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1Q84 BOOK1

书名:1Q84 BOOK1

作者:村上春树

[1]

意识在争取尽早清醒,肌肉和内脏系统却抗命不从,像冬眠的动物弄错了季节提前醒来一样。


[2]

“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肯定拥有。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也明白,我也明白。那就像在无风的午后从火堆里冒出的烟,谁都一目了然。可是天吾君,这孩子拥有的东西,只怕她自己无力承受。”

“就算把她扔进水里,也不可能浮起来?”

“完全正确。”


[3]

他的目光像闪烁在冬季夜空的星辰一般,时不时锐冽地闪亮。而一旦有事沉默不语,他便像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样沉默。表情几乎完全消失,连体温仿佛也丧失了。


[4]

“我呀,根本不是为了钱才要这么干。我只盼望着狠狠地捉弄一下文坛。一帮家伙挤在昏暗的洞穴里,一面互相吹捧、互舔伤口、乱使绊子,一面还大言不惭地标榜什么文学的使命。对这帮没用的家伙,我要好好地出他们的洋相,钻体制的漏洞,实实在在地戏弄他们一番。你不觉得这很开心吗?”


[5]

别着急,一眨眼就完事啦。她在心里对这个男人说。再等一小会儿,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什么石油精炼设备、重油市场动向、上报给投资集团的季度报告、飞往巴林的机票预约、送给官员们的贿赂,以及馈赠情妇的礼物等等,统统不用再考虑了。为了这种事绞尽脑汁,也真够累人的。所以对不起,请稍等片刻。我这会儿在全神贯注地认真工作呢,别捣乱。拜托啦。

一旦定好位置,下了决心,她便把右掌举到空中,屏息凝神,微微顿一顿,让它笔直地落下。冲着木制的把柄落下。不必太用力。如果用力过度,针就会在皮下折断,不能把针尖留在里面。轻轻地,充满爱怜地,以精确的角度和力度落下手掌。不违抗重力,笔直地下落。于是细细的针尖仿佛被那个部分自然地吸了进去。深深地,流畅地,而且是致命地。关键是角度和用力的方法——不,应该说是卸力的方法。只要留心这两点,剩下的就像向豆腐上扎针一样简单。针尖刺穿皮肉,戳中脑下部某个特殊部位,像吹灭蜡烛一般让心脏停止跳动。一切都在瞬间完成,快得甚至令人觉得乏味。这只有青豆才能做到。凭借手感探寻那个微妙的部位,再没有别人能做到,但她可以。她的指尖生来有这种特别的直觉。


[6]

能听见心脏的鼓动。和着那鼓动,雅纳切克《小交响曲》开篇的鼓号曲在她的脑中轰鸣。柔曼的风无声无息地拂过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她知道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正在冷静异常地按着死者的后颈,另一半却极度害怕,一心想把这一切全抛下,立刻从这个房间飞逃出去。我在此地,同时又不在此地。我同时处于两个场所。尽管违反爱因斯坦的定理,但也没办法。这就是杀人者的禅。


[7]

不管你本人怎么想,这副样子绝对是秃头。青豆心想。如果人口调查中有秃头这一项,你就得规矩地在这一栏里填上记号。如果上天堂,你注定要去秃头天堂;如果下地狱,你注定要去秃头地狱。明白了吗?明白的话,就不要再假装看不见事实。快,咱们走吧。你就要一路直奔秃头天堂啦,马上。


[8]

屏气凝神地沉湎于这样的工作,歇口气时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三点。如此说来,还没有吃午饭。天吾走到厨房,用水壶烧水,其间磨咖啡豆,吃了几片饼干加奶酪,啃了个苹果。等水烧开后泡了咖啡,倒进带柄的大茶杯里,一面喝,一面想象一通和年长的女友做爱的情景,借此转换心境。本来,这会儿应该正在跟她干那事。于是,他如何动作,她又如何动作。他闭起眼睛,冲着天花板,充满暗示和可能性地深叹了一口气。


[9]

