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野社

文摘/随笔
——餐盘上以肉和土豆为主,还是少砍一些人头为妙。

主页:斋鸦

电视人

书名:电视人

作者:村上春树

[1] 电视人

两侧太阳穴一至一点五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遥远的地方握住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刺进深度麻醉的部位一样。


[2] 电视人

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出半轮崭新的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之根植入黑魆魆的大地。 惟其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不无神秘意味的雨,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大地暮色中潜入房间。


[3] 电视人

不是自我辩解,任何人假如被近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彻头彻尾地不放在眼里,想必连自己都对自身是否存在产生疑念。蓦然看自己的手,甚至觉得手是透明的。这属于某种虚脱感,某种着魔状态。自己的身体自身的存在迅速变得透明,随后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个电视人将电视放在房间里扬长而去。没有办法开口,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4] 电视人

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视人出现,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之渐次变硬,我将慢慢变成石头。


[5] 电视人

“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

随着他的话音,荧屏上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的很像新闻节目。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的空间,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在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呈流线型鼓出的部分,与其说是飞机,莫如说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无机翼,又无座席。

“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

“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飞机了。”

“问题不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电视人问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

“所以问题在于颜色。”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

我再无心思辨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随便它是什么,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


[6] 电视人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许是神经过敏,也许是光的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点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等等,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


[7] 飞机

那天下午,她问他:“嗳,你过去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她就像突然想起似的从桌上静静地扬起脸说道。但显然她并非出于心血来潮,想必她已就此考虑了很久。语声里带有那种时候必然伴随的、约略嘶哑的生涩感。实际出口之前,这句话在她舌面上不知犹犹豫豫滚动了多少次。

两人隔着厨房餐桌面对面坐着。除了电车从极近的铁路上驶过以外,四周基本上安安静静的,有时静得可以说太静了,没有电车通过时的铁路静得那般不可思议。厨房地面铺着塑料胶毡,脚底凉瓦瓦的,感觉蛮舒坦。他拉掉袜子,揣进裤袋。那是一个作为四月未免暖和过头的午后。她把颜色素雅的花格衫的两袖挽到臂肘,细细白白的手指不停地摆弄咖啡匙。他注视着她的指尖。定睛注视之间,意识竟奇异地平坦起来,仿佛她在拎起世界的边缘一点一点揉平。揉的态度甚是冷淡,仿佛例行公务,像是在说虽然花时间但也只能从那里揉下去。


[8] 飞机

如此定睛注视她那睫毛——就像刚才还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之间,他又糊涂起来,弄不清同她睡觉究竟意味什么。一种无可言喻的失落感——仿佛复杂系统的一部分被人拉长从而变得极其简单的失落感朝他袭来。他想,长此以往自己恐怕哪里也抵达不了。这么一想,他怕得不行,觉得自己这一存在即将融化消失。是的,他还年轻得像刚刚形成的泥团,还要像念诗一样自言自语。


[9] 飞机

人心这玩意儿,我想怕是深井那样的东西。谁都不清楚井底有什么,只能根据时而浮上来的东西的形状想象。


[10] 飞机

两人沉默有顷。桌面上,咖啡不断变浑,不断变凉。地轴旋转不休。月球让重量悄然发生变化致使潮起潮落。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电车在铁路上驶过。 如此没过多久,她又哭了。一天当中哭两回,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次。对她来说,仿佛是一个特殊仪式。他隔桌伸过手碰她的头发。感触极为现实。恰如人生本身,坚硬、光滑,又相距遥远。


[11] 飞机

当时我的确像念诗一样自言自语来着。


[12] 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

时代旋转产生的热量,堂而皇之的誓言,某种东西于某一时期展现的某种有限的辉煌,倒窥视望远镜般的宿命式焦躁,英雄与恶棍,陶醉与幻灭,殉教与变节,概论与专论,沉默与雄辩,以及忍无可忍的等待,等等,等等——凡此种种,哪个时代都屡见不鲜,现在也比比皆是。


[13] 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

“我觉得自己这个人从来就枯燥无味。”他说。“很小很小时我就是个不会淘气的孩子。总好像四周有一道围栏,使得自己不能轻举妄动。眼前总觉得有导轨似的,就好像一条标示齐全的高速公路,什么往右拐啦前边有弯子啦禁止超车啦,等等。只要循规蹈矩,肯定畅通无阻,无论什么。只要那样去做,大家肯定夸奖,肯定欣赏。小时候我以为大家都和我一样有那种感觉,但后来发现不是的。”


[14] 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

他切开厚墩墩的蘑菇,放进嘴里。“没有弹性。这点我看得出。连根拔了出来。我也险些那样来着。我们从小就一直被人驱赶,赶我们快走,快走。也是因为那种半生不熟的能力,就听命紧走慢走。但整个人的成长跟不上去,以致有一天连根拔了出来,包括道德观念。”


[15] 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

一切完了之后,大王也好,喽啰也好,全都捧腹大笑。深切的哀伤中总是含有些许滑稽。


[16] 眠

我的肉体在迷离的晨光中往来彷惶,而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不断感受到我自身意识的视线和喘息。我既是急于睡眠的肉体,又是力图清醒的意识。


[17] 眠

这是只能在我们两人之间通行的单调的玩笑,但我们通过交换这个玩笑,可以相互确认一个事实,确认我们尚如此苟延残喘的事实,而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相当重要的仪式。


[18] 眠

并不是说因此感到空虚,而仅仅是为之惊诧,惊诧昨天与前天混为一谈的事实,惊诧这样的人生竟包含自己吞噬自己的事实,惊诧自己留下的足迹没等确认便被风倏然抹去的事实。每当这时我就在卫生间镜前看自己的脸,目不转睛看十五分钟,排空脑袋专心致志地看,将自己的脸作为纯粹物体凝目逼视。这一来,我的脸便渐渐离开我自身,作为单纯同时存在的东西离开。我认识到这即是现在,与足迹毫无关系。此时我便是这样与现实同时存在,而这是再重要不过的。


[19] 眠

人无论在思维还是在肉体行动上,都无法逃避一定的个人倾向。人这东西不知不觉之间形成自己行动和思维的倾向,而一旦形成便很难消失,除非发生非同一般的情况。换言之,人是生活在此种倾向的囚笼里的。而睡眠恰恰是在对这种倾向的偏颇——加以中和,也就是说对其偏颇进行调整和治疗。人在睡眠中使过于集中使用了的肌肉自然松缓下来,使过于集中使用了的思维线路镇静并放电。人便是这样降温的。这是在人这一系统中命中注定似的编排好程序的行为,任何人都不能除外。如若除外,存在本身也就失去了存在基础。


[20] 眠

迄今为止,我是将睡眠作为死的一种原型来把握的。就是说,我把死假设为睡眠的延长。一言以蔽之,死是比一般睡眠远为深重的没有意识的睡眠——永远的休息。永远熄火。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也未必如此,我蓦地心想。所谓死,也许是与睡眠种类截然不同的状况——或者是此刻我眼前漫无边际的清醒的深重的黑暗亦未可知。也可能死即意味着在这黑暗中永远清醒下去。


[21] 眠

我不再努力,靠在椅背上双手捂脸。我哭了,我只能哭。泪水涟涟而下。我一个人闷在这小箱子里,哪里也去不得。现在是午夜最深时分,两个男人不停手地摇晃着我的车,要把我的车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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