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太阳与铁

书名:太阳与铁

作者:三岛由纪夫

[1]

同一个太阳与已经流逝的时日,流逝的年月,与全然的腐败和破坏相关联。当然,太阳无疑是像鼓舞人心似的照耀着行将出击的飞机的机翼、如林的刺刀、军帼的帽徽、军旗上的绣花,然而更多的是从肉体不断流淌出来的热血、伤口上落满大头蝇的躯体,太阳掌管着腐烂、主宰着热带的大海和漫山遍野众多年轻人的死,最后甚至统治着扩展到那地平线的赤锈色的广袤的废墟。


[2]

肌肉逐步逐步地在变成像古希腊语那样的东西。要复苏这种死语,需要来自铁的教养;要将死的沉默变成活脱脱的饶舌,需要铁的协助。

铁如实地教给我精神与肉体的对应。也就是说,柔弱的情绪与柔弱的肌肉相对应,感伤与弛缓的胃、感受性与过敏的白皙皮肤是各自相互对应的,所以隆起的发达的肌肉与果敢的斗志、紧张的胃与冷静的知性判断、强韧的皮肤与刚毅的气质理应是相对应的。为慎重起见,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想说一般人说过的话。根据我贫乏的观察,隆起的发达肌肉的内里,隐藏着怯懦的心,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只是如前所述,对于我来说,语言先于肉体到来,因此诸如果敢、冷静、刚毅等语言所唤起的诸德性的表象,无论如何必须作为肉体的表象表现出来。缘此,如果在自己身上形成一种教养,并赋予这样的肉体的特性,那就太好了。

进一步说,这种古典式的成形,潜藏着浪漫的企图。在少年时代,我体内早已有一股浪漫主义的底流。这种浪漫主义底流的冲动,只是作为一种对古典式成果的破坏才有意义,它就像全乐曲中包含着各种主题的序曲一样,在我体内准备着,从我一无所获时起就描绘了一幅关键的构图。也就是说,虽然我深深地怀抱着对死的浪漫冲动,但作为容器来说,它严格地要求有古典式的肉体,从不可思议的命运观来看,我相信我之所以没有实现对死的浪漫的冲动的机会,原因很简单,就是肉体的条件不完备的缘故。为了浪漫主义悲壮的死,必须有坚强的雕塑般的肌肉,如果是柔弱的赘疣直面死亡的话,那么在那里有的全是滑稽的不合拍的东西了。十八岁时,我一边憧憬着自己夭折,一边又感到自己与夭折不相称。为什么呢?因为我缺乏与戏剧性的死相称的肌肉。我能活到战后,实际上就是这种不相称的现实深深地刺伤了我浪漫的自尊心。


[3]

思想的形成,是从对不明确的主题,作各种不同的表述而开始的。就像钓鱼人试用各种钓竿,剑术家尝试用挥舞各种竹刀,最后找到适合于自己的尺寸和重量的东西一样,思想形成之时,需要尝试着把某种尚未定型的观念,通过不同设想形成各种形状,最后找到适合于自己的尺寸和分量,这才能掌握思想,思想才能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4]

对语言的诅咒,当然最让人联想到表现行为本质上的不确定性。为什么有时候我们运用语言时,心中泛起希望能表现的那“无法形容的东西”会获得成功呢?那是文体上语言的绝妙排列,极度唤起读者的想象力时所产生的现象。不过,这时读者或作者都是想象力的同谋犯。而且这样的同谋犯的操作是要让作品这种“东西”里所没有的“东西”存在。人们满足地把它称为创造。

在现实中,语言本来是作为按照理性法则把具象世界的混沌加以整理,并带着抽象化作用的武器出场的。不过,反过来利用它的抽象化作用,只运用语言让具象的物的世界呈现在眼前,就犹如逆流的电流,这是表现的本质。如上所述,所有文学作品都是一种美丽“语言的变质”,那也是同这种情况相对应的。所谓表现,就是回避事物,并创造事物。

想象力这个词,不知庇护了多少懒汉。想象力这个词,何等美化了不健康的倾向,这种逃避的倾向置肉体于不顾、让灵魂无限地接近真实。对他人的肉体痛苦感同身受,这种是想象力感伤性一面的恩惠,人们是多么想回避自身肉体的痛苦啊!另外,想象力是多么一视同仁地把精神性的苦恼这种相当难以衡量其价值高低的东西,加以崇高化啊!于是,这样的想象力的越权,与艺术家的表现行为结为同谋时,就形成了作品这种“物”的虚构,这诸多的“物”介于其间,就反过来扭曲并修正现实。结果,人们只能像接触影子一般,不一定会感到接近自己的肉体的痛苦吧。


[5]

隐藏在空空如也的空间里的拳击一闪、竹刀一击的对象,那个回眸凝视着我这方的敌人,才是“物”的本质。观念绝不回眸,绝不回头看物体。语言表现的一方,透过所获得的虚构的物(作品),理应可以看到观念在摇曳;行动的一方,透过所获得的虚构的空间(敌人),理应可以看到物在摇曳。于是,对于行动家来说,那个所谓物就是不通过想象力的媒介,逐渐逼近过来的死的姿态,对斗牛士来说也就是黑色的牡牛。


[6]

当运用肉体试图探索最终感觉时,胜利的瞬间在感觉上往往只是浅薄的东西。所谓敌人,所谓“回顾实在”,最终正是死。如果说谁都不能战胜死亡,那么所谓胜利的荣光,就只不过是纯现世的荣光的极致而已。倘使是这样的现世的荣光,那么我们运用语言艺术的力量,未必就不能多少获得一些类似的东西。

