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安娜.卡列尼娜

书名:安娜.卡列尼娜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1] 译本序

安娜是一位穿着黑衣的最迷人的少妇,她善良、聪慧、生命力旺盛,男人和女人都为她着迷。她身上迸发出的爱情“含有一种暴烈的、肉感的、专横的性格”(罗曼·罗兰语)。其实,作家对婚姻、家庭问题的思考可以追溯到动笔撰写这部小说前的五年,即1868年,这一年,他在题为《论婚姻和妇女的天职》一文中说:“男人的天职是做人类社会蜂房的工蜂,那是无限多样化的;而母亲的天职呢,没有她们便不可能繁衍后代,这是唯一确定无疑的。”托尔斯泰借莱温和基季的恋爱婚姻表达出这一妇女观、家庭观。紧随这段话托翁又说:“虽然如此,妇女还是常常看不到这一使命,而选择虚假的,即其他的使命……这一使命的重要性和无限性,以及它只能在一夫一妻的形式(即过去和现在生活着的人称之为家庭的形式)下才能实现……因而一个妇女为了献身于母亲的天职而抛弃个人的追求越多,她就越完美。”由此不难理解,托尔斯泰为何将安娜命运的结局安排为卧轨自杀——在小说接近尾声的第七部第三十章,安娜还在想着“只要办完离婚手续,阿列克谢·亚力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扎还给我,我就与弗龙斯基结婚”。既然还不牺牲个人的追求,在托翁看来,这样的女子就完美不起来,那就让她毁灭吧!


[2]

幸福的家庭无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


[3]

弗龙斯基跟着列车员踏上车厢,在入口处站住,给一位正朝外走的太太让道。他以交际场上惯有的机敏,从这位太太的外表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上流社会的人。他道了声歉,往车厢里走,但又觉得想再看她一眼。倒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她的身姿优美素雅,而是因为她从身旁走过时,那漂亮的脸蛋上有一种特别温柔亲切的表情。他回眼望她时,恰好她也转过头来。她那双在浓密睫毛下变得深暗的闪闪有神的灰色眸子,正亲切地注视着他的脸,仿佛在辨认他似的,但立即又转向站台上走过来的人群,像在寻找什么人。从这短暂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发现,在她脸上,在那闪亮的眼睛和微带笑意的红唇之间有一股压抑着的活泼生气。似乎她身上充满了过剩的精力,按捺不住要从她那闪亮的眼神和微笑中不时地泄露出来。她有意掩饰自己的眼中的光彩,然而它禁不住在隐隐的笑意中闪现。


[4]

卡列尼娜等不及哥哥上车来,一看见他就迈着轻快而坚决的步子走出了车厢。哥哥刚一走到她跟前,她就用一种让弗龙斯基感到惊奇的干脆而优美的动作,左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将他一把拉到跟前,重重地吻了他一下。


[5]

“我记得,我知道这一片淡蓝色的雾,就像在瑞士山上看到的那样。在那段美妙的时光里,一切都笼罩在这片雾中,童年即将结束,从这一大圈充满幸福和欢乐的迷雾中渐渐现出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虽然这条穿廊似的路看起来那么光明美好,可是走进去时你的感觉是又喜又怕……谁不是这条路上过来的人呢?”


[6]

基季天天都见到安娜,对她怀着爱慕之心,想象她穿紫色衣服一定好看。现在见她这身黑色装束,才感到原先没有领会到她全部的美。这时她看见的安娜是全新的、全然出乎她意料的一个人。她明白了,安娜不能穿紫色,她的美就在于她永远从服饰中凸现出来,她的衣着毫不引人注目。她身上的饰有豪华花边的黑色连衣裙并不引人注目,那只是个画框,人们所注意到的,只有一个朴素、自然、娴雅、快乐而活泼泼的安娜。


[7]

