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安部公房小说研究

书名:安部公房小说研究

作者:邹波

[1]

在安部公房的印象中,父亲有收集的癖好,喜欢收集邮票和火柴盒的贴画。安部浅吉对摄影颇有兴趣,担任过“满洲摄影联盟”的理事。他拥有九台不同种类的相机,在家中设置了专业的暗房,器材和药剂非常齐备,他甚至发明过一种新式的冲洗设备并打算申请专利。


[2]

安部公房的母亲Yorimi自旭川女子高中毕业后,就读于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1921年,她对女性社会主义运动团体赤澜会的活动产生共鸣,并因为在学校的布告栏张贴赤澜会的学习会海报,遭到退学处分。她还对无产阶级文学产生过兴趣。次年,她与安部浅吉在东京结婚。1923年1月,安部浅吉独自回到位于沈阳的满洲医科大学的医院工作。母亲怀了安部公房的时候正在创作小说《斯芬克斯在笑》,这是一篇描写离奇的爱情故事的作品。1924年3月7日,安部公房出生,八个月时随父母移居中国东北沈阳。


[3]

班主任宫武城吉的语言教育颇具独创性,他让学生上下颠倒书本阅读,这样不仅能强化阅读的注意力,而且经过训练之后正着阅读时速度明显提高。他经常让学生进行“扩写”和“缩写”的练习,扩写和缩写的练习锻炼了学生的联想、语言组织、归纳等能力。宫武城吉要求学生当堂口头发表,其他学生提出不同意见,进行讨论。安部擅长“扩写”,在课堂上读了很多描写贝多芬创作《月光》奏鸣曲的文章之后,他添加了一段贝多芬如何刻苦练习作曲的片段,表述新奇夸张,给同学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在宫武城吉的指导下,安部阅读了大量的书籍。


[4]

安部公房于1986年发明了简易脱卸式的汽车防滑链,并获得第十届国际发明家博览会铜奖。可能这与少年时在东北严寒环境里琢磨发明新玩意的经历不无关系。


[5]

爱伦.坡是第一位让我产生写作念头的作家。那是我15岁左右的时候。这事我一般都不告诉别人,我生在满洲,那里的冬天极为严寒,即使在学校也感觉很冷,所以课间休息也只能呆在教室里。于是我就给班上的同学将我读过的爱伦.坡的短篇小说的情节。为了面子我必须每天讲一个故事,可是没多久我读的翻译小说就都讲完了。大家不停地要求我继续讲,在寒冷的冬天里,我不得不自己编故事。这是我第一次为了取悦他人而写故事。—— 安部公房


[6]

在所有的学科里,安部最喜欢数学,尤其是几何,语言学习则不擅长。当时他喜欢画结构主义风格的图案,对采集昆虫和探险抱有浓厚的兴趣,经常独自在沈阳的老城区溜达。他还是学校剑道和两千米赛跑的运动员,短跑也很出色。


[7]

所有学科中安部偏爱数学,高中二年级时已经自学了三年级的数学,并常常在上课时自顾自地看《解析概论》。据同学赤塚徹回忆,安部是成城高中有史以来罕见的数学天才。而他的军事训练课成绩则非常低,是最差一级的“丁”。


[8]

一个星星坠落的夜晚

安静的友人对我说

星星坠落了

神也会坠落吧


我俩仰望天空

无人知晓的广阔世界

悄悄地告诉我们

看,地球也会坠落

可是我们

决不恐惧

因为神也一起从星星之间

像树叶般落下来


我们甚至感觉不到悲伤

它将两人的别离

包裹在博大的爱之中

不让我们停留于伤感


即使白昼来临

让人依旧如此坚强

我们内心已经收藏了

那个无人知晓的夜晚

—— 安部公房


[9]

那是战争期间。对于我来讲,《图像集》、《马尔特札记》……那些像玻璃工艺品一样的里尔克世界确实是无可替代的。生于战争长于战争的我们这一代人,只了解战争的哲学,反战这样的词连听都没听过。可是不知为何,我不喜欢战争的哲学。我在拒绝这个世界、同时又被这个世界拒绝的恐惧之中,把里尔克的世界当成了绝佳的冬眠的巢穴。我沉溺于里尔克的世界,尤其是《图像集》和《马尔特手记》。(中略)现在,我能分析那种沉溺的感受了。里尔克的世界里时间是停滞的,与其说停滞不如说被遮断更确切。里尔克几乎不歌颂时间,他的眼中只看见纯粹的空间。—— 安部公房


