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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镜子之家

书名: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1]

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显现在光雾弥漫的观众面前,仿佛自己存在的全部都被他人的目光一点点地吮吸掉并移交给了他人的存在——这种感觉油然而生时的那种战栗。


[2]

宛若在乡间清洁的空气中长大的人经不起病菌侵袭一样,镜子遭到了战后这一时代所培植的种种有毒观念的肆意侵害,以致在其他人痊愈之后也无法痊愈。


[3]

夏雄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富于感性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艰难感。这是令人惊异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与外界、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他的感受性只是如同一个手段高明的小偷,趁着无人觉察之际悄悄地从外界剪取他所中意的绘画。他从不曾被自己的丰饶所折磨过,只是不断地感受到一种清澄的匮乏。


[4]

“倘若以为上下班路上的红色邮筒会永久伫立在那儿的话,怎么可能没有厌恶没有恐怖地打那条路上徜徉而过?假如邮筒是永远存在的,恐怕我们一刻也不能容忍它身上的鲜红颜色和它张着大嘴的怪诞模样吧。我一定会立即扑向邮筒,与邮筒搏斗,直到把它打翻砸碎。我之所以能够容忍路旁的邮筒,容忍它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那个每天早晨在车站遇见的长着一张海豹脸的站长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无休时分在屋顶上看见的那些胀鼓鼓的广告气球,这一切的一切无非是因为我深信这个世界终将会毁灭的缘故。”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容忍并咽下了一切。”

“因为就像童话中的猫一样,咽下一切乃是唯一剩下的战斗方法和生存方式。童话中的猫把路遇的东西全部咽下,诸如马车、狗、学校的建筑物等等,如果喉咙发干,还会咽下贮水箱、国王的队列、老太婆、牛奶车……那猫的确懂得该如何生存呐。”


[5]

行动和有效的拳击占据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无异于一种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奶油,难免有一种多余物质的感觉。思考属于简朴的对立面、单纯的对立面、速度的对立面。如果说速度、简朴、单纯和力量中存在着美的话,那么思考则代表了一切的丑。他甚至很难想象会有一种像离弦的利箭般飞速敏锐的思考。莫非会有比一瞬间的直接爆炸更快捷的思考吗?

思考的人像那种树木一样迟缓的生长,在峻吉眼里只映现为一种可怜的植物性的偏见。被诉诸文字的事物的不灭与行为的不灭相比,分明要卑微低下很多。因为它的价值本身并不产生不灭,而行动用作一种比喻,将一步也不能前进。倘若大论战的胜利者脑子里没有浮现出那俯视着敌人在眼前鲜血淋漓地倒下时的胜利者的形象,又怎么可能沉湎于胜利的快感中呢?

“思考”这东西本身所带有的含糊性质!越增加其透明度,它就会越是堕落成毫无用处的旁观者的呓语,而不透明的思考只有依靠其不透明的性质才会有助于行动。由此看来,在这一次联赛中那靠制敌人于死地的辉煌无比的幸运一拳,是从活力不可测知的黑暗深处,宛若忽地一闪升上天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透明的姿态而倏然出现的。它是那种在一闪之间便把我们救离了黑暗的力量。


[6]

草莓刨冰不愧是一种美妙的饮料,它那人工的鲜红色浓浓地沉淀在玻璃杯底部,越往上走颜色就越淡,将冰碴染成了浅浅的桃红色,就像是街头上的姑娘们那系在和服上的华丽衣带或别的什么掉进了玻璃杯底部,从上面脱落的颜料一下子渗透进了白雪里似的。再加上夏季的酷热,使它作为一种饮料未免显得过分色情,甚至露出一种容易中毒的危险性。


[7]

眼看泪水就要流出眼眶,可峻吉那颗单纯的心觉得为了败北者而哭泣是一种残酷的失礼行为,与败北者之间,只需要彼此轻轻接触一下对方的拳击手套——即握过手之后便迅速告别,才算得上礼貌得体的做法。原口的死亡中所蕴含的那种对胜利者沉重而永恒的谴责似的东西遏止了峻吉的眼泪。

窗户上只挂着粗糙的平纹细白布窗帘,而且与窗帘的大小显然不合,冬日的朝阳毫不留情地洒落在原口的脸上。在死者的嘴里,银色的假牙闪过一道光芒,它就像是一瞬间的嘲笑,使峻吉忍不住轻轻伸出拳头,朝死者的下巴打出了一个直拳。


[8]

仅仅因为那姑娘穿透山中凉爽空气四处回荡的那一句话,他与整个世界之间的构图便崩溃变形了,他的透视画法也崩溃变形了。


[9]

有个人脱掉上衣,把马球衬衫露出的胳膊搭在窗框上。突然他发现自己两条粗达三十六厘米的健壮胳膊像溺死者的胳膊一样苍白发青,不由得挪开了身子。原来,对面的店铺一齐点亮了蓝色的霓虹灯。

