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黑暗托马

书名:黑暗托马

作者:莫里斯.布朗肖

[1]

托马坐下来看海。有一会的时间他定住不动,就像他来到这儿是为追随其他那些泳者的行进,而尽管雾气让他无法看得很远,他的眼睛仍旧固执地盯紧那些艰难漂浮着的躯体。接着,一道强些的浪触及了他,于是他也走下沙坡,滑入那随即将他淹没的涡流之中。海很平静,托马已习惯不觉疲累地游完一长段时间。不过今天他选择了一条全新的路线。雾气掩蔽了海岸。一朵云垂降至海上,而海面就消失在一抹似乎是唯一真正实在之物的微光里。涡流激撼着他,却又不致带给他那种置身浪潮之中或在自己或已知悉的环境中翻滚的感觉。那种在水里空踩着的确信甚至迫使他前游的使力带上一种无谓操练的属性,让他只感到丧气。也许稍加自持,他便能将这样的想法驱离,但他的目光就是什么都抓不住,他感觉自己凝视着这片空无,像是为寻求某种解救。这时,被风带起的海水爆裂开来。暴风翻搅着海,将它倾洒至那无法企及之处,狂风袭过天空,而同时,有那么一份寂静和平和让人想到一切都已毁灭。托马试图从那一波波入侵他的淡涩波浪中挣脱出来。一阵冰冷瘫痪了他的手臂。水波环绕成漩涡。这真的是水吗?时而泡沫像阴白的雪片飞溅到他眼前,时而水的缺无抓住他的身躯,粗暴地将他拖行。他放慢呼吸,有一会的时间,他嘴里留有那一阵阵迎面吹袭的狂风所带进来的液体:淡甜,那种味觉丧失之人的奇特饮品。然后,或由于疲惫,或由于某种不明原因,他的肢体带给了他那种和正翻滚着他肢体的海水相同的怪异体感。一开始,这种感觉几乎让他觉得舒服。他游着,同时追逐着某种遐想;在这遐想中,他与海融为一体了。脱离自我、滑进空无、散裂于水的思想里,这样的迷醉让他忘却所有的不适。甚至当这片他益发亲密地变身而成的理想之海也接着变成了他像是陷溺其中的真实汪洋时,他也没有预期中那般激动:像这样以一具纯粹只让他用来想到自己正泅游着的躯体漫无目的地游着,其中无疑有个什么令人无法忍受的东西,但他却也感受到一种解脱,彷佛终于探索到处境的关键点,且对他而言,一切彷佛就仅限于在一海之缺无里以一机体之缺无来继续其无尽的旅程。幻象并不持续。在那赋予他一具前游躯体的水中,他必须从一侧翻身过另一侧,像一艘失控偏航的船。漂向何处?奋战,不要被那其实是他手臂的潮浪带走?被淹没?酸苦地陷溺于自身之中?这当然是停止的时候了,但他仍存有一丝希望,彷佛这样游着,他会在他那修复了的内里之中发现一个全新的可能性。他游着,没有鳍的怪物。巨形显微镜下,他化身为一团蛮强、长满鞭毛的颤动体。而当他试图以水滴之姿潜入一个模糊却又无限精确的区域——其如圣地般适合他,彷佛只消置身其中即可存在——这诱惑更是变得奇特;这像是个想象的凹洞,而他之所以探入,是因为他从前曾经来过,他的指印已经在这里留下。他最后奋力一搏,为将全身整个置入。这很容易,他无丝毫障碍地就与自己连结、融合了,定处在这没有其他任何人能进来的地方。

他终究必须回返。他轻易找到回程的路,踏上泳者们为深潜所使用过的一块区域。疲倦已经消失。耳朵似乎传来嗡鸣,眼睛感到灼痛,就像在盐水里浸泡太久后可以预料到的。而直到他转身面向那一汪反射着阳光的无尽水面,并且试图确认他先前究竟朝哪个方向远离的时候,他才有所察觉。他视界前方真的就蒙着一层雾气,而在这片为他目光所热切穿透的浑沌空无中,不论什么他都辨识得出。如此全力监看着,他发现一个游得很远的男人,半消失在海平面下。泳者和他维持着等距,不断地游出他的视线之外。他看见他,然后又看不见,却又感觉跟上了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不仅一直都极清楚地感知到他,还以一种完全亲密、像是任何其他接触都无法超越的方式与他接近。他就这样久久地看着,等着。在这凝视当中,有着某种令人痛苦的什么,像在表达着一种太大的自由,一种藉断绝一切连系而得到的自由。他的脸变得紊乱,显现出未曾有过的表情。


