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度外

书名:度外

作者:黄国峻

[1] 留白

留出来的空白,在整个构图上的比例扩大了,而且移向中心。那些色块、线条,在图框中没有出口,像是撞球一样,来回碰撞,什么事都要担心、都要逃避。情绪封在体内,倾听着喃喃自语,和怀抱着在睡梦中的孩子一样,他的小身子软得像是在演练死亡,毫不在乎父母怎么注视。出不去了,一屋子的宁静与明亮,那汇集成空虚的忽略过的琐事,处处都在逼人表态,说我是要画,这不是在画了。


[2] 留白

日子栖在她身上,没有动静。是一种调配功能及待选项目。


[3] 失措

水,在花瓶中,被纤维吸收,玫瑰感觉到了,感到花房鼓胀,感到一瓣瓣的青春在脱落,那全都是风的骨骸。


[4] 失措

台风来就躲起来,夜晚就睡觉,生病就休息,而当这一切都度过时,马上冲出家门,去创造新奇的玩艺儿,昨天是马车,今天是汽车,这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永远不要回家,永远创造下去。风雨过去了,昨天也过去了,还有,他们记忆所及的事物也彻底过去了,眼前的是——光线、扶起的帽架,以及一个新来到世上的日子。


[5] 失措

看,世上有这么多知识是她不懂的,这些书联合起来威吓无知的人,她就是不去读,嘲笑就嘲笑,对!偏执狂又如何?她要肤浅地活在浮面的世界上,她要丈夫放弃同情她,她要准许女儿用那套百科全书当积木,盖一栋娃娃的家。


[6] 失措

她要恢复这里的旧观,使那个台风夜被遗忘,当家人再度踏进来时,会记不起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握着尼龙扫把,她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在戏院、公园或是酒馆之类的场合,扫着这世上的余烬。这些碎瓷和玻璃,根本不像曾是她花了某个周日下午所选购的杯盘,不像曾是她交了十年的朋友送的花瓶,她曾在各种花色的取舍上犹豫思索,所有细节都顾虑到了,于是她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任何人的言行都左右得了她的情绪,她总是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小心玻璃杯,小心、抓牢,抓牢那扎入土壤中的在这世上根深蒂固的东西,相信它看起来的样子吧,抓牢它,一刻也别松手。小心,那将至的必定会到来,即使没人相信台风会来。别被此刻的宁静欺骗了,看,那逃不掉的花草树木,已经和开始惊慌打颤了,没有一片绿叶不想赶快得到解脱,可是纤维系住了他们,生命法则系住了他们。逃脱终是惘然,但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们会永无休止地颤抖,他们集体的惊惶将使树干被连根拔起。听见这声音的是我,我的身体就是我,这扫着碎玻璃的手臂不是别的,这就只是我而已。


[7] 失措

海保护着鱼。他钓着鱼,海也钓着他。


[8] 失措

你看,我们必须在逃避现实的情况下,才能吃得下不得不吃的一餐饭。


[9] 失措

对话着,他们彼此,还有暴风雨彼此。她看着喉头缩动、吞咽,看着油亮的菜叶及直冒的热气,她觉得这不受影响的晚餐,似乎顺利得嚣张。因为红萝卜既便宜又营养,他们几乎天天吃,这一餐也不例外,他们镇静得近乎藐视窗外正在进行的浩劫,黑暗中,宁静遭到推挤、屠宰。狗不吠了、车不横行了,这一夜,人必须有地方多藏。她拿餐纸擦掉一滴碗背上的汤汁。他们谈到了气象学的问题。暗红色的漩涡,正缠着花蕊之穴打转。


[10] 失措

她不要被发现,她不要在半空中被撕扯,她不要穿着一身美丽的纯白。


[11] 失措

那些分布在生活中的对话、劳动、休息和表达,这一刻都停顿下来,各自惊惶地寻找藏身处,并且等候着为所欲为的暴风把情绪发泄完,除此之外,别无所冀。这一刻,活着的小生命平贴地面,动弹不得;而没有生命的水桶、脸盆则和死尸一同舞动。风——这无所事事的主宰,把这一刻紧握在手中,不做什么,只是紧握这掌中天地。它也在等待自己度过高潮。


[12] 失措

那必定到来的复原,和必定到来的风雨一样野蛮,他能做的只是把烛火重新点燃,守着这朵悬浮在蜡油上的光芒。


[13] 私守

她望着他那半开的口和眼瞳,满心无助地,仿佛深渊地下那个没有救了的小生命,才是她自己。好久以来她就总是这么望着彼得,望着日子不知不觉地踩过这个被死亡预定了的生命,死亡将他像艺术品般的雕琢着,缓慢得好像作品在抵抗着雕琢,生死的两股力量在他身上抵销成静止的状态,白费了,看这么一眼,夏天便从游泳池的排水口泄走了。


