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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马戏团之夜

书名:马戏团之夜

作者:安吉拉.卡特

[1]

一条宽大的绉边衬裤,显然是掉落在当初被随手扔掷的地方。它覆盖着某件物品,也许是座时钟,也许是大理石半身像,也可能是骨灰坛,由于完全被遮覆着,所以可能是任何东西。一件令人望而生畏、俗称“铁娘子”的束腹从空煤桶中伸出,好像一尾巨型斑节虾的粉红色外壳从它的洞穴里冒出,拖曳着有如好几对虾足般的长蕾丝。总之,这个房间称得上是一项女性杰作,展示出细腻精致的女人邋遢相,毫不做作掩饰,足以恫吓任何一位比眼前这位记者见识过更多世面的年轻男子。

 

[2]

他身上仍残留一丝“未完成”的味道。他像是一幢美观气派、装潢出租的房子。在他的性格中,几乎看不到任何细微的、可以称得上是个人的味道,仿佛他那悬置信念、存而不论的习惯,甚至也延伸到他自己的存在上。我说他有种“发现自己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在适当的地方”的倾向,然而情况几乎是:他自己仿佛是一个被随手捡到的东西,因为从主观上来说,既然他所寻觅的不是他的自我,他也就从未发现过他自己。

他也许会称自己为一个“行动派”男人。他让自己的生命历经一连串灾难性的震撼,因为他喜欢听到自己的骨头格格作响。那是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方式。

于是,他熬过了四川的瘟疫、非洲的长矛、在大马士革路旁一座贝都因帐篷里遭遇过一回激猛的鸡奸,还有更多更多。然而,这些经历都未曾大幅改变这男人心里的隐形小孩,他确实还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经常饿着肚子到旧金山的渔人码头去,凝视着水面上纠结的船帆,直到他自己也随着潮流出发,航向漫无边际的希望。

 

[3]

他习惯性的疏离其实是不由自主的,那不是判定的结果,因为做判断的时候,你必须决定自己要不要相信。

 

[4]

在维也纳,她令一整代人的梦境扭曲变形,让他们立刻心甘情愿地接受精神分析。无论她走到哪儿,河流为她从中分开,战争为她掀起,日月无光,报纸报导天降青蛙和鞋子。还有,葡萄牙国王给了她一条用蛋形珍珠串成的跳绳,被她存进了银行。

 

[5]

难道不是为了谋生的缘故,才使一个真正“鸟女”——如果这种东西真有可能存在的话——需要假装她是假装的? 想到这种吊诡,他不禁哑然失笑:在一个世俗的年代,货真价实的奇迹必须声称自己是一桩骗局,才能博得这个世界的信任。

 

[6]

这实在是幢老式的房子,老式得不得了,以至于在那个年代,它几乎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它太现代了,对它自己没什么好处——这就像每当‘过去’超越‘现在’时,人们经常会觉得过去反而太前卫了一样。

 

[7]

它展现一条经由肉体的恩宠而形成的眩目通道。

 

[8]

说到这里,她把一双铜铃般的大眼转向他。那对“为舞台而生”的眼眸,即便是从戏院顶层楼座的站席上,人们也读得到它们传送过来的讯息。夜色使它们的颜色变得更深,虹膜的部分已成紫色,正好与她摆在梳妆镜前的那束帕尔玛紫罗兰互相辉映。而她的瞳孔,因为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竟然变得如此之大,大到整个化妆间和它里面的一切,似乎都会在那一对引人入迷的虚空中消失无踪。华尔斯有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仿佛这名空中飞人的眼眸是一对层层相套的中国盒子,每个盒子都通往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又通往藏在它内部的另一个世界,以及更里面的另一个世界,其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多重世界。而且,这对幽不可测的深渊散发出强烈无比的吸引力,让他觉得自己也打起了哆嗦,仿佛也跟她一样,正站在某个未知的临界上。

 

[9]

在她的舰队中,我是精神上的旗舰,仿佛对一屋子的妓女来说,一名带着武器的处女会是最合适不过的守护者。

 

[10]

我们出卖的只是幻象,每天晚上我都看见,一个亲吻会如何将我永远地封锁在表象之内。

 

[11]

她那瘦削的音乐家之手,敲击着冰冻的衫裙。

 

[12]

它从走廊出现,宛如橘黄色的水银,或者,像一种更稀有的液态金属:水金。与其说它在奔跑,不如说它是在流动。它是一股从水闸倾泻而下、寻觅猎物踪迹的棕黄色洪流,她是炽热熔融的死神。

 