她走到小客厅最里边,坐在安乐椅上。鼓起的裙子云朵似地围绕着她苗条的身躯。一只瘦小柔嫩的少女手臂裸露在外,无力地垂下来,陷进粉色舞裙的褶皱里。她另一只手里拿着扇子,急促地扇着她那燥热的脸。她就像蝴蝶绊在一棵小草上,想要展开欢快的翅膀再飞起来,但是可怕的绝望情绪钳住了她的心。


[8]

就在这当儿,一个穿军大衣的人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挡住了车厢上摇曳不定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是弗龙斯基。他举手行了个军礼,又一鞠躬,问她是否需要什么,他可否为她效劳?她久久没有回答一句话,只是凝视着他。虽然他站在暗处,她也能看见,或者她仿佛看见了他脸部和眼睛的表情。这就是昨天曾使她激动的那种喜悦和恭顺的表情。这些天来直至刚才,她一再对自己说,弗龙斯基是那种随处可见、千人一面的年轻人中的一个,她永远也不该去想他。但是这会儿,在同他相遇的最初一瞬,一种喜悦和骄傲的心情就攫住了她。她无需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她心里十分明白,就好比他亲口对她说:他到这里来,就因为她在这里。

“我不知道您也坐这趟车。您为什么坐这趟车?”她垂下正要去抓门柱的手,问道。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兴奋。

“我为什么吗?”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反问道。“告诉您,我坐这趟车的目的是:您在哪里,我就到哪里,”他说,“我别无办法。”


[9]

他看人就像看一件东西。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是个区法院职员,有些神经质,恨透了他这副模样。这个年轻人向他借火点烟,跟他攀谈,甚至推推他,让他明白他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活人,但弗龙斯基仍旧像望着一盏灯似地望着他。


[10]

“他终究是个好人,正直,善良,事业上很成功,”安娜回到房里,自言自语道,仿佛在什么人面前为他辩护,因为那个人在指摘他并说他不值得爱。“可是,他的耳朵为什么那么奇怪地凸出来呢?是不是他把头发剃短了?”


[11]

他发现,她从前一直向他敞开的心扉现在对他关闭了。不仅如此,从她的语调可以听出,她对此满不在乎,仿佛在干脆对他说:是的,关闭了,必须关闭,往后也将是这样的。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到家发现家门上了锁。


[12]

“他爱我吗?难道他也能爱吗?要不是他听人说有爱这么回事,他恐怕永远也不会使用这个字眼。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13]

他就像一头俯首帖耳的公牛,在等着那根举在它头顶上的木棒随时打下来。每当他想到这里,他都感到必须再作一次努力,可望用善心、温情和规劝来挽救她,使她翻然醒悟,所以他每天都准备和她谈一次。但是,只要他一开始和她谈话,他就觉得那个主宰着她的邪恶和欺骗的魔鬼也开始来摆布他,使他谈话的内容以至于语气都一反初衷。他不由自主又操起了他惯常揶揄说话人自己的那种腔调来。而使用这种腔调,是不可能对她说出他要说的话的。


[14]

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只能屈辱地请求宽恕,而她现在的生活中,除他而外已没有别人,因此只能向他求饶。她望着他,充满了屈辱感,再也说不出话来。而他则觉得自己像个凶手,在望着一具被他夺去了生命的尸体。这具被他残杀的尸体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初期的爱情。想起为了干成这种事而付出奇耻大辱的代价,真令人可怕而又可憎。灵魂赤裸裸的暴露使她羞愧难当。这感觉也传染给了他。然而,尽管凶手面对被杀者的尸体感到恐惧,他还得将它撕成碎块,掩藏起来,慢慢享用这杀戮得来的猎物。

凶手恶狠狠地,仿佛带着狂热的劲头扑向尸体,又撕又咬,他就这样在她的脸上和肩膀上狂吻不已。她抓住他的手一动也不动。是啊,这些吻是用羞耻换来的。是啊!这只手,这只永远属于我的手,是我同谋者的手。她托起这只手亲吻。他跪下来想看她的脸,她却把脸藏起来,不说一句话。最后,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站起身,把他推开。她的脸依然那样美丽,因此也更惹人怜惜。


[15]

