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唐草物语

书名:唐草物语

作者:涩泽龙彦

[1] 鸟与少女

他的喜悦不会有所偏好或局限,因此应当是源于平等地灌注在宇宙中所有事物之上的爱。就像是被装在人造卫星的镜头上一样,他离地而飞翔,巨细无遗地捕捉着眼下视野里的所有东西。塞尔瓦莎的嘴唇、眼睛和头发,和他所捕捉到的飞禽走兽的每一种姿态,树木和岩石的每一根线条,云和波浪的每一片阴影,都没有任何区别。保罗完全平等地眺望着这一切,也完全平等地爱着这一切。他就是这种性质的男人。

 

[2] 鸟与少女

家里没有一点食物。去找美术家同伴商量请求援助一事,保罗自己未置一词,塞尔瓦莎也就什么都没说。她就这样什么都没说地饿死了。愿上帝保佑小小的塞尔瓦莎的灵魂。

塞尔瓦莎死后,画家看着她的尸体,眼睛里放射出了异样的光芒。他从未见过新鲜的少女尸体。无论如何也要把它画在纸上。对于他而言,这几乎是身为画家的神圣义务。他记录下少女身体僵硬的程度,合在一起的细小瘦削的手掌,楚楚可怜的眼睛闭上后的线条,年满十五岁仍未充分发育的稚嫩的乳房,凹陷的腹部,贝壳般贫瘠的阴部。她已经死去这件事,似乎并未进入这位画家的意识。

但另有一说,说是塞尔瓦莎断气的当天夜里,保罗想尽办法找来了一块硬邦邦的面包。他一边拼命把面包往已经僵硬的少女嘴里塞,一边失魂落魄地痛哭流涕。就算是再不同人情的画家,也不可能不知道人类的死亡吧。

 

[3] 死于火山

如果说火山活动是大地的情欲发作,那么被牵连进去而死也不错。他会这样想,大概是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成分,他也想参与到自然的性活动中去吧。作为一名博物学者,从年轻起就一直致力于如脱去娼妇的内衣一般剥去自然的面纱,终生以探寻自然的秘密为唯一的生活意义,这才是最符合身份的死法。

 

[4] 金色堂异闻

“与即身成佛相比,我想要的东西更多。观望的自己和被观望的自己,永远观望着自己的自己,我想拥有这样的视角。金色堂里的那具木乃伊,虽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它同时也是我以我自身为模型而创造的作品。所以可以这样说,在这八百多年里,我一直乐此不彼地观望着那虽然不是我自己、但也等同于我自身的存在。”

 

[5] 金色堂异闻

“要知道,在仙道中,壶中尚且有金殿玉宇,枕中尚且有高楼大厦。那座金色堂对于我们来说是伸缩自如的。所谓三间见方,只不过是置于地面上一时的大小而已。根据情况需要,它既可以变得比奈良的大佛殿还大,也可以小得被装进口袋里。我记得是在室町幕府的时候,我就曾经把变成火柴盒大小的金色堂装在口袋里挂在腰上,从关西一路旅行到九州去过。就像是和旅馆一起旅行一样。所谓的大小,不过是相对的东西。想怎么变化都行。只要没那个玻璃。”

“这可真是深表遗憾。我倒因为那玻璃墙生出了奇特的感慨,觉得像是看到了宇宙胶囊一般呢。”

“对了,胶囊这词用得妙。说不定那玻璃墙里就像是火箭里一样,是处于失重状态的。”

 

[6] 金色堂异闻

“我的遗体虽然名义上是放在金色堂里,但刚才我也说过,那是个赝品,真真正正的赝品。一想到自己的赝品躺倒在金色堂里呼呼大睡,我对那东西甚至产生了轻微的嫉妒心,因为我自己正处于踏不进金色堂一步的状态。我自己造出来的金色堂,我却一步都踏不进去。”

 

[7] 六道十字路

“那就是篁传说里的井。据说小野篁能随心所欲地穿过那口井前往彼方世界。小野篁不是地狱里阎魔王厅的判官嘛。他在此世和彼世就要分头扮演两种角色。有趣的是,篁要去彼世的时候,是从这个珍皇寺的井里出发;而从那边回来的时候,是从位于嵯峨清凉寺乾方位的生六道回来。”