[10]

1944年10月,安部从一个海军高级军官那里听说日本即将战败,一旦战败所有日本人都必须自杀殉国。安部不愿无谓地牺牲,便听从朋友金山时夫的建议,一起去中国东北做马贼。他借读医科的便利开了一张重症结核的诊断书,登上开往中国东北的轮船。对于安部,这次旅行是一次回乡之旅。他们从日本新潟乘船经由朝鲜北部的罗津到达东北,金山时夫于1946年病死,安部公房落草为寇的梦想也随之破灭。


[11]

要是说我的经历的特殊性,还是在学校教育方面。风景的原样就是一望无际的荒野,上面什么也没有,一直延伸到天边……(略)而学校使用的教科书却是日本的教科书,日本教科书里出现的风景,家的后面有山、有河;山间也有河流、小溪;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这只能让我陷入自卑的情绪。那风景的确就是一种幻想和憧憬。一打开窗就能看见山峦,这无疑就像巧克力盒子上的图画一样诱人。—— 安部公房


[12]

安部公房在一些作品中描绘了荒原、沙漠的意象。他在芥川奖作品《墙——S.卡尔玛的犯罪》的结尾这样写道,“在孤独与疲惫中他变成了一堵墙——在荒野中慢慢成长下去的墙。”而他的代表作《砂女》则直接把环境设定在沙漠之中。作品中场景的设定与日本湿润多雨、草木繁盛的风土大相径庭,倒是更接近安部童年与少年时期生活的自然环境。

在随笔集《沙漠的思想》中,安部明确表述了在中国东北“半沙漠化的风土”对于感受性的影响。“感受到沙漠一类的东西的魅力,并不只停留在那样的个人体验上。(中略)那是在不断被破坏、又不断被创造的现实中,一张票几乎普遍存在的倾向。”可以说,安部在个人体验基础上把沙漠提升为一种关于处境的隐喻。

中国东北的自然环境对安部的审美观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例如,他对于树木花草的名称不像一般日本人那样敏感。安部这样描述自己的审美观念:“我从孩童时代开始,也许是因为体质方面的原因,我对规律、调和、美、庄重之类的东西抱有本能的厌恶,是出于一种自卑感吧,我更喜欢实在、干爽的感觉。”安部所说的自卑感源自日本教科书对日本风景的美化。教科书对日本风土的描述贯彻了近代国家教育的思想,隐含了教育儿童爱国的目的。而在安部眼中,教科书里的日本虚幻而遥远,身边严酷的自然风景却更为真实与亲切。

日本现代作家当中,安部的文体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他的日语表达规范,没有受到日本方言的影响,他的作品也很少描绘日本的乡土氛围。日本的近现代作家大都受过日本传统文学的熏陶,习染了日本纤细多感的风土人情,作品或多或少地体现出日本人委婉纤细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而安部的文体很简洁,意义表达准确明了,很少使用修饰语,与日本文学中常见的“暧昧”风格无缘。许多评论家用“干燥”一词来形容安部的文体,其实这与安部在中国接受的日语教育有相当的关系。另一方面,安部自小远离日本的文学传统,阅读的多数是世界文学的作品,这种阅读体验在同时代的作家中也很少见。


[13]

《砂女》将人类的荒谬处境展现在人们面前,而这种处境时常为日常生活的合理性所掩盖。存在主义从哲学层面揭示了人的非理性、人存在的偶然与荒谬,存在主义文学则以感性形象与描述将这样的处境具体化、形象化,它剥掉了使人们安之若素的心理外壳,将生活的本质赤裸裸地呈现出来。20世纪激烈的矛盾冲突将一个荒诞的世界推到人们面前,这使人类在反省的同时,对动荡不安的环境产生了怀疑和厌恶的心理感受。可以说,“这种由荒诞世界所引起的荒诞情感乃是20世纪的一个重要特征。”

