那些人,我们就是维持你日常生活的那些人。我们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伺候你用餐。我们给你铺床。你睡觉时我们为你守卫。我们负责开救护车。我们给你接通电话。我们是厨子,是的哥,我们对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们负责处理你的保险索赔和信用卡账单。我们控制着你生活的每一部分。”

“我们是被历史忽略的孩子,看电视长大,相信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百万富翁、电影明星和摇滚巨星,可我们成不了。我们刚刚才认识到这个事实,”泰勒道,“所以休想糊弄我们。”

太空猴子不得不再次给抽泣不已的警长大人盖上乙醚抹布,让他一直昏迷。


[46]

“我们每完成一次这类的小家庭作业,”泰勒道,“这些没用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搏击俱乐部成员也就越发离不开破坏工程。”

泰勒在我的床边跪下来说:“闭上眼睛把手给我。”

我闭上了眼睛,泰勒吻了我的手。我感觉泰勒的嘴唇正压在他那道吻痕的伤疤上。

“我说过如果你背着我谈起我,你就永远别想再见到我,”泰勒道,“我们不是两个分开的人。长话短说吧,你醒着的时候,由你做主,你爱怎么称呼你自己都成,可是你一旦睡着,就由我接手了,你就成了泰勒.德顿。”

可我们干过架呀,我说。我们创造出搏击俱乐部的那晚。

“你并非当真跟我干过架,”泰勒道,“你当时自己就是这么讲的。你是在跟生活中你憎恨的一切干架。”

可我能看到你。

“你正睡着呢。”


[47]

这都是梦。泰勒是一种心理投射。他是一种分裂性人格违常。一种精神性神游状态。泰勒.德顿是我的幻觉。


[48]

泰勒道,“没准儿你是我精神分裂产生的幻觉呢。”

是先有了我。

泰勒说:“是呀,是呀,那么就让我们看看最后剩下的是谁。”


[49]

我的问题在于,我说,我一睡着,泰勒就用我的身体和我这张打烂了的脸跑到外头去犯罪。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又是一身伤痛,而且累得骨头都酥了,我确信我压根就没睡成觉。

下一晚,我就会早点上床。

那晚上, 泰勒控制我的时间就又会长了一点。


[50]

从泰勒枪中射出的子弹,撕开了我另一边的面颊,我从左耳一直到右耳整个就形成了一个锯齿状的微笑。是呀,或者像万圣节一个生气的南瓜脸。像日本的魔鬼。贪婪的龙。


后记:

——冯涛

有人说,如果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美国爵士时代的挽歌,那么《搏击俱乐部》就是后工业时代的怒吼。如果说《在路上》是“垮掉的一代”年轻人的圣经,那么《搏击俱乐部》就是针对现今消费时代年轻人的绝望而发的宣言。

不过这么说就不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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