她梦见两个人一起做她丈夫,极亲热地一起爱抚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哭着吻她的手说:“现在多么好啊!”阿列克谢·弗龙斯基也在这里,他也是她丈夫。她很奇怪,为什么过去以为这种事情不可能,而现在,她笑嘻嘻地对他们说,这样就简单多了,这样他们两个人都心满意足。这像是一场噩梦,不断地折磨着她,每一次她都从恐怖中醒来。


[16]

他不愿看到,也没有看到,社交界许多人对他妻子侧目而视。他不愿了解,也不了解,为什么他妻子执意要搬到皇村去,而别特西就住在那里,弗龙斯基团的营地也离那里不远。他不允许自己想这些,也没有去想。但是,尽管他没有任何证据和怀疑,尽管他从未对自己承认过,他在内心深处却十分明白,他是一个被欺骗的丈夫,因此是很不幸的人。

在和妻子度过的八年幸福生活中,看到别人家不忠实的妻子和受骗的丈夫,他不知多少次对自己说:“怎能容忍到这步田地?为什么不结束这荒唐的局面呢?”然而现在,灾难降临到他自己头上,他不仅不考虑如何结束这种局面,而且简直就不想正视它,因为这种局面实在太可怕、太反常了。


[17]

“我是个坏女人,我是个堕落的女人,”她想,“但是我不喜欢撒谎,谎言让我受不了,而谎言却是他(丈夫)的家常便饭。他全都知道,全都看在眼里,居然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聊天,他还能有什么感情呢?假如他杀了我,杀了弗龙斯基,我倒会尊敬他。可是他不会的,他需要的只是谎言和面子,”安娜自语道。她没有去想,她究竟要求丈夫怎么样,要求他是怎样一个人。她也不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今天如此令她恼火的饶舌,其实是他内心忧虑不安的表现。好比一个摔伤的孩子,会蹦蹦跳跳活动肌肉以减轻疼痛,他也需要用脑力活动来排斥有关妻子的种种念头。现在妻子在场,弗龙斯基在场,耳边不断有人提到弗龙斯基的名字,使得那些念头老是来困扰他。小孩子自然要蹦跳,他自然要说些聪明得体的话。


[18]

他曾多少次对自己说,得到她的爱是一种幸福;现在她爱他,就像那种把爱情看得重于生活的所有其他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可是与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时候相比,他离幸福远得多了。当时他认为自己很不幸,但是幸福就在前面;现在他却觉得最大的幸福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完全不像他最初所见到的那个女人了。她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今非昔比了。她整个身体变宽了,当她谈论女演员时,脸上有一种使她的脸变得难看的愤恨表情。他望着她,就像一个人望着被他摘下来的一朵蔫了的花,这个人是因为花朵美丽而把它摘下来,并且把它给毁了,现在他已难以看出它的美了。尽管如此,他觉得,当初在他的爱情比较强烈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愿意的话,他是能够把这一爱情从自己的心里抹去的;但是现在,就像此时此刻他似乎感觉不到对她的爱的时候,他知道,他与她的关系是不可能割断的。


[19]

“当她亲口把我所受的屈辱告诉我以后,我是这么做的;我让一切保持原状。我给过她悔改的机会。我竭力想挽救她。可结果呢?她连顾全面子这最微不足道的要求也不肯遵守,”他恼火地说。“能挽救的是自己不想毁灭的人;如果本性败坏了,堕落了,她觉得毁灭就是得救,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20]

“他以为认识我呢。事实上,他根本不认识我,而且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正如法国人所说的,我只知道自己的胃口。瞧,他们就想吃那种肮里肮脏的冰淇淋。他们就知道吃冰淇淋。”这时路上有两个男孩叫住卖冰淇淋的贩子,贩子马上从头顶上拿下木桶,用毛巾角擦擦汗津津的脸。她望着他们,心里这样想。“人人都想吃好吃的甜食。没有糖果,就吃脏兮兮的冰淇淋。基季也是这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莱温。她还嫉妒我,还憎恨我。我们彼此仇恨。我恨基季,基季恨我。这是实情。”