荒谬与荒诞是与理性相对的概念,意为非理性、无意义、荒唐。它首先作为一种感性的感受而存在,当人的认知愿望与实际认知能力产生距离时,便有可能对世界产生荒谬的感受。可以说“荒诞是人对世界的一种心理体验。”而在现代社会,人对自我的认识从纯理性的思考走向建立在经验、体验、情感基础上的反思。孤独、焦虑、死亡等人所无法克服的体验使现代人意识到人类的生存处境从本质上讲是荒谬的。存在主义哲学也揭示了:世界是虚无的,人的存在是自由而荒谬的,人必须正视荒谬的自由,以生存的勇气承担荒谬的命运。


[14]

《砂女》中的主人公捕捉昆虫的行为正体现了这样的暧昧——希望过真实的生活,但又陷入自欺之中。他期望超越荒谬的处境,同时又用现实世界的标准衡量行动的意义,而行动本身只是对现实微不足道的反叛,并不能改变处境的荒谬。这实际上和安部在文章中描写的一种荒诞想法有相似之处:“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废墟时代,人人都狂奔着去寻找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有评论家曾明确指出:“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就等于自我欺瞒。


[15]

超现实关心梦幻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意识与无意识的相互作用,但是在创作实践中,写作主体不是受到意识的干扰就是完全陷入幻觉,不管是“自动写作”还是“绝妙的僵尸”的创作,很大程度上都变成一种文字游戏。


[16]

安部公房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取自梦境或心理的素材,呈现出“非现实”的风格特征。安部自述道:“梦的记录和收集是我为了穿过用逻辑无法通行的迷宫的自己的方法。”安部对梦境的讯息进行了加工,他把无意识的梦境作为把握、提炼形象的一种途径,通过理性的思考对梦幻进行甄别和重新编码,使作品中描绘的梦境和现实产生联系,引导读者在自身经验基础上对文本的讯息进行阅读解码。他利用梦境描画现代人的内心风景,刻画潜意识中被日常生活压抑的欲望、冲动与不安。


[17]

从茧到纸箱的变化符合拓扑学的原理,而这也正是安部擅长的数学方法。根据安部的自述,他读中学时已经自学了大学的数学教材,但国语、历史等科目的成绩不太理想。安部曾经在随笔《数学型与语言学型》中提到,他曾经突发奇想,要用数学的方法研究艺术问题,连题目都想好了,叫《艺术空间的拓朴学解析》。在拓扑几何学中,没有距离的规定。拓扑学所研究的图形,在运动中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都会发生变化。在拓扑学里没有不能弯曲的元素,每一个图形的大小、形状都可以改变。在拓扑学里不讨论两个图形全等的概念,但是讨论拓扑等价的概念。比如,尽管圆和方形、三角形的形状、大小不同,在拓扑变换下,它们都是等价图形。一般地说,对于任意形状的闭曲面,只要不把曲面撕裂或者割破,它的变换就是拓扑变换,存在拓扑等价。因此,从茧到墙、再到纸箱的变化是典型的拓扑变换,它们作为封闭空间的性质并没有改变。


[18]

人和人就像层层叠叠的沙丁鱼,身体不规则地纠结在一起。如果谁上厕所(伸出甲板、挖了洞的杉木板)不留神时间长了点,回来之后自己的领地就只剩下一半儿了。偶尔有人死掉,死人周围的人就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重病患者的周围常常是关注的焦点。空间实在是仅次于食物的贵重品。—— 安部公房


[19]

由于我们平时是无意识地生活着,所以经常熟视无睹。但是一旦当我们注意到平时忽略的人的奇怪动作或表情,有时就会觉得滑稽、怪诞吧?而这些生活中被忽视的片段如果用镜头放大,就变得怪诞和滑稽,眼前出现不可思议的景象。—— 安部公房


[20]

石川淳与安部公房之间存在谐谑精神传承。就在安部在石川淳葬礼上所致的悼词中也可窥一斑。安部这样说:“我没想过致所谓的悼词。悼词就像撒在鼻涕虫身上的盐,只是让危险的、不安定的东西消失的咒语。我希望石川先生保持危险的、不安定的状态。”这可能是文学史上最不严肃的悼词,但其中反映出的谐谑精神和石川淳否定传统的文学实践很相宜。


