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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饥饿间奏曲

书名:饥饿间奏曲

作者:勒克莱齐奥

[1]

巴黎下雨天的那种灰色,入侵一切,直达人的内心并让人潸然泪下的那种灰色。她父亲总是嘲笑巴黎的天空,它苍白的太阳。“一小片阿司匹林,一小团封信用的面。”毛里求斯的太阳,那可是不一样的。


[2]

那是谢妮娅的眼睛。她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的眼睛。一种淡蓝色,甚至有些发灰——她想,那是潮湿的石板瓦的颜色,黑海的颜色——但还不是那种让她惊讶的颜色。索里曼先生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勿忘草的颜色,很明亮。她几乎立即就注意到,它们赋予了谢妮娅的脸一种柔柔的忧伤表情——或者不如说,是一道遥远目光的感觉,来自时光的深处,承载着痛苦与希望,仿佛从一阵尘埃中过滤了一番。当然,她并没有一下子想到所有这一切。那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艾黛尔重构起谢妮娅的故事而逐渐明白的。但是,那一天,在下着蒙蒙细雨的灰色的街上,在一种开学的气氛中,那小姑娘的目光,以一种无从辨认的、猛烈的光芒,穿透了她的心灵,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了。


[3]

她这个小姑娘,平常总板着一张冷漠的脸,带着一丝凝固的微笑,装出一副自我监视、无动于衷的样子,现在突然身子一软,垮在了艾黛尔的肩上,她的嗓音变得沙哑,窒息,不再控制自己的语调。“生活是那么艰难……”艾黛尔握住了她的手,拥抱了她。她知道她什么都不能说。


[4]

她感到内心中涌起一种爱的冲动,甜美而又无法抗拒,如一阵颤动,她不假思索地匆匆地说道:“你知道,谢妮娅,我还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朋友。”长长的好几秒钟里,谢妮娅始终一动不动,她也许没有听到。随后她转身朝向艾黛尔,蓝灰的瞳仁像是一片很偏北、很遥远的海洋。她说:“我也一样,亲爱的。”为了打破这一承认中稍稍有些可笑的庄严,她又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我们现在恰好就在恋人们发誓表白的地方!”


[5]

她公开嘲讽卡维利斯,她拉了她的手,围绕着她跳起舞来,让一件伴娘穿的白色的蝉翼纱长裙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玛丽娜也在旋转,稍稍靠后一些,仿佛在一面镜子前跳舞,长长的公寓里回响着她们的笑声和鼓掌声。艾黛尔着迷地瞧着这一场景。这很有讽刺味,也很有戏剧味,一阵疯狂的旋风卷走了那些姑娘,让她们挑战命中注定的忧伤和压迫。夏维洛娃夫人没有动。她停止了缝纫,瞧着这一场面,她那稍稍有些发灰的脸纹丝不动,毫无表情。有那么一会儿,谢妮娅一直来到艾黛尔跟前,拉她跳舞,她挺直了身体,把艾黛尔的双手放在她的腰上,仿佛她就是骑士,同时伸直了自己的胳膊把她搂住,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艾黛尔感觉到她发僵的身体,胸衣的吊带,还有从她头发中散发出的轻微的香味,它混杂了硫磺和古龙水,稍稍有些刺鼻,稍稍令人恶心。舞跳到最终,她在艾黛尔的脸上亲了一下,不是轻轻的,而是一种猛烈的甚至有些暴躁的亲吻。这一吻吻在脸颊的下部,就在嘴角边上,让艾黛尔微微一颤。这一切都是游戏,是挑逗。谢妮娅始终拉着艾黛尔的手,朝着卡维利斯微微欠身,并以她那种微微沙哑的、不太优雅的嗓音说道:“我有个消息要宣布!”由于玛丽娜和伯爵夫人可能没听见,她又提高了嗓门重复道:“噢,噢!夫人们,我有一个消息要宣布……艾黛尔和我,我们已经决定订婚了!”这实在太滑稽了,艾黛尔有些木然,呆立着,仿佛被昏暗色的裙子和衬衣束缚住了,动弹不得,头上褐色的头发挽成了髻,脚下的鞋子很紧,不带高跟,而谢妮娅,令人惊讶地裹在她白色的面纱和镶边中,她小巧玲珑的脚裹在她白色的面纱和镶边中,她小巧玲珑的脚裹在镀金的浅口皮鞋中,像是一个新娘子。


[6]

她兴许只是一个幻觉。面具还存在着,它是成批生产出来的,被它逗乐的人们并没有变。面具继续在用它空洞的眼睛瞧人。在阴影中,戴着它的软帽子,不可磨灭,不可避免。

后来,事实上,艾黛尔意识到什么都没有被忘记。她实在是太敏感了,仅此而已。她是独生女儿,生活在一个争吵不已的家庭里,在一个受到威胁的屋子里。她没有什么幽默感,这正是亚历山大所说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就会让她忘乎所以。


[7]

有的只是要从她们梦幻的废墟上耸立起来的楼房,这一背叛。她们匆匆吻别。艾黛尔注意到了谢妮娅身上新的香水味,或者不如说,她暗暗地纠正了脸上的气味,稍稍有些涩,是面颊上搽的胭脂,或是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薄荷洗发液的味道。一种贫穷味,一种酸涩味,金玉其外表面光。


[8]