“如果没觉察到,那就说明你一次也没受过别人的欺负。因为所谓欺负,目的就是让对方明白自己在受欺负。受欺负的人居然没有觉察,这种欺负根本不可能存在。”


[10]

“就一个人吃,很简单。烤干梭子鱼,擦萝卜泥,花蛤葱末味噌汤,配着豆腐一起吃。再做醋拌黄瓜裙带菜,然后是米饭和腌白菜。就这么点。”


[11]

深绘里再次沉默了。但这次不是有意的沉默,而是她单纯地无法理解天吾提问的目的,以及他的想法本身。这个问题在她的意识领域中无处着地,似乎超越了语义的边界,被永远地吸进了虚无,就像擦过冥王星身畔的孤独的行星探测火箭。


[12]

“总会有地方有那么个结尾,只是没一一写明‘这里就是结尾’罢了。梯子最高一级上有没有写‘这里是最后一级,请不要继续往上爬’呢?”


[13]

一到周末,身躯就会变得呆滞沉重,丧失食欲,全身处处开始发痛。对于天吾来说,星期天就像个始终把黑暗的背面朝着他的变形的月亮。


[14]

他的意识浮在记忆的羊水里,倾听着来自过去的回声。但父亲并不知道天吾的脑袋里鲜明地烙印着那样的光景,不知道他像原野上的牛一般将那光景没完没了地反刍,从中摄取宝贵的营养。父子俩各自深深地怀着阴暗的秘密。


[15]

空气变了,风景变了。我必须尽快适应这个带着问号的世界,像被放进陌生森林中的动物一样,为了生存下去,得尽快了解并顺应这里的规则。


[16]

不是我疯了,就是世界疯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疯了。瓶口和瓶盖尺寸不符,也许该怪瓶子,也许该怪盖子。但不管怎样,尺寸不符的事实不容动摇。


[17]

她始终用一定的强度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指间,仿佛有一种为病人试脉搏的医师般的职业性的精确。这位少女也许是通过手指或手掌的接触,在交流一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信息。天吾忽然这样想。但就算真有那样的做法,那也不是交流,不如说更接近单向通行。深绘里也许在通过手掌汲取和感知天吾心中的所思所感,天吾却不能读出深绘里的内心。天吾并不担心,因为什么被读取了都无所谓,自己心里没有害怕被深绘里知道的信息和情感。


[18]

“好像是来远足一样。”天吾环顾车厢内,说。

“可以拉着你的手。”深绘里问天吾。走进车厢后,她依然牵着天吾的手不放。

“当然可以。”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放了心,仍旧牵着天吾的手。她的手还是那样干爽,不出一滴汗,好像还在继续探寻他的所思所感。

“不害怕了。”她不加问号地问。

“我想是不害怕了。”天吾说。这不是假话。大概是深绘里握着他的缘故,星期天早晨袭来的惊恐确实失去了锐气。不出汗了,僵硬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幻觉没有出现,连呼吸也恢复了平日的安静。

“太好了。”深绘里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太好了。天吾也觉得。


[19]

如果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洗练的技艺派上用场。要是有哪个蠢货想打我的主意,就让他好好地体验体验世界末日。她下了决心。让他好好见识见识天国的到来,直接送他去南半球,让他跟着袋鼠和小袋鼠,劈头盖脸地浑身撒满死亡之灰。


[20]

全班同学都知道她是“证人会”的信徒。她因为“教义上的理由”不参加圣诞节的活动,也不参加走访神社、佛寺之类的远足或修学旅行,从不参加运动会,也没唱过校歌和国歌。这样一种只能称为极端的做法,使她在班级里越发孤立。每次吃午饭前,她必须念诵一种特别的祈祷词,而且得清晰地大声念诵,让人人都能听见。自然,周围的孩子都觉得那祈祷令人毛骨悚然。她肯定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但已被训练得坚信在进食前必须念诵祈祷词,即使没有其他信徒在一旁守着,也不能敷衍了事。“尊主”高高在上,把一切都仔细地看在眼里。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21]