[14] 私守

她分心到文字之外,分心到四周的寂静中,桌上的灰尘、床单的皱褶、镜片上的指纹、剪刀的反光、卷曲的电线,好像自从彼得变成植物人,他就潜游在所有静止的物体上,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是那么地踱,它们各以古怪的脸孔困惑着所包围住的那个人,它们承受了那个人那雨一般的意志。衣夹夹住了衬衫、窗帘阻隔了光线。那是彼得。


[15] 私守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那只是另一种形态的熟睡,而这个在床尾走来走去的自己,正是在他的梦境中。他所在的地方,只是个活人去不了的偏僻地方,他们如此各处两界。


[16] 私守

需要照顾的他,没有得到照顾;需要保护的她,没有得到保护,分离、结合,他们必须在一起的。


[17] 归宁

一个个候车的旅客自座位上起立,这辆车是他们的。身上的围巾和大衣飘摆,他们不相信阳光能在冬天眷顾得了他们。各种身形都有合身的衣服可穿,各种款式和色调都有人在穿。站立起来,他们是由他们对现实抱持的态度所支撑起来的一座座帐篷,依照情况,随时准备迁徙。


[18] 归宁

她仿佛心里拖着一件及地的长裙,嗅着腥、看着血,处处留意但又没有印象。


[19] 归宁

他爱上了安妮,他像持着一个红色氢气球般的捉住她,那向上升去的力量使安妮感谢起了捉住她的人,她不可以独处,否则一定会脱离现实的。


[20] 归宁

哪天不都是以回家收场,安妮不了解这个终站的意义。比较起来,外头的事物是那样浮华而生动,那教人怎能不当真,可是这个终站却自甘如此,宁静得古板,一点也没有呼应。


[21] 归宁

这些甜点精美得妨碍人家的食欲,它们美得像是在教训、在嘲讽做和吃的双方。十颗做成天鹅形状的泡芙在糖浆上面浮游,这些泡芙有着细长的弯颈子、圆头,以及巧克力酱画上的眼睛,和背上如鹅绒般的糖霜、鲜奶油灌胀的身躯。这怎么吃?


[22] 归宁

胎儿一稍有动弹,安妮就注意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像是一艘潜水艇,她觉得自己眼睛所见的是水平面上景象,而躲在深处的胎儿才是自己的首领,她正瞭望到母亲在车缝棉被套,裁缝车运转着,母亲的专注使得那份枯燥变得庄严,可是胎儿又动了,也许机械声听起来有点像战车履带。安妮缓缓站起来,离开了客厅,她航驶着身躯,航向安静的角落,可惜世上没那种仙境,每个角落都有骚乱,谁有高标准谁就等着发疯。


[23] 面壁

愿睡眠扑灭这些人。


[24] 面壁

枕头凹陷,就算没人躺枕,它还是凹陷的,仿佛人变成隐形。东西用久了,就有一种老态。有一天它会让人觉得非得丢掉它才行。


[25] 面壁

什么东西都有人不要。一个会自动报时的挂钟,一支笔尖微裂的金色钢笔。她又希望自己会有连这些好东西都舍得不要的处境。可惜一切都变脏了,而脏又绝对不可能变回洁净,它们曾有的洁净是虚幻的、短暂的;只有脏臭和污破才是真实、恒久的。有一天她将在回忆这一刻感受时,这样地想。在她勾取一件饰品时,全部闪散,这个景象令她感到恶心但是她没有因此离开或撇开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观察起了细节。恶心的画面只要看过一眼,就会深深印在脑海,越排斥它就越清晰。消除这种不适的唯一方法就是与它搏斗,不断盯着它看,直到习惯为止。不过若一阵子没看到脏东西,心里清爽了之后,它又会浮现脑海,破坏心情,到时候又得去找鱼的内脏、馊水、尿片之类的垃圾来看,才能抑制了。见识永远不嫌太多。


[26] 面壁

裸露在眼前的,全是不折不扣的现实。这股没有窗口可以散稀的臭味,这张像老人脚底皮般厚硬的椅垫,这堵墙壁、这对竟被自己的念头所扯落的父女,坐着、躺着,这些在地面上七横八竖的灯台、桌椅和碗盆,它们像是自高处崩塌下来,它们要来这里静止自己,要将自己奉献给现实;该留的留、该丢的丢。衰败的常理使这一切都散置于身旁,自暴自弃着。


[27] 面壁

现在,她面前这景象——夜空、巷沟、家门,看起来是那么扁平不立体。在她面前所竖起的任何景象,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她穿不进去。


[28] 泛音

在客厅,他们看见彼此,毫无困难。她讨厌人家看见她的——像一只海鸥似的——上唇,好像那是别人的目光捏塑出来的。凡事只有接受一途,包括哪些琴弦上所发出的、又细又轻的高音,该满意了吧,或者,它还能再更淡、更禁不起失误。