“你的胳膊在刚才死掉了。”另一个人说道。

收就像是别人在说自己似的,隔着上衣的袖子摸了摸自己的两只胳膊,以确认它们是否安然无恙。他的胳膊没有死,温暖而结实。


[10]

夏雄从这种议论中感到了一种孩子气的危险。首先,所谓艺术作品与肉眼可见的美不同,它虽然将肉眼看不见的美展示在表面上,而实际上它自身是肉眼看不见的、纯粹对时间上的耐久性的保障。所谓作品的本质不外乎是一种超时间性。即使把人的肉体假设为艺术作品,也不可能阻止它被时间侵蚀而衰颓老化的倾向吧。因此,倘若这个假定是成立的,那么,惟有在最佳条件时进行的自杀才可能把肉体从衰退中拯救出来吧。这是因为艺术作品也常常遭到被焚毁被破坏的厄运。即使肌肉美的英俊青年无需艺术家的中介而将自身当作一件艺术作品,但为了保障其肉体的超时间性,无论如何他的内部也必须出现一个艺术家,以企图达成自我破坏吧。肌肉的磨练与培植既意味着发展肉体,同时也意味着将肉体顽固地闭锁在时间的法则和衰退的法则里,所以,它算不上艺术行为。只要不以自杀告终,那么美丽的肉体也就缺乏作为艺术作品的条件。


[11]

“过着贫穷的生活,却认为仅仅活着也算是一种幸福,这无疑是奴隶的想法。另一方面,过着普通人的安乐生活,认为活着就是幸福,这是动物的感受方式。世界为了不让人们拥有人的感受方式和人的思维方式,将大家变成了瞎子。

“在漆黑的墙壁前面徘徊不前,最多只能梦见自己购买洗衣机、电视机。尽管明天一无所有,但却指望着明天。我只是走过去,把赤裸的现实展示给他们看,而大家却又是吃惊,又是自杀,又是情死,好不热闹!与分期付款的销售、保险等一样,我不过是让他们看见了时间的真实形象而已。而且我还算是善良体贴的。滚落的时间、斜面的时间、加速度的时间……本来它们才是真正的时间,可分期付款的推销员却向人们展示的是伪善的时间、平坦的时间、糖衣包裹着的时间等假相。”

清美希望向人们展示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便是清美所谓的自然。真相,因为她是真相的保持者,所以绝望便是她的正常状态。而且在收看来,与镜子所信奉的无秩序不同,清美所信奉的是:存在着一种没有任何人可以居住的冰冻公馆似的透明无比的秩序。


[12]

“我的死是这样的,就宛如从滑梯上轻松地滑落下去一般……不,不对。如果要从滑梯上滑下来,那么首先就必须得先爬上滑梯,我不需要那么麻烦。其他在梦与现实之间,只要稍稍抬起手来,游戏和戏剧就会流出真正的血来……你明白吗?比如我在舞台上演戏,戏剧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便会很快消失,以致一边演着戏,一边不由自主地纵身跳入现实的死亡中。那两者间的断层终于消失了,而当我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死掉了。”

“谁来那么做呢?”

镜子惊异于收这种平素少有的雄辩,提出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

“谁吗……我和女人。要么由我,要么由她来实施。总之,温柔地叩击一下我的肩膀,我便一头栽进了死亡中。其间的界限变得那么稀薄,薄得就像一层糯米纸。”


[13]

在少年时代,每天晚上听到卧室天花板上的振翅声,总是久久不能成眠,一天夜里因过分恐惧而大声喊叫起来,于是,响起了成百只鸟儿一齐振翅起飞的声音,打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了;也是在少年时代,好几次梦见一个白色的少女摊开裙裾从秋千上滑落下来;曾一度热衷于研究星座,但不久便厌倦了那些陈腐的星座,而自己随意划出线条把星座与星座连接起来,发明了什么汽车座、拳击手座、烟斗座、蔷薇座、地铁座、滑雪座;自己还曾是一个天界的革命儿。


[14]

这个拳击手一直奉为目标的死法乃是倒着身体跌入热带海底的哥哥那种孤独的死法。惟有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死法。“与女人一起去死?哼!去他的吧!”他那关于应该把快乐与女人一起舍之不顾的伦理,其实乃是基于那种自以为“深谙无数女人”的青年所特有的性无知罢了。

“殉情”这个词所附带的那种灰暗、天真、潮湿的语感中,有一种先于死亡而来临的腐臭。一旦将情绪化的东西与死亡相联结,那么,必然对死亡那种畅快的抽象性质构成一种污辱。男人临终前的手所抓住的不是满是星斗的空旷夜空、充满庄严而沉重的咸水的大海,而是女人的腰带、长汗衫、缠在一起的头发、柔软的裤衩,这无疑将男人整个一生孤军奋战的记忆一笔勾销了。峻吉对收那种裹在糖衣里的死法深恶痛绝。总之,他一点也不怀疑新闻记者对收的死亡所作出的解释。


[15]

七只狼狗和大猎犬同时被解开了锁链,从门口一齐拥了进来。周围响起了狗的咆哮,于是,宽敞的客厅很快便弥漫着狗的气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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