[13]

小丑皮埃罗可以主动引来嘲笑——不这么做的话,嘲笑也一样会不请自来。

“直到他第一次取笑小丑之前,小孩的笑声都是纯洁的。”

 

[14]

小丑所创造的欢乐,与他被迫忍受的羞辱成正比。

 

[15]

这些面容在镜中等待着,隐形于玻璃深处,就像鱼隐身在混沌的池塘里一样。当它们看到某个人焦急的审视自己倒映在镜中的影像,寻找这个影像所欠缺的面容时,这些鱼就会从朦胧隐晦的深渊浮现。吃人的鱼,等着一口吞下你的存在本质,然后换给你另一个。

 

[16]

从乞丐变成小偷只有一步,但却是同时往两个方向跨出的一步,因为,乞丐变成小偷时,虽然在道德上失去优势,却也在自尊上扳回一城。

 

[17]

然而,她生命中令人难以想象的悲剧,那浩瀚无垠的悲剧与灾难之海—她以如此天真无知的堕落之姿泅泳于其中,随时可能翻覆灭顶——仿佛全部借由她的声音表达出来,即便她并未察觉到自己怀有这样的意念。

 

[18]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狂热的欢乐气息,但那是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的人所特有的气息。然而,她之所以会以这种方式存在,不具记忆或历史,只是因为她的过去太凄凉,不堪回首,而她的未来又太可怕,令人不敢预期。她是一枝破裂的花朵,只存在于当下。 她的记忆极为短暂,那是唯一将她从悲惨中拯救出来的力量。

 

[19]

他那颗融化的心溢出了胸膛,朝着她流去,就像一滴水银自然而然地流向另一滴水银。

 

[20]

小伊凡与小丑的关系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一开始,他惧怕他们;接着,他为他们着迷;最后,他渴望变成像他们一样,也能够令人惊骇、迷醉,能够野蛮地破坏、蹂躏,但总是保持在安全的范围内。他将获得胡作非为的许可,即被禁止采取实际行动,于是,家里的老奶奶便能继续让煤炭烧红又转黑、转黑又烧红,即使小丑炸掉她周遭的整座城市也没关系,没有任何事物会发生真正的改变。完全没有。爆炸的建筑物将漂浮到空中,像气泡般地空幻,然后再轻轻飘回地面,不偏不倚地落在它们从前站立的位置上。尸体会扭动,从关节处弹开,肢解——然后捡起自己被肢解的四肢,抛接着玩,最后再把它们插回原来的凹窝。报告长官,全体到齐。

 

[21]

事物从前是什么样子,以后便一直都会是那个样子;灾难不会造成任何改变;混乱反而导致一成不变的沉滞状态。

 

[22]

在他的小丑妆底下,那张脸,像是一张我所钟爱的脸,在许久前相识,后来又失去,如今又重回我身边的脸。虽然我以前从来不认识他,虽然他是个陌生人,却有张我在初见之前便一直深爱着的脸,因此,看到他便等于唤起某个记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忆起的是谁,只晓得它可能是那张模糊的、想象中的欲望之脸。

 

[23]

高贵的心灵与缺乏分析的盲信并肩携手,这便是一再害惨劳工阶层的罪魁祸首。

 

[24]

我不可能把自己给出去的。飞飞说。她的措辞格外精确。但我的存在,我的特质,是独一无二且不可分割的。为了一个人的享受而出售我的使用权是一回事,我甚至可以免费奉送,可能是出于感激,也可能是期待欢愉。而我对于那个美国小伙子所怀的期待,也只是单纯的欢愉而已。但我的本质不可能被给予或取得,否则我还剩什么?

 

[25]

她的笑声从窗户溢出,使得神屋外那棵树上的白铁饰片摇晃着叮叮当当响。她笑得如此大声,连萨满巫表姐家的婴儿都听到了,在空中挥舞着小拳头,也开心地笑起来。虽然萨满巫不了解这个让宝宝笑得浑身乱颤的笑话,却也受到感染,开始咯咯地笑。小熊随着大家一起喘气,如果他能笑的话,也会笑起来。萨满巫的表姐和莉琪四目相接,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连安稳地躺在驯鹿皮床上的年轻妈妈,也在梦中绽露微笑。

飞飞的笑声穿过村里每一幢房子窗框的空隙和门框的裂缝,渗进房屋,村民在床上动了动身子,被这个闯入自己梦境的天大笑话逗得呵呵笑。到了明天早晨,他们将完全不记得它的内容,只记得它带来的欢笑。她笑着,她笑着,她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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