[29] 泛音

师母从来未曾留过指甲,这样她的手指才能像活虾的腿般,灵活地在琴键上勾动。指尖——这身体的最边界,常令她在单独时感到遥远,仿佛到不了那里,既然到不了,那也就不要去了。


[30] 泛音

往后多的是这样的时候,但是它的发生永远像是第一次,第一次对这花瓣的黄褐色施以悦然的目光,把这能够这般对待的时刻,对待得仿佛它值得这么做,没有别的可能性,就像这根本是个任人随意宰制的世界,某一天她没有丈夫可以去帮助她成功了,她便蹲下身子,谨慎地用手指松动土壤,变更了一种一贯的宗旨,然后像滚雪球一样,使自己饱满起来,吸取自己所碾过的事物。她知不知道陪她消磨时间的人,可一点期望都没有;她正在含蓄地侵入这空洞的核心。一件被死亡所打断的作品,僵硬地静止在世上,破碎而缄默,师母淡淡地存活在眼中黄褐色的兰花前,直到孩子们把她引开,这一刻才又安然度过。


[31] 泛音

她们练琴的时候,简直像是在钢索上行走,那正确的弹奏是多么地细窄的路。


[32] 泛音

这是他的曲谱、他的甲壳与翅膀,这是他自找的。


[33] 触景

脱离一座山丘的内部。中弹的山丘。一冲出隧道就遇到下雨。雨再大也淋不到乘客身上。吃着一包不慎压碎了的起司饼干。


[34] 触景

我们落入他们的感触中,成为无法被说出去的囚犯,那太困难了,他们谁一开口说话,对方就会受不了地去独处一天。


[35] 度外

每当她把另一人看成是一个素描课里的人体模特儿时,她就非常讶异于人的模样,想想这么一个成熟的人,他必定已经经历过上百次的聚会,并且穿越过上千次的沉思与入睡前的情绪起伏,才能来到这一天,完整地站在那里抽烟,或是坐在那里吃一盘碎肉丸子,试想若那千百次的内在浸蚀,只要有一次令人沉迷太深,他的之前整道历程便要一笔勾销,从此。


[36] 度外

他像是一座心脏里蓄满了岩浆的火山,一刻也不能停止颤震,但似乎他的情绪愈滚烫,皮肤就愈冰冷,一下子心脏猛烈地捶叩胸膛,下一分钟却又弹性疲乏,他觉得自己好像大胆地跳入深水中游泳,以便泡凉他浑身的干烫。


[37] 度外

她的背面领导着方向,像是扬得高高的一面薄帆,这全是一个人的死去所换来的万里晴空。


[38] 度外

如果教授是擀面杖,姑妈是切饼轮杖,那谁会是打蛋器呢?等一等再想下去,她快要笑出来了,是他们的到来,使得厨具展开它的人生,她多喜欢看母亲从那层层抽屉中取出厨具和器皿,真实地使用它们的独特功能,尤其是筛罐和奶油挤管,它们是厨房王国里的诗人,只有在一个结论即将诞生时,它们才会出现解决,创造出蛋白奶酥王朝和萨瓦兰蛋糕文明。


[39] 度外

闻一闻,空气里有一种味道,那是最后胜过其他对手的强者的气味,比如书本盖过了胶皮软椅,琴弓的松香盖过地毯。虽然草地的气味终于嗅进了脑中,但是它已负伤累累,而且太过普遍,哪种气味不都渗杂了别种,如果光凭它来辨识自己身在何处,答案可能会是杂货店铺,或者是一间旧得不能再旧的宫殿,那些自寝室及厨仓飘来的在时间长跑中消失的气味,逃过了警用犬的鼻尖,使得草地的气味得以重返它辽阔的生涯。


[40] 度外

一开口就像打翻了手中的贩售箱,人家打翻的是一堆发夹和梳子,而上尉则像打翻一群白老鼠,它们四处散逃,让想捉回来的人手忙脚乱。


[41] 度外

低头下来,它们全部都认同某种沉沉压在肩上的长方形玻璃窗上,充足的日光直透进来,一整个白昼、一段漫长的气候变迁以来,都是如此。他们的陈情攻入心灵,他们的口齐唱赞美诗。


[42] 度外

当透明的电梯缓缓上升,她俯瞰着这闪亮的千色之国时,心中便会产生一股感动,好像自己目睹了历史的某一面结论,那无数个黑暗的日子,为的就是要来到此地,她站在叠罗汉人塔的最高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沉迷于此景象,但是她恍然明白,自己的故乡不是在东方或西方,而是世上每个购物商场都是她的故乡,只要哪里有那家连锁餐厅和品牌,哪里就是她的故乡,是她深植情感的流动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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