[2]

于他所身在的方式里,有那么一种犹豫不决让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因此,尽管闭着眼睛,他也不像是已经放弃了看进那黑暗里,而是恰好相反。同样地,当他举步前行时,也让人感觉不是他的腿使他前进,而是他那不想走的欲望使然。


[3]

那是由空无及成千上万块石头堆栈而成的城市,是在血液中滚转且时而撕裂动脉、扮演着早先托马称之为观念和热情者之角色的创造物。恐惧就这样攫住他,并变得和他的尸体无从分辨。欲望同样就是这一具睁着眼、自知已死却仍像只被活吞的动物笨拙地爬回嘴巴里的尸体。


[4]

每个人都像是被一桩唯有假装没看到才可堪忍受的疯狂行为所激怒般,自闭在一种凡事再无可能与之对抗的克制里。几个小时也许就这样在全无丝毫希望生成的情况下过去,而顺服的最大证明就和一切叛变的企图一样注定失败。


[5]

他被掳获了,被一颗充满汁液的牙齿咬住,被一只只清晰可辨的手揉捏;他与他活着的身体进入了文字的无名形态里,并把他的实体给予他们,形成它们的关联,为存在这个词提供存在。


[6]

他有多确定这房中,甚至这世界上空无一人,他就有多确定有个人就在那里,藏身在他睡眠中亲密地接近他,在他周围且在他内里。以一个天真的动作,他从座椅上站起,企图穿透夜晚,试着用手为自己带来光亮。但他就像个瞎子,一听见声响就匆忙地点亮灯:无论什么都无法让他以某种形式将这样一种在场掌握。


[7]

他转回房里,堵住房门。他的背抵住墙,等着。但不论分钟或小时都无法耗竭他的等待。他自觉越来越接近一个异形畸怪的虚无,而与之相遇却需要无限的时间。时时刻刻,他感觉这个缺无愈来愈近,并且他超前了它一小段时间——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毁灭的一段时间。


[8]

在每处他原可能入主的墓穴中,于种种死者而言其实也就是坟墓的感觉里,在那他借之以死却不许人相信他已死的消亡里,有着另外一个超前他的死者,而这个完全等同于他的死者,更将他生与死的暧昧性推至极限。在这个他与猫以及猫之梦共同临降的地下之夜,一个缠满绷带、感官被七个印封住,而精神亦无缺无的分身占据了他的位置,而这分身正是他唯一无法与之谈和者,因为他和他一样,都实现于绝对空无中。他俯身朝向这冰冷的坟墓。如同上吊的人一脚踹开还踮着的矮凳,最终之岸,没有那种从空中一跃而下的感受,而是只感觉被绳索紧紧拉住,前所未有地紧密系连至那个他只想甩脱的实存;他也一样,在自知死亡的那一刻,他缺席了,彻彻底底地从他的死亡中缺席了。不论是他那于自身深处留下与尸体接触般的冷意——其亦非冷意,而是接触之缺无——的身躯,或是从他每一个毛孔渗出而让人无法使用任何感官任何直觉甚至思想来看见他——即使当他为可见时——的黑暗,抑或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看做是活人的这个事实,全都不足以让人视他已死。而且这不是一个误会。他真实地死了,同时又被死亡的现实所拒斥。在死亡本身中,他这个被剥夺了死亡、被恐怖地消灭的人,被他自己的形象、被那高举熄灭的火炬跑在他前面且如同最终死亡之实存的托马定止在虚无中。


[9]

他们滑下一道极陡的斜坡,而在前去的那个地区中,他们的一切全都变为不可见,除了偶尔他们那鳞亮的目光如厚重光迹般压着地平线爆炸般出现。


[10]

她带着安娜这个应可让她于深潜后浮升至睡眠的独一名字,轻缓地让那初次、粗野的缺无——沉默音声的缺无、作为死亡的缺无——所形成的汐潮涌涨;然而在如此温淡又如此轻易、驻留着其实已受惊的帕斯卡尔的这样一种虚无之后,她被咬住了,被那钻石的缺无、沉默的缺无、死亡的缺无所衔咬,而其中容她立足之处仅能是那无可言说的概念、那不知何物者,如无人曾见却传得沸沸扬扬的斯芬克斯,那爆破最凄厉声响之以太同时也爆破这音响本身——于其暴冲中将之超越——的震动。于是她落入那大循环中,那类似地狱的轮回里,脩然间纯粹理性闪现,她掠经那关键的时刻:一瞬间,必须停驻在荒谬中,且既已离开尚可被再现者,亦须无定限地添加缺无于缺无之中和缺无的缺无的缺无之中,也因此,必须用这吸纳的机器,死命地制造空无。就在这一刻开始了那真正的坠落,自灭的坠落,虚无,不断遭到一更纯粹的虚无吞噬的虚无。但在这一极限点,安娜意识到她的意图之疯狂。