[21]

《安部公房全集》装帧有点与众不同,硬函套开了个小口,露出封面上的分册信息。取出书之后,透过这个小窗可以看见安部的生活照片。读者可以当一回“箱男”,过过窥视瘾。不过,有时候也会发现从窗口里射出安部窥视的目光。书籍的装帧也和文本发生了联系,形成了“互文”的阅读。


[22]

安部自述:“我常拍摄肮脏的场所。这是因为,一般人都经过大脑观念的处理而看不见脏东西。用相机拍下来,会意外地发现平时不去看的东西。”也就是说,人一般都有意识地不注意厕所的存在,不去注意其中的“细节”。而通过看照片,却会发现被意识过滤掉,被忽视的“细节”。


[23]

在随笔中,安部先用约四分之三的篇幅讲述了照片的拍摄经过。因为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对排泄抱有偏执的喜好,所以安部决定到公共厕所拍摄人排泄的照片。这里提到的小说应该是《樱花号方舟》,这部作品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便桶。在叙述了拍摄的动机和偷拍所遇到的困难之后,安部突然显示出对正在小便的男人的背影的兴趣。从这里开始随笔从记录拍摄行为转向描述“风景”的发现。


[24]

确实,便器就是都市中密布的下水道这一共通内脏的终端开口,排便行为是使自己连接到这个终端的零件化举动,所以排便中的人只有背却没有脸。作为匿名化的代价,盖上管理社会的印章的脊背出现在人们眼前,仿佛一直和时间抗衡、背负着孤独的肩膀裸露了出来。—— 安部公房


[25]

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有这样一句描写:“像百合花一样升起的抽水马桶”。


[26]

安部曾经这样评价摄影:“照片吸引人有两个要素。一是真实再现对象的表现力,另一个是将偶然凝固的瞬间凝聚力,两者都远远超出了人的意识构造,与其说是现实主义,更像是超级写实主义。”照片中所反映出的无意识往往超出人基于现实的认知,一方面,照片会真实地再现被意识“过滤”掉的风景,另一方面,摄影者自身的无意识也在照片中显露出来。人透过取景框看风景并非毫无选择,安部常常拍摄肮脏、杂乱的场所,这背后就隐含了他无意识中对秩序、标准等东西的排斥感。这样他所拍到的景物在一定程度上就和无意识相吻合,再经过技术的处理之后,文字对照片的阐发就显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27]

“即使施工现场是多么日常的风景,日常的素材也未必是日常的。”换言之,日常生活中常常会显露出非日常的场景,而这些非日常的场景看似怪诞,其实却是极为日常化的。这也是安部对自身作品常被认为是荒诞的说明。看似不寻常和怪诞的场景,其实来源于生活,只不过被忽视了而已。


[28]

安部的文学特质很难简单地归纳和定义。安部曾经以“新纪录主义”、“超级写实主义”等词语界定自己的创作特征,但是这些界定都很难涵盖他丰富多变的表现形式。从整体而言,他的小说创作大多建立在“发现—表现”的结构之上,在安部看来,文学所表现的现实并非那些我们已经认知的、存在于意识之中的东西。作家必须去发现现实,发现隐藏在无意识中以及被意识忽略的现实。这些现实素材不是平庸的日常生活表象,而是现代人内在的不安、恐惧等现实感受,以及被秩序理性掩盖的荒诞现实。

安部的现实表现别具个性,总体而言具有以下的一些特征:放弃典型性,用看似无意义的细节再现现实;将被忽略的现实元素融入小说的虚构,形成相互指涉的关系;对文体进行改造,以干燥、跳跃、谐谑的文字达到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在文字以外利用拼贴、摄影等视觉手段综合表现对于现实的认知。这些表现形式归结到一点,就是更有效地表现现实认识与感知,引导读者关注内心的现实感受,发现似曾相识而又忽略的现实体验。单单从表现手法而言,安部的创作与主观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主义似乎都有关联,但又不尽相同。可以说,安部的创作从一个侧面反映了20世纪现实主义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


评论

热度(18)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食野社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