 

[8] 六道十字路

“据说小野篁这个人特别喜欢睡觉,比普通人要久很多,而他睡觉的时候,就是灵魂去往彼方世界的时候。当他的灵魂回到生六道、变成此世之人的时候,小野篁就会从深深的睡眠中突然睁眼醒来。”

 

[9] 隔空操作

出门旅行要说麻烦也确实麻烦。所以我每次出门必定有老婆同行。只要有她在,我在旅行途中就可以一言不发。在巴黎的旅馆里,她明明连一个法语字母都不认识,却可以拿着写有片假名的纸片打电话说些什么“阿泼鲁特.莫娃……”之类的,让人把我们要的东西拿到房间来。在日本国内旅行时,就简直是耀武扬威。她会不闻不问地直接替我拿主意,而我只要跟呆在家里时一样,在身边布下厚重的、由沉默和安逸织成的防护网,舒舒服服地继续旅行就行了。若非如此,我是无心出门一游的。

 

[10] 隔空操作

正如我每次旅行时的情形一样,此时车厢内空空荡荡的。在车站窗口买票是老婆的任务。虽然拿不出特别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但比起“光号”我更喜欢“回声号”。要勉强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它跑得比较慢。跑得太快的火车(不,说错了,新干线是电车)已经不像是地面上的交通工具了,让我觉得很没意思。而且从东京到名古屋这么长一段路,连一站都不停这简直是荒唐至极。会到站停车的才是电车吧。守点本分行不行。

 

[11] 隔空操作

“来一份静冈特产的芥末腌菜怎么样?”

我虽然没有仔细分辨,但似乎有一个女孩会将“怎么样”的语音拖长成“怎——么——样——啊——”。卖东西的女孩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交替着经过。只有“怎——么——样——啊——”的女孩子,脸圆圆的显得特别妩媚。我想,她创造了自己独有的发音方式,想来脑筋也应该不错吧。

我想喝啤酒,但可惜的是“怎——么——样——啊——”的这女孩是专卖芥末腌菜的,而我也不可能在这地方买芥末腌菜。原本想着不会有人好事到新干线的列车里买这东西,结果让我吃惊的是,斜后方座位上一个看起来像是普通职员的年轻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买了一份。那大概也是“怎——么——样——啊——”的效果吧。

我对老婆说:“我想喝罐装啤酒了,给我买一罐。”老婆就喊来女孩买了罐装啤酒。然后我又对老婆说:“给我打开。”于是老婆就把啤酒罐打开了。开啤酒罐是我不擅长的事情。不知为何,只要由我来开,啤酒必然会喷出来弄脏裤子。我总是在想,难道没有更简单一些的开罐方法吗?比如说在啤酒罐上装个蝙蝠伞伞柄处那样的按钮,只要用指尖按一下,“啪”的一声,它就会自动打开。

 

[12] 隔空操作

一想到摊开在桌上的经卷以卷轴为中心,让人眼花缭乱地一圈圈卷好,不知为何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那年轻美貌的和尚无疑身具奇妙的法力,又或者他也像我一样怕麻烦。

 

[13] 隔空操作

事关开啤酒罐尚且可以将就,但对于我这种在工作上经常要把书籍拿进拿出、打开合上的人来说,这个和尚所具有的某种隔空操作的法力,实在是让人羡慕不已。我在脑子里描绘出我想要的书从书库里的书架上顺溜溜地脱出的光景,书本飘飘忽忽地飞到我跟前,翻到我想看的页数,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眼前的书桌上。等用完了,就会“啪”的一声,自动合上,飘飘忽忽地飞回书库吧。

 

[14] 隔空操作

“来一份静冈特产的芥末腌菜怎——么——样——啊——”

这简直就像是自动人偶一样,我想。这些在车内推销的女孩子们,在新干线运行的过程中,永无休止地推着推车往返于第一节车厢到最后一节车厢之间。列车内含着这推车小小的来回运动、小小的振幅,从东猛冲向西。我觉得这正像是行星伴着小小的卫星的公转运动,沿着自己的轨道一路狂奔一般。