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似乎觉得,她抛弃阿摩里卡街的那座紫房子已经有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了。现在,她计算了一下消逝的时光:秋天,冬天。跟谢妮娅一起坐在被虫蛀坏的长椅上,一起聊天。花园后面墙上的红色葡萄蔓,还有大块的涂了一层柏油的雨布,堆在那里泡雨水,长鼻涕虫。谢妮娅,脸色苍白,灰黄色的头发包在一条方巾里,活像一个俄罗斯农妇,跟雨水一起滑过来的字词,激情,话语。谢妮娅的手握在她的手中,又小又凉。有一天,谢妮娅对她说:“你知道吗,你有一种男孩子的腕力?”“这都是因为弹钢琴,它让手腕变得很有劲。”艾黛尔说。她为自己的大手感到羞愧。冬天,花园里很冷很冷,她的手冻得通红,跟洗衣妇的手一样的颜色。那是一段温和的时光,尽管老下雨,天空老是一片灰蒙蒙。早先由索里曼先生种下的大树似乎在用浓密的树荫保护她们。这要持续好几个小时。实际上,时光似乎不再存在了。


[9]

他走下了纽黑文的那条船,身穿英国陆军的崭新军装。他的橄榄帽,他的军大衣,他的咔叽布裤子,还有他擦得瓦亮瓦亮的黑皮鞋。艾黛尔抑制住一丝嘲弄的微笑,因为他总是那么一副样子,始终不变,不是一个士兵,而是一个去西岱岛办公的检察官,还要更刻板,脸孔被海风吹得发红,鼻子被晒脱了皮,头发剪得很短,黑色的小皮箱拎在手上,卷起来的雨伞夹在胳膊底下。

他在同一个食宿旅店要了一个房间,他们从科南车行租来自行车,走坑坑洼洼的小路,一直来到海滩,他们绕过山岭,他们到农庄吃麸皮粗面包和腊肉,在小饭铺里吃软面饼,他们在涨潮的海水里洗澡,他们用拉伊塔河冰冷的水冲洗身子。他们身上有一种海藻和淤泥的味道,他们的鞋里,还有内衣里,都灌进了沙子,他们的头发粘上了盐粒。罗兰的鼻子上、肩膀上、小腿上、脚面上全都在脱皮,当他们躺倒在海滩上时,艾黛尔开心地揪他褪下来的一片片死皮,把它们扔到风中。晚上,他们精疲力竭,困乏不堪地返回旅店,出于礼貌,罗兰坐在布伦家的桌子前,听亚历山大的闲聊,而艾黛尔则直接返回她的小房间,衣服也不脱便躺倒在床上,一下子就入睡,根本就听不到风儿吹在石板瓦上。


[10]

现在,这个夏天,在普尔杜,在沙丘,在她等待着与心上人约会的这一时刻,艾黛尔可以数一数所有的根系,侧根,数一数这一病痛的所有毛细血管、小静脉,就像一块曾经覆盖了她的整个生活的市。这没有任何的想象成分。那是所有的小小背叛,是扎根于心中、空无中的日常沉默。有时过于强硬的字词,情感的暴力,当朱斯蒂娜的嗓音在深夜里响起,破裂在一种像是铃铛声的哽咽中,而亚历山大的嗓音则回应她,一种低沉的腹语,它鼓胀,它咕噜咕噜地响。然后,是房门的咣当声,鞋底在走廊中的远去声,又是一道门咣当一响,大街上的脚步声,消失在夜空中。艾黛尔等待着,期待着返回,她睡着了,没有发觉走廊中秘密的脚步声,还有被困意、被香烟的迷雾弄得沉甸甸的呼吸声。


[11]

正是痛哭的时刻,艾黛尔喃喃道。但是,这些词语并没有真的从她的喉咙中冒出。正是痛哭的时刻,是的,但是。你更应该在昨天掉眼泪,那时你还能做一点什么。


[12]

出卖,他命该如此,被自己的兄弟,那些勇敢的人,他们急于掏空被飞机炸弹炸得破了膛的车厢中的内容。


[13]

在这被现实之风卷得远远的海滩者的木筏上,一切都太晚了。在一片狼藉中,行李箱已经上锁,纸箱子已经搁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漂浮在不合时宜的事件之浪中,在虚假消息的混沌中,满篇谎言的公告、大肆宣传的文章、对外国人的仇恨、对间谍的怀疑、食品商的流言蜚语、饥饿与空无、爱与高傲的缺乏。


[14]

如同习惯的那样,罗兰有些僵硬、疏远。看到她的时候,他差点儿要跟她握手,用尊称“您”来称呼。远离期间,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她,想她头发的气味,想她嘴唇上的咸味,想她皮肤毛孔中的沙子。他给她写了很多他根本无法寄出的诗。

寂静在他们之间构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罗兰稍稍有些难为情,因为他忘了带来他挂在宿舍墙上的艾黛尔的照片,那是在南安普敦,他一到那里就亲自把照片钉在了墙上,为的是做得跟所有人一样。


[15]

每一秒钟我毫无来由地想着你

你的眼睛你的嗓音

你那不把一句话说完的方式

你脸上的气味

你潮湿的头发

潮水涌起一直冲到我们身边当我们躺在沙滩上

我从你的脚上摘下荆棘当我们行走在沙丘上

你跟我一起经历这每一秒钟在平庸的棚屋中在南安普敦

在朴茨茅斯

在彭赞斯

而明天我将触摸法兰西的土地

我将触摸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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