但是,优秀的雕刻,比如德尔斐的青铜驭手像,是尊不朽的作品,如实地表现了胜利者的瞬间的荣光、自豪和腼腆。在距这尊胜利者像不远的前方,逼将过来的就是死的姿影。它同时象征性地提示着雕刻艺术的空间性的限度,暗示着人生最高的荣光的前方,只有衰退。雕刻家唯有不揣冒昧地试图捕捉生的最高的瞬间。

如果说肉体的严肃性和品格,只在于其内涵的死的要素的话,那么要到达那里的捷径,理应是与痛苦的背面、受苦的背面、作为生的确证的持续意识的背面息息相通的。于是,如果发生激烈的死和隆起的肌肉两者巧妙结合的事件,那就只能认为这是基于宿命这种美学的要求而发生的。不过,众所周知,宿命极少听取美学的要求的。


[7]

我生活在竹刀已经不再直接象征剑的时代,坐着迅速拔出的真剑,只是斩斩空间而已。剑道里虽然凝聚着所有男子汉的美,但是这种男子汉在社会上已属无用。这与只依据想象力的艺术无多大的差别。我憎恨这种想象力。对我来说,所谓剑道必须是不容许一切想象力介入的。

再没有比梦想家更憎恨在梦想的过程中形成的想象力的了,深知这点的讽刺家们,可能会窃笑我的自白。


[8]

那是一个孤岛。我的肉体等同于孤立,我的文体也处于孤绝的境地。我的文体不是接受的文体,而是一味拒绝的文体。我格外重视格式(尽管我自己的文体不一定如此),喜欢像冬天武士住宅前的台阶板那样的文体。

当然,这样的文体日渐背离了时代的好尚。虽然我的文体充满对句,具备那种老派作风的堂堂的分量,并且也不乏品格,但是不论走到哪里都要保持典礼式的庄重步伐,就连通过他人的寝室也要以同样的步伐走过去。我的文体像军人那样,总是挺着胸膛。于是,就蔑视他人那种或驼着脊背、或斜着身子、或弯着膝盖、更甚者或摇晃着腰板似的文体。


[9]

我体内开始有一种企图,那就是要悄悄地使艺术与生活、文体与行动伦理统一起来。如果文体与肌肉和行动规范相似的话,那么其机能显然要对想象力的放肆加以抑制。其结果被抛弃了的真实就不值得一提了。另外,文体巧妙地甩开混沌和暧昧的恐怖与战栗,在这方面我是不介意的。我决定从真实中,只采用一定的真实,我无意要网罗万象的真实。敢于抛弃软弱的丑陋的真实,对于想象力的沉溺给人以病态的影响,则要留心运用精神上的一种外交辞令,与它进行交涉。但是,轻视它的影响或等闲视之,这显然是危险的。肉体看不见的想象力的病态性伏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建成的文体的城墙外侧前来进行卑鄙的夜袭呢。我夜以继日地站在城墙上看守。在无边无际的广袤的夜间旷野上,竟燃烧着一点活像信号似的红色火焰。我以为它是篝火。果然,过不多久,那篝火就熄火了。我有作为捍卫武器的文体,它对抗着想象力及其幕后操纵者。不论在陆地上,还是在海洋上,如果是在海洋上,那我就会要求自己的文体像二等航海士那样通宵紧张地看守着。我最讨厌败北。自己会不会被侵蚀,会不会被感受性的胃液从内部烧烂,最后丧失轮廓、融化,整个被液化,并且环绕着自己的时代与社会也全都变成那个样子,还不断地使文体适应它,可能会有这样的败北吗?


[10]

过去我认为并且说过,正是在战后所有的价值颠倒的时代里才应该恢复“文武两道”这种古老的德目。此后不久,我对这德目就不太关心。随之我开始渐渐从太阳与铁那里领会到(不仅要用语言描摹肉体)要用肉体去描摹语言的秘法。在我的体内,两极性保持平衡,就像直流电给交流电让位那样。我的构造从直流发电机变成交流发电机。而且,在自己体内潜藏着绝不相容的东西,乍看向相反方向交互流动的东西越来越大,表面上似要使自己分裂,实际上是在每一瞬间思考着创造出不断地被破坏,却又不断地再复苏的活生生的平衡,这种矛盾性的自我包容,总是在我内部准备着相对抗的矛盾和冲突,这正是我的“文武两道”。

我一直关心文学的相反原理。这样,对我来说,这种关心已开始成为有结果的东西。对死的燃烧性的希求,绝对不与厌世和无力联系在一起,反而同充沛的力量和生的顶峰的光辉和战斗的意志联结起来。如果说,在这里有“武”的原理,那么恐怕就再也不会有比这种东西更反文学的原理了。所谓“文”的原理,就是死逐渐被压抑,秘密作为动力被利用,力量一味献给虚妄的构筑,生总是被保留、被库存起来,同死作适度的混合,被施以防腐剂,被花费在保持令人毛骨悚然的永生的艺术作品的制作上。毋宁说,这样说吧:所谓“武”,就是花与凋落,所谓“文”就是培育不朽的花。而所谓不朽的花,也就是假花。


[11]

所谓破坏这个最终的梦,就是逐渐知道这样一个秘密:“武”所梦见的虚妄的花,终究只不过是一朵假花而已。“文”所梦见的被虚妄支撑的死,也不是什么恩宠的死。就是说,在“文武两道”里,所有梦的救济都断绝了,本来彼此都绝不互相道破的一对秘密,彼此看穿了对方的真面目。必须一身拥有死的原理的最终破绽,以及生的原理的最终破绽,而从容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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