[11]

在那伴他前来的沉寂漠然中,他以一道刺目的明晰现身了,不带有秘密那最薄弱、最令人安心的线索。她以她那堕落激情的迷茫眼神注视着他,但这也是徒然。他就像是从夜晚散逸出来一个最不幽暗之人,被那置身一切询问之上的特权笼罩于透明之中,是个易了容但到底凡常的人物。


[12]

在所有那些如此多的疏空林地包围着她,且她可如她自己的灵魂般亲密偎近的灵魂之中,有着这么一道唯一能辨识这些灵魂的光芒,那就是沉默、封闭而伤怀的意识,并且是孤独创造出她周围那片人之关系的甜蜜场域,而她在其中,于那无数个充满和谐与温柔的关系间,看见她那至死的哀愁前来与她相遇。


[13]

在她和夜晚之间,没有任何的同谋关系。


[14]

当日光低斜,展望一怪异水平线的啜泣缓缓扬升之际,在这座远离一切事物建立、如迷失于幽影之中最后一个凄凉梦境的城里,安娜,如某种无法再现之物,不再存在为人,而只是存在,绝妙地存在,在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及西沉的暮日之中,同那垂死的原子、被诅咒的物种及受伤的恶疾;她回溯幽暗的芽苗挣扎着的水道。她所到达之处,可叹啊!她竟无从得知,而就在此一巨大夜晚的绵长回音混融成一波沉郁且模糊的无意识之际,以一像是某种非活物之悲剧灭毁的唧哼声呻吟且寻觅着的空洞实体苏醒过来了,然后有如不断以其形态之缺无换取其他形态之缺无并以关于沉默之可怕追忆驯服了沉默的这样一种怪兽,这些实体脱出至一神秘的临终里。凡为此忧丧之实体、存在、形态者,是无法述说的,因为,对我们来说,日光之中可能会出现某种非日光之物,某种于旋光性及透性的氛围中代表日光所出之所的惊恐颤栗那样的东西吗?但它们却狡诈地在跨过即不可挽回的门槛上让人认出,取得承认,一如那被召唤来与安娜共同消失的艰涩律法。这样的揭露会带来什么结果?或许可说一切均遭摧毁,但亦重新起始。时间自其湖泊中脱升,将她滚卷进一个巨大的过去中,而尽管她未能完全离开那依然让她呼吸的空间,这时间还是将她拉引至那仿佛世界回到其创始时刻的不可测之谷地里。安娜的生命——而这词语本身回响在这个没有任何生命像个挑战的地方里——参与了自一切永恒性所投射至麻木无感之观念之光的第一道光芒。她沉浸在激发生气的力量里,仿佛她在她那注定死亡的胸臆中突然发现了“激发生气”一词那徒然地被寻找着的意义。任性,迭搭起她无穷的计策以驱离空无的任性,抓住了她,而如果她并没有因此而丧失她全部的实存,她的不适、她的改变却是比实际上她在人类的宁静状态中放弃了生命要来得更为剧烈,因为这里没有她逃得过的荒谬,而且她在一段由永恒和关于虚无之观念融合而成之物所模拟的时间中,变成了所有那些让造物于其中徒劳地进行尝试的怪物。突然间——且再无任何更为突然者——机运的颓败宣告结束,而那无论如何均不能被期待者从一只神秘的手里接过其成功。


[15]

她看见自己并欲望着自己,她将自己泯除又将自己吐出,她无法形容地怀疑着自己,她屈服于在自己不在之处达及自己的诱惑。


[16]

我和一个对我显露我无法将之感受的感觉缠斗着,而就是在这个时刻我感受到了这感觉,以一股将这感觉做成一无法表达之磨难的力量。这没什么,因为我能够将之感受为另一种感觉,惊恐感受为快感。然而恐怖的是于其内中,那种无任何感觉为可能,如同任何思想或任何意识亦不可能的意识已经开启了。但更恐怖的是在掌握住它的同时,它非但不像幽灵般一经碰触即消散无踪,反而是我令其毫无限度地增长。我感受它,如未感受到它,如无任何感受、无存在,而这荒谬便是它那怪兽般的实质。某个完全荒谬的东西给了我理由。我自觉死了——不;我自觉,活着,无限地比死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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