[21]

一想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的形象,他那双温柔而又毫无生气的、呆滞的眼睛,那双青筋暴突、白皙的手,他的口音以及扳手指的咔咔声立刻活龙活现地呈现在她面前;一想起他们之间也被称为爱情的那种感情,就会厌恶得打寒颤。


[22]

她时而又想,生活仍然会幸福的,她多么爱他,又多么恨他,心儿突突跳得有多么厉害。


[23]

蓦地,她想起她与弗龙斯基第一次相会那天被火车碾死的那个人,顿时明白,她该怎么做了。她迈着轻捷的脚步从水塔那里走下台阶,来到铁轨边,在行驶的列车的跟前站住了。她瞧着车厢底盘,瞧着螺栓和链条,瞧着第一节车厢缓缓滚过来的大铁轮子,竭力用目测判定前后轮之间的居中点,估摸居中点对准她的那一瞬间。

“就在那里!”她望着车厢投下的阴影,望着撒落在枕木上的沙子和煤炭,自言自语。

“就在那儿!就在那儿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我要摆脱所有的人,要摆脱自己。”

她想卧倒在第一节车厢底下的前后轮之间的中心点。但是等她从手臂上拿下红色手提袋,为时已晚:前后轮之间的中心点已经过去。只得等下一节车厢。这时候,类似游泳入水前的那种感觉攫住了她的心,于是她画了个十字。画十字的习以为常的动作,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这时笼罩着她周围一切的那片黑暗突然划破了,她眼前刹那间又呈现出昔日生活全部美好、欢乐的光辉景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驶近前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轮子。正好在前后轮的中间对准她的那一瞬间,她扔掉了红色手提袋,缩起脖子,两手撑地卧倒在车厢底下。她稍稍动弹了一下,似乎打算立即站起来,但又跪倒了。就在这一瞬间,她对自己所做的事十分害怕。“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这是为什么?”她想站起身来,往后闪。但是一个庞然大物无情地撞到她的脑袋上,从背上碾了过去。“上帝啊,宽恕我的一切吧!”她说,觉得自己已无法抗争。一个矮小的乡巴佬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正在铁轨上干活。于是她一直点着用来读那本充满焦虑、欺骗、痛苦和邪恶的书的蜡烛,闪现出以前从未有过的耀眼光辉,给她把原先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照亮,紧接着蜡烛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暗淡下去,永远熄灭了。


[24]

“我这个人,”弗龙斯基说,“好在生死对我都无所谓。至于我的体力,十分充沛,足以冲锋、拼杀,或者倒下,——这一点我知道。我欣喜的是,能借此机会献出我眼下不仅没用,而且令人嫌恶的生命。这生命对别人倒还有用。”


[25]

倏地,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痛楚,不是病痛,而是揪心撕肺的全身折磨迫使他一瞬间忘记了牙疼。他一瞅见煤水车,一瞅见铁轨,加上与发生那次不幸之后未见过面的这位熟人的谈话的影响,突然回想起她,回想起那天他像个疯子似的冲进车站栈房所见到她的那副惨景:在一张桌子上,不知羞地横陈着一具不久前还充满生命的、血淋淋的尸体,四周围着一群陌生人;那张完整无损的、盘着粗大的发辫和两鬓留着几绺鬈发的脑袋向后仰着。她那张妩媚动人的脸上,红润的嘴唇半张半闭,嘴角上凝着一种异样的可怜相,那双没闭上的、凝然不动的眼睛令人十分可怖,好像在说他们争吵时对他说过的那句骇人的话——他会后悔的。

他竭力回忆头一次也是在车站上遇见她时的那种模样。那时的她显得神秘莫测、楚楚动人,她向往幸福,追求幸福,也赐予人幸福,不是像她生命最后时刻在他脑海中留下的那种冷酷无情、睚眦必报的神情。他竭力回忆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然而这些时光已被永远糟践了。他只记得,她当时洋洋得意地威吓他说,他会抱憾终生的。这时他不再感到牙疼,禁不住的号哭扭曲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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