有一天,少女握了天吾的手。那是十二月初一个晴朗的下午,窗外能望见高远的天空和雪白平直的云。在下课后清扫完毕的教室里,偶然剩下了天吾和她两个,再无别人。她仿佛下了决心,快步穿过教室,来到天吾面前,站在了他身旁,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天吾的手,仰头注视着他(天吾大概比她高十厘米)。天吾吃了一惊,也注视着她,两人视线叠合。天吾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透明的深邃。那少女无言地久久紧握着他的手,非常有力,一瞬间都不曾放松。然后她放开了手,裙裾翻飞,小跑着出了教室。


[22]

每天的生活就是地狱,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个地狱逃脱,因为我不知道逃离这里以后,该去什么地方。我被关在无力感这座恐怖的牢狱里。是我主动钻了进来,自己锁上了门,把钥匙扔得远远的。这场婚姻当然是一个错误。正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最深刻的问题不在于我丈夫,也不在于婚姻生活,而在于我自己。我感觉到的所有痛苦,都是我应该承受的,不能责怪任何人。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信赖的人,但我已经没有救了。如果可能的话,请永远记住我。要是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打垒球该多好啊。


[23]

小松在同行中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似乎始终任性而为。许多人也让这外表欺瞒了。但只要把握来龙去脉,就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经过精密算计。比作象棋的话,就是预先看准了好几着。他的确喜欢出奇制胜,但总是在万全之处画好一条界线,小心翼翼地绝不越过一步。不妨说这是神经质的性格。他的诸多无赖言行其实只是表面的演技罢了。


[24]

长大成人后,青豆发现了一个事实:最让自己心绪宁静的,还是过着禁欲而节制的生活。她最渴望的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什么人外出游玩,竟是穿着一套运动衣,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待着。


[25]

青豆的腋下能一直感觉到亚由美暖暖的呼吸。远方传来狗吠声,有人咣当咣当地关窗户。其间,她一直抚摸着亚由美的头发。

把睡着的亚由美留在床上,青豆爬起来。看来今夜她要睡沙发了。她从冰箱中拿出矿泉水倒进玻璃杯里,喝了两杯,然后走到狭窄的阳台上,坐在铝制椅子上眺望街景。这是个宁静的春夜,仿佛人工制造的海涛声般的声响,从远处的路上乘着微风传来。午夜已过,霓虹灯的光芒也多少减弱了。


[26]

在等待侍者送来的时候,他想象自己乘坐小船顺急流而下的景象。“从瀑布顶上摔下去时,就让咱们俩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小松在电话里这么说。但是,他的话能不能全信呢?他会不会在眼看就要抵达瀑布的时候,自己纵身跳上旁边的岩石逃命?还要丢下一句:“天吾君,对不起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得去办。后面就拜托你了。”于是无处可逃、痛痛快快地从瀑布顶上摔下去的,只有我自己——也许这就是结局。这并非不可能。相反,甚至极有可能。

回到家里,睡觉,做了个梦。许久没有的印象鲜明的梦境。梦中,自己变成了巨大拼图中的一个小块。不是固定在一处的小块,而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变幻形状的小块,因此任何位置都不能容纳他。这也是当然。另外,在寻找自身位置的同时,他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把定音鼓的分谱捡拾起来。这些乐谱被狂风吹散,七零八落,他必须一页页地拾起,确认页码,按照顺序整理成册。做这些事时,他自己还像阿米巴原虫一样不断地变幻形状。事态变得无法收拾。后来深绘里不知从哪儿赶来,握住他的左手。于是天吾停止了变形,风也骤然停下,乐谱不再飘散。这下好了。天吾心想。但同时,规定时间也将结束。“到此结束。”深绘里小声宣告,依旧只有一个句子。时间戛然而止,世界在此终结。地球缓缓地停止转动,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消失殆尽。

翌日睁开眼时,世界安然无恙,还在继续。而且事物已经向前运转起来,像印度神话中把前方所有生物统统碾杀的转轮一般。


[27]