 

[15] 隔空操作

吧台后面穿着白色罩衣的厨师们正无言地忙于手中的菜刀,也有在用炭火精心烤松蕈的。他们穿的高齿木屐每走一步都会敲击在三和土地面上,这给人一种无以言喻的活力感。我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特的念头,觉得厨师们搞不好是为此才穿木屐的。

 

[16] 隔空操作

老婆眼尖地看到店内侧的墙上挂着写有菜名的木牌,兴奋地轻声说道:

“哎呀,有老虎鱼呢。我想吃炸老虎鱼。”

“稍微等等。等麻田到了再点。”

“哎呀,还有方头鱼呢。我想吃酒烧方头鱼。”

“点那么多你一个人哪吃的完,笨蛋。”

过一会儿我又看了看菜排,发现老虎鱼的木牌被翻了过来。也就只是过了一分钟而已。“哎呀,什么时候翻过来的。”我这样说道,感到茫然若失。如果是《发心集》的作者,大概会写成“不经人手,自行翻转”吧。我也确实没看到店里的人靠近菜牌去把它翻了个个儿。

老婆还在不死心地问店里的人,回答是:“对不起,二楼有很多客人,所以虎鱼刚才都卖光了。”

这趟旅行不知为何和“隔空操作”的概念就撇不清关系了,我想。我决定要出门旅行一事,说不定也是某种东西隔空操作的结果。虽然不知这“某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仔细去想却觉得毛骨悚然。

正当我漠然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店家的格子门“哗啦啦”地打开,高个子的麻田带着女伴笑眯眯地出现了。

 

[17] 避雷针小贩

根据书上记载,无论是在美国、英国还是法国、在市民中普及避雷针时都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特别是基督教的僧侣们,曾强烈地反对装设避雷针。能引来雷电的魔法棒,好死不死还要装在教堂的屋顶上,也难怪他们会感到不安。在欧洲,城镇里动辄耸立着高达一百五十米的哥特式高塔,最首要的就是要给教堂装上避雷针。但关键是僧侣们不肯点头,这就不妙了。自古以来,僧侣们都会抱着强烈的使命感顽强地反对任何看上去像是违反了神所创造的自然秩序的事物。比如解剖尸体,比如从僧院屋顶上放滑翔机,比如让机械装置的人偶走路,这些无一不曾被他们反对过。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极具恶魔性质的行为,避雷针只是被反对的事物中的一种而已。

 

[18] 避雷针小贩

“看起来您这副样子像极了宙斯大神呢。在希腊的雕像上,掌管雷电的宙斯也是握着一根跟您的手杖非常相似的棍棒。宙斯大人莅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幸。就在今天,您令暴风雨降临此山之上,简直让人感激不尽。您瞧,又来了。这惊人的雷鸣越来越猛烈了,真是让人经受不住。还是请您坐下吧。和奥林匹斯山的宝座相比,这稻草垫的扶手椅想必显得粗鄙不堪。来来,请不要客气,坐下吧。”

 

[19] 避雷针小贩

“如果您看重自己的生命,就应当听从我的忠告离开暖炉。我命令您这么做。”

“不好意思,宙斯先生,我可没有在自己家中服从别人命令的习惯。”

“请您不要再说什么宙斯了!我可是个日本人!”

 

[20] 避雷针小贩

“我将用这根魔法棒为您的家献上铜墙铁壁。”

 

[21] 避雷针小贩

“雷电时的最佳策略就是全身透湿。因为打湿的衣服是比人类的身体好得多的导体。就算是雷落到身上,也会顺着打湿的衣服传导,而完全不会经过肉体传导。这样肉体才能不受到伤害。”

“哎呀,这可真让人吃惊。我还真不知道这么多。您刚才所说的,您在暴风雨的日子外出时必定采取的特别预防措施,就是全身淋个透湿吗?”

“也不是说只有这样。简单来说……”

“不,您不用简单来说也没关系。没什么比全身淋得透视更简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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