正确的动机未必一定带来正确的结果,而且强奸未必仅仅以肉体为目的。暴力未必总是采取肉眼可见的方式,伤口未必时时流血不止。


[28]

天吾在半夜里写小说比较少见。他喜欢在天色还明亮、人们时常在外边走动时工作。在四周被黑暗包围、万籁俱寂时写作,文章有时会变得过于浓密。夜里写下的东西,常常得在白昼的光明中再从头改写。既然如此费事,还不如一开始就在白天写作。


[29]

厨房的桌子上有一张留言,用圆珠笔在便笺纸上写着:“吉利亚克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回家了。”字很小,写得张牙舞爪,看上去总有些不自然,感觉像是从上空观看用捡来的贝壳在沙滩上排出来的字。


[30]

他想象裹着粗陋衣衫的吉利亚克人排成一列,带着狗和女人们,在马路旁的密林中默默步行的光景。在他们的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中,不存在马路这种东西。大概与其走在马路上,不如走在密林中,纵然有所不便,他们也能更明确地把握自身的存在意义。

吉利亚克人好可怜。深绘里说。

天吾浮想起深绘里的睡容。深绘里穿着天吾过大的睡衣,熟睡着。过长的袖口和裤脚卷着。他把它从洗衣机中拿起来,放在鼻尖嗅闻。


[31]

作为数学教师,他在讲台上将数学这东西是何等贪婪地追逐着逻辑性,灌输进学生脑中。在数学领域中,不可证明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而一经证明,世界之谜就像柔软的牡蛎一般被收进人们的掌心。他讲课总是充满热情,学生们对他的雄辩不禁听得入神。他切实有效地向学生传授数学问题的解法,同时华丽地揭示出隐藏在设问中的罗曼史。天吾环顾教室,知道有几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望着自己。他知道自己正通过数学这个渠道诱惑她们。他的巧舌是一种知性的前戏,函数在抚摸着后背,定理则把温暖的气息吹向耳边。但遇到深绘里之后,天吾已经不再对少女们怀有性的兴趣了,也没想过要闻她们穿过的睡衣。

深绘里肯定是个特别的存在。天吾再次想。其他少女简直无法相比。毫无疑问,她对我来说有某种意义。她,该怎么说呢,是一种投向我的整体性的寓意,但我无论如何也解读不了。


[32]

“从粗粗查阅的材料来看,这些退会的不满分子大多是下层信徒,是小人物。‘先驱’教团宣扬否定现世的价值观,其实在某些地方是比现世还露骨的等级社会。干部和下层信徒划分得一清二楚。要是没有高学历和专业技能,别想当上干部。而能够面见领袖仰承指教,参与教团体系中枢的,只限于当干部的精英信徒。至于其余的大多数信徒,就只能捐献相应的钱款,在清洁的空气中刻苦修行,致力田间劳作,在冥想室中沉湎于冥想,过着这种经过杀菌消毒的生活。和羊群没有差别。由牧羊人和狗管理着,早晨被领到牧场上去,傍晚再被带回宿舍里,就这样送走和平的每一天。他们盼望着在教团内的位置得到提高、能面见伟大的老大哥的那一天,但这样的日子大多不会来临。所以普通信徒对教团体系内部的实情几乎一无所知,就算脱离了‘先驱’,他们也不可能有可以提供给社会的重要信息,甚至连领袖的脸都没见过。”


[33]

马路虽然方便但吉利亚克人还是离开马路走在森林里才感到更轻松。要在马路行走就得从头重新学习走路。要重新学习走路的话其他的东西也得重新学。我没办法像吉利亚克人那样生活。我不愿意整天挨大人们的打。也不愿意过那种到处都是蛆虫的不洁净的生活。不过我也不太喜欢在宽广的马路上行走。我再喝口水。


[34]

老师拥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但小小人也毫不逊色拥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里要当心。重要的东西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伤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这样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35]

谢谢你挂念我。谢谢你喜欢我的胸脯形状留我过夜借睡衣给我。也许会有一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因为把小小人的事情变成了字小小人可能生气了。但不必担心